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慧儿,不要觉得奇怪,你没有在世间生活,并不知道南晓楼的感受。”白发婆婆又费力地探起头,“南晓楼,我的名字叫李甜儿。”
“你……你是……”我指着白发婆婆,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这一切实在是太诡异了!
“没错,我就是九尾狐和萨满的女儿,我的父亲是李普,我的母亲是李英彩。”
“小慧儿,你一直想知道的事情,今天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南晓楼,坐下听吧。这件事会讲很久,我不会伤害你。”
七
晋州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寒冷的海风吹进村落的时候,渔民们望着冰封的海岸线,把渔船拖上岸,收网度过一年中最难熬的休渔季。距离开春的解冻再次捕鱼足有五个月时间,可是高丽王朝却不管渔民能不能下海,渔船税照收不误。往年冬季,渔民还能套上鹿皮囊子,下海从岩石缝里抠海参抵渔船税。水性好的可以潜到海底,从海底沙滩和海草里寻找黄色和绿色的名贵海参,虽然危险,只要找到三五个,一冬天的渔船税就算是有了着落。
以前这种长满肉刺的玩意儿不值钱,渔民就算是捞上来也都随手扔了。后来有人说海参能壮阳,这东西就身价倍增,成了宫廷贵族补身体的好东西。偏巧海参夏天休眠秋冬活动,给了渔民一条活路。如果运气好,找到了名贵的“刺参”,更是能得到大笔的赏赐。
今年奇怪得很,无论经验多丰富的捞参人,出海回来都是两手空空。
高丽两大宝,北山南海参。眼看征收渔船税的日子就要到了,渔民们拖家带口背井离乡,逃荒到白头山,指望着能挖几根人参顶税。
白头山的老参客组成的“参帮”,牢牢把控着挖人参这个行业,他们抓住上山偷采人参的渔民,在冰天雪地里扒光他们的衣服吊在树上,肚脐眼挖个洞,倒进烈酒,塞一根晒干的乌拉草搓成的草芯点着,人体里的油膏浸透草芯,慢慢燃烧,一天一夜不灭,直到油膏耗尽才死去,俗称“点天灯”。
即使这样,也有不少渔民铤而走险上山采参,但是开春回来的人却越来越少。
朴安泰爬上岸的时候,被岩石划破的鹿皮囊子向外涌着冰冷的海水。他哆嗦着青紫的嘴唇,用抠海参的钩子刮开囊子,抓了把雪在胸口用力搓着,直到被冻透的身体有了血色,这才灌了口烧酒。酒劲儿透进血液,浑身热乎乎地觉不出冷,才套上堆在岸边的衣服,垂头丧气地回了村。
路过李家府宅的时候,朴安泰狠狠吐了口唾沫,恨不得一把火烧掉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邸。
李家靠着一手晒海盐的绝活,一百多年来发展成晋州最大的名门望户,传了四代,人丁兴旺,家仆如云,就连族长都不知道府里到底有多少人。
李府有个严苛的规矩,做了李家的仆人,终身不能出府,生老病死婚娶丧假一律由李府承担。每年冬季,都有不少渔民迫于生计自愿签了卖身契进李府当仆人,管家会给渔民家里送一笔丰厚的卖身钱。虽然如此,不到走投无路,谁愿意进府,终身失去自由。
两年前晋州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海啸,渔船尽毁,许多渔民眼看没了活路,只好进了李府当了家仆,其中就有朴安泰的妹妹。
妹妹朴玲秀含泪告诉哥哥卖身进府的决定时,朴安泰坚决反对。朴玲秀表面答应不去,深夜却偷偷进了李府。第二天管家送来卖身契和钱,朴安泰疯了般冲到李府,却被家丁乱棍打回。
回到家里,他请了最好的郎中给重病的父母治病,钱花完了,父母因为思念女儿,先后离世。好端端的一个家,不到两个月,就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他牢记父母临死前的嘱托,苦练水性,天天下海捞参,攒钱给妹妹赎身。
人算不如天算,作为中原王朝历代的附属国,高丽这年缴纳的“岁供”突然高了好几倍,渔船税也跟着暴涨。两年下来,朴安泰攒的钱连买艘旧船都不够,更不用说给妹妹赎身了。
天空飘起雪花,朴安泰越走心越冷,走到村口站了许久,一顿脚向李府走去!
八
卖身进了李府的朴安泰,每天的工作就是扫扫雪,往地上撒盐,避免路面结冰后府里人滑倒受伤。一日三餐除了白米和年糕,还能吃上辣乎乎的泡菜,逢初一、十五府里会赏赐一人一杯烧酒,确实比渔民的生活好太多。
腊月十五,李府上下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年。仆人们忙碌了一天,晚饭时桌上竟然摆着一坛上好的烧酒,仆人们觥筹交错,不多时就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睡了过去。
朴安泰没有心思喝酒,枕着胳膊望着房顶想事情。入府之后他才明白,要想从比渔村还要大的李府找到妹妹,哪怕只是见上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李府规矩极为严格,分男仆和女仆两个大院,平时根本没有见面的机会。只有在新年的时候,族长设宴,全府的人都在后院共迎新年拜神,才有机会见到妹妹。还有一点让朴安泰觉得不解,每年卖身到李府的人很多,可是他看到的仆人并不算多。
“两年没见了,不知道妹妹长高了没?”朴安泰垫了垫枕头准备睡觉,这几天忙里忙外,累得全身酸痛,睡得也比平时沉很多。
“吱呀”,门闩发出酸涩的响声,朴安泰正迷糊着,浑身一激灵,想想可能是喝多了的仆人起夜,也没当回事,翻个身准备继续睡。
“如果这一屋子再没有,今年老祖宗又要开杀戒了。”
“哎!但愿吧,咱们能活着就好。”
朴安泰彻底清醒了。借着月光,他看到两个戴着黑笠、罩着面纱的人拿着竹