正当苏提灯在这反胃的空当还没缓过来的时候,突见对方又爽朗一笑:
“我说,你跟苏家是甚么关系?”
“甚么?”
苏提灯持着勺子愣在半空,些许粘稠的羹液稀稀拉拉的落回碗里,苏提灯索性搁下了勺子,总觉得胃里那股子东西翻江倒海要汹涌而出了。
“四大世家,苏家,你楼外面三层各八盏共二十四盏,楼里面实际应该还有十二盏。统共三十六盏,天干地支十二轮,端的是要比苏家坟地的那个三十六星宿阵更加高明,但是确确实实是从它那儿仿过来的底子再加上你自己设置进去的变幻……”
一声“放屁!”刚想脱口而出,苏提灯就觉着刚才好在喝了几口粥,不止有气力跟他周旋,那粘稠僵了的粥还好似都堵在了嗓子眼儿,让他不至于那么失态。
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苏提灯低眉笑的温善:“恰巧我家师傅跟他同了姓氏罢了。”
薛黎陷也一愣,这轻巧一句话真个是连他师父的嫌疑都一并排除了。
还未等再开口问,就见苏提灯突然抬起头来,笑的有些期待:“小生倒想着能同苏家挂上甚么关系呢。”
这一笑不要紧,薛黎陷脑海里浮现的,突然就是那****刚浇完外头那些花草回来,抬头殷殷向伫月楼望去的那一眼,笑的像是个讨着糖吃的孩子。
自认活了近三十年还不至于会看错人的地步,从当初初见对方他的有意为难,到入了院子后相互开始的互相试探,薛黎陷就明白,对方是个跟自己一样的千面人,一张脸可以挂千万种笑,背地里或许就可劲儿的阴坏阴坏的。
所以他当初瞧见他不久的第一反应就是,巴不得看完病快些走人,他也笃定苏提灯现在也是巴不得自己滚下山,自此最好老死不相往来。可没办法,鬼市的事情不解决,他就没办法那么潇潇洒洒的离开。
被一群八九十的老头老太太天天念叨可不是甚么有趣的事,他还想多过几年清净日子。
就像是苏提灯前些天那个惯常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再配他那张眉目如画的温善长相,要不是说仙人下凡估计都没人信,可薛黎陷就是能看出半分刻薄来,不知道为甚么,就是能。
但刚才那个殷殷期盼的笑容,确确实实,没有一丁点掺假的成分。
不过,也是啊,苏家和公孙家就算现在稍微有点避世的味道,但那仍旧是无数江湖人心里的一座城,无数布衣平民心里的一尊神。
因此薛黎陷只是了然的点了点头,尔后又屈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碗旁边,轻声道:“记得吃完它,不然我真得去诡域给你找传说中那些个虚无缥缈的仙药了。”
“怎么,薛掌柜不信这世上真的有么?”
“生死人肉白骨,这句话向来是夸大的。”
“但若世间真不存这些个地方,鬼市又是凭何立足的呢?”
薛黎陷一怔,慢慢回过头来,笑着反问:“甚么?”
苏提灯也笑了,眉眼都是弯弯的,神情温善的不得了,轻飘飘的反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他说:
“薛掌柜,你难道不该姓柳吗?”
“章台柳的柳,还是留下的留?”
薛黎陷接得很快。
“柳妙妙的柳。”
苏提灯答的更快。
薛黎陷意味深长的多看了几眼苏提灯,苏提灯也抬起脸来瞬也不瞬的反观着薛黎陷。
就在这相互僵持的空当儿,绿奴轻轻敲了敲门,怯生生的音恰好打消了这无形中的剑拔弩张:“先生,中午除了饭菜还给你备了点你喜欢的梨花酿,你多少……多少就着吃点饭吧。”
“好说。”苏提灯同样很快的应了。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了,薛黎陷也笑了笑,半个酒窝若隐若现的:“家父真的姓薛……不过我跟柳妙妙确实是同门。”
苏提灯的眼睛亮了亮,只不过薛黎陷又立马泼了盆冷水过来:“但你也知道的,柳妙妙那个古灵精,十三岁学成之后就四处游荡去了,七八年都抓不到她分毫影子,别提我了,就是她亲……”想到这儿愣了愣,前些年他这个柳师傅才去的,那时候柳妙妙照样没回来,身前身后事都是他这个外人来料理的,还未等续上,就听苏提灯幽幽的接道,“七年前吧,柳前辈去世了,我晓得的。那时候收到了消息,我也遥祝了三支香,虽然不知道这世上是否真有阴曹地府投胎转世这一说,但总是聊以藉慰的。”
薛黎陷猛然抬头,正瞧见苏提灯撑着桌边站起身,一步步向他走来,每走一步他身旁提着的那盏灯笼就涌出一股子沁心的清香出来:“原来是尊师,倒是小生先前多有得罪了。”
苏提灯拉开书房的门,示意一起过去吃饭吧,薛黎陷蒙叨叨的还没从刚才这人突然严肃认真起来的气氛缓过神来,傻不拉几踏出去两步这才停住脚,侧头,笑的半分真诚半分朦胧:
“你到底是甚么人?这江湖事你不出门都一清二楚着。”
“我?”苏提灯将书房门拉上,双手又轻轻在门框上试着推了一把,这才施施然回过头来道,“我自然是鬼市的主人了。”
正暗自揣测着薛黎陷接下来会有甚么动作时,就见他猛然拍了拍肚皮,尔后连看都懒得看自己一眼的往前面窜去,一面窜还一面高呼着:“绿奴,今儿个中午有甚么好吃的?”
苏提灯愣在了原地,几乎是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小楼的位置,尔后轻叹了一口气。
绿奴当时正在欢快的摆碗筷,果然一提到梨花酿先生就是能多吃几口饭的,可夫人又说了要让他忌酒,於是他平日也不敢拿这个来哄他多吃点,今日正好夫人不在,那么……就让先生稍微喝一点吧。
此刻听了薛黎陷那标准江湖人的豪爽喊法,绿奴顺着声音回头侧望去,恰巧就看见自家先生对着小楼发愣的那一幕。
不由得摇了摇头,先生每次有心事的时候,总喜欢这么对着小楼看,一看就看上好久。
他其实并不能理解,先生为甚么那么喜欢夫人,因为他觉着,夫人是不喜欢先生的。
他俩很少交流,至少绿奴跟先生在这儿住了近十年了,他也只是有一次看到夫人主动跟先生说话,当时先生捧着一坛子酒,坐在大门口对月自斟时,夫人推开了窗户破口大骂:“苏提灯,你要不要命了?你这是要老娘当寡妇么?”
不知是不是先生那天正好提着那把白玉柄的幽蓝灯笼,总觉得先生回头错愕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很有意思。
但那之后,他真的再没见过先生那样喝酒了,几乎是三个月或半年的,突然要来一杯喝喝,也不见得有甚么太欢喜或不欢喜的神色。
但绿奴知道,先生喝到的时候,还是会开心的,在心里偷着乐那种。
脑门上突然被轻推了一下,眼前是那个半潇洒半落拓男子舒心的笑:“想媳妇呢?我给你说个去?”
绿奴的脸“蹭”的红了一大片,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还差点撞到刚走进来苏提灯的身上。
薛黎陷也不知道怎么了,是不是给他药堂里的小伙儿小姑娘说上瘾了,就越发的想要逗这个小家伙,於是开口道:“别介啊,你家先生看起来也几乎就你这么个年岁成的亲吧,这有甚么的,年龄大了都要娶妻生子的啊……”
苏提灯心中警钟一跳,还未待开口阻止,就听绿奴反驳道:“哪有,我才十四岁,先生十七岁才成的亲呢!”
“哟,这也有够早的啊,”薛黎陷自顾自拿了筷子,单手托腮单手看着菜品,漫不经心道,“可是……苏善人不是十年前来的中原吗?”
绿奴也一愣,那时候自己有这么小么?不对呀……自己大概是六七岁就随着先生来到中原了吧,那时候先生是十六岁,咦,那自己现在也不该十六七岁?可是……
就在绿奴觉得自己是不是忘记了甚么事情的时候,就听先生淡淡道:“绿奴,去年你过的十五岁生辰,你忘记啦?阿炎哥哥不是还来送了个南疆的匕首给你做生贺吗?”
“噢,是的欸,是我记糊涂了!”绿奴一拍脑门儿,对啊,他怎么突然忘了一些事呢?经先生这么一说,他倒是都记起来了,对的,他是五岁被先生救出去的,跟先生在南疆呆了两年,就随他来了中原了。
他今年十六岁了。可是十六岁了,怎么长的还跟十四五似的那么矮呀。
“男孩子有的长得晚,别着急。”薛黎陷像是看出他的不安,忙柔声安慰道,“我当年也是十九岁才突然窜起个头来的。”
苏提灯拿筷子的手顿了一顿,这人长了副老实的皮相,一张嘴比自己还能瞎掰。
绿奴一瞬间对着这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更亲切了起来,薛黎陷一面继续说了些自己的“亲身经历”一面轻轻巧巧的绕了回来,“你不是有个甚么阿炎哥哥么,你也可以问问他长得……”
“薛掌柜,”苏提灯停了筷子,自觉跟这人在一起真是连顿饭都吃不下,那么大一碗白米饭都堵不住他的嘴,伸手勾了坛梨花酿过来,一面慢条斯理的拍开,一面淡淡道,“你有事直接问我就好,阿炎是鬼市的二把手,我带起来的,南疆人。年龄二十四,性别男,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就算干过那也是我指示的。”
绿奴一愣,这才知道薛黎陷原先套他话儿呢,这下子可好,又给先生捅大篓子了,他不会要杀了先生吧……
还未等紧张的护到先生面前,就见薛黎陷摇了摇头,叼着筷子伸长了手,将苏提灯面前那半碗米饭扣到了自己碗里,然后给他到了小小半碗的酒,接着拿过酒坛,直接对着坛口喝了起来。
喝完了,这才淡定的一叹:“苏善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病的都快死了。要是这样你还能操控得了鬼市,我日后也敬你一声先生,但很明显,你没法办到。”
“但同样,你逃脱不了关系。”薛黎陷夹了颗炸的酥脆酥脆的花生米扔到嘴里,嘎嘣嘎嘣的嚼着,“我师父姓柳,你知道的,那么你也该明白,我是正渊盟的人。不才在下恰好跟你住在了同一个镇里,上头老大发话了,让我看紧了你。於是我也只好仔仔细细的查探一下这里的情况了。更不巧的是,我在你烧药草的那炭火盆里,发现了烧焦的纸笺。”
苏提灯神色一凛,就听对方学着他惯有的那副慢条斯理的腔调,轻声道,“那上面,有阿芙蓉的味道。”
还未能开口,就见薛黎陷笑着将酒碗往前推了推,“你是病人,喝这些就好了,多了不给。”
苏提灯平静的拿起碗来,仰头全都灌进去了。
他要如何开口?
正思索着,有个人倒先比他开了口。
“苏善人,你得罪甚么人了,这般往你头上扣屎盆子?”
“甚么?”苏提灯诧异侧目,就见薛黎陷正认认真真的将西红柿炒鸡蛋舀了些倒在了碗里,然后狠命的拿勺子碾起来,像是感应到苏提灯正在看他,百忙之中还抬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未等苏提灯答话,倒是绿奴突然紧张的突然跪下了,吓得薛黎陷一个哆嗦差点把碗捅破了。
就见那少年突然撇了嘴,有种嚎啕大哭的前兆:“薛大哥,你救救我家先生吧!他被修罗门的追杀了好多年了!但先生会些阵法和毒蛊之术,躲在这里一直没让他们找着,半年前有些事不得不要先生出面摆平,先生就被炎大哥带去了鬼市一趟,後来修罗门的人就发动了好大一批暗杀的来山上要先生的命!只不过有山下那些雾阵挡着,他们才上来的不多,但再拖下去迟早有破的一天,所以先生自己给自己下了毒,希望我能下山去找到救兵,那个方子头一个是快死之人吃的,后一个是先生常吃的,我,我……”
薛黎陷忙把他拉起来了,略微有些不悦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瞎跪个甚么劲儿?”
只是当薛黎陷还没能再详细开口问问为何你下山没事他下山就有事了的时候,突然猛的拿起桌上的一个碗直接冲着墙面甩出去了。
这一下子力道可不小,将墙砸出来一个洞,力道不但削弱反而更猛的砸中了墙后的人。
薛黎陷还待再有动作,就听苏提灯淡淡道:“出去打。”
无奈的苦笑了下,知道他是不愿让那些人碰到伫月楼的机关,薛掌柜只好一掌拍出去,将那些冲进来的死士放躺在外面,也跟着跃了出去。
只不过刚立到门院上,他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那群人显然已经死了,麻木的没有知觉一般又向他冲来,而刚才叫他一掌横扫出去的那些,有的身体被打得变了形,也仍旧歪歪扭扭的朝他过来了。
“有解药吗?”
几乎是随着他的话音刚落,就见苏提灯抄了一盏厢房门口的托灯,直接冲那群人摔了过去。
时间在这一刻静了下来,只有那盏明黄色的灯碎了一地,些许黄汤一样的东西流了开来,再然后,那群死了又死的东西继续蠢蠢欲动的打算上来死第三遍。
薛黎陷无语的回头看苏提灯,心说你这是甚么破玩意啊。
就见他突然一扬袖子,尔后在空里虚抓了一把,正当薛黎陷疑惑他在这干甚么的时候,就觉地表突然震动了一下,差点把他晃下去,勉强稳住身形侧头看去,就见数十条蛇一样的东西钻了出来,可关键是……那每一条蛇都有两米多高,高的不像是……正常的东西。
只见那数十条蛇狂暴的将那些个死士瞬间吞了个干净,然后一个个又慢慢钻回了地表去。
“怎么这么多年,你还是只会拿这个出来唬人?”
冷冷清清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顶端传来,夏日炎盛,枝叶繁茂,看不清楚那人身形,薛黎陷其实一早也发现那里有人了,只不过对方按兵没动,他也不动。
“沉瑟,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苏提灯的声音透着一股子虚弱,连薛黎陷都听出不对来了。
这个人现在好歹是他的病患,绝不能死在他面前!
“喂!醒醒!”薛黎陷从门院上跳下来,一边防备树上那人突然发难,一边忙把脉问:“你家先生这是……”
“先生每用一次蛊术就会这样的,他身体底子太差,受不了反噬的。休息一会就好了,我把先生带回书房去,那底下有个密室,先躲一躲,薛大哥你仔细着点啊,千万别放那个王八蛋进来!”
薛黎陷点了点头,不放心的又从怀里掏出个药丸进他嘴里,这才回头道:“何方朋友,来了便见一面吧。”
“修罗门二当家,沉瑟。”随着话音刚落,一个轮刺似的东西就从斜处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甩了过来,薛黎陷一笑,眼底露出些棋逢对手的神采来,生龙活虎的迎了上去。
绿奴仔仔细细将先生往书房那个密室里放好了,就见着他的袍子压着灯笼了,那可不行,没了灯笼先生撑不久的,便忙不迭背过身去抽他的衣角,只是还没勾着,突然就觉得晕乎乎了起来。
躺在密室里的苏提灯强压着堵在嗓子眼里的血,将那盏灯笼向密室的坤字位放去,尔后扶着墙壁一步步走了出去。
只是还未待再走几步脚一软跪在地上,就被斜刺里窜出的一个人给提溜起来了,苏提灯像是找着救星一样的拉过了他那黝黑的大手掌,尔后,“噗”了一声。
他并没有吐血,只是吐了一块黑中带血红的小药丸落到了对方掌心里。
没办法,无论是多熟的人,他都做不到在对方面前失态的呕吐起来。
苏提灯掏出那个瓷白的瓶子来,倒出两粒来扔到自己嘴里,压下心中那股子呕血的冲动,深深吐纳了几口气,才勉力维持平淡的将刚才的白瓷瓶子塞到了对方怀里:“将这个交给小怜姑娘,告诉她,画儿我是帮不成了,但她自己本就擅长工笔,也不一定非要我画不可。”
带着大耳环,顶着一头红发的大汉有些困扰的摇了摇头,这白瓷瓶里难道装的不是先生的药吗?怎么……
“路上敢偷吃一粒,我回来就把你做成蛊人。”
阿炎一下子汗毛都竖起来了,忙不迭点头应了,刚打算走,又被苏提灯叫住了。
“你在这儿等几天了?”
阿炎一愣,赶忙摆手道:“没事,我多等等也没关系的。”
“三天多了……”
“三天零十一个时辰。”
“很好,你回鬼市之后,告诉沉瑟,让他三天零十一个时辰之内赔我一盏蛊灯回来。”
阿炎一愣,知道这是主子又生气了,可沉公子身上有伤又带病,急匆匆替他跑了趟南疆不提,这般赶回来晚了也是常情,不然在马上颠簸颠簸颠过去了怎么办,更何况……
“那个薛掌柜不是还在主子家里吗?就算沉公子那么短时间内给你弄一盏回来,主子你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能按回去的……”
“他给你灌迷魂汤了?”
苏提灯瞪了他一眼,还未待再加上些许刻薄的条件,就见阿炎一拍脑门,急切道,“沉公子说了,这次去南疆有大发现!”
“哪条?”苏提灯觉得心突然窒了一下,“头被砍下来的那条还是一刀扎在心脏上的那条?”
“呃……这个……他倒没说具体是哪一条……我回来给你问问。”
“不用问了,让他先别告诉我。”苏提灯压下心中的惊诧,又原地深深吸了几口气,刚打算抬步往回走,又停住身回头,笑的很温和,“记得让沉瑟帮我转告月娘,我很想她,这边的事处理完了,我就带她回南疆。”
“嗯!一定带到!主子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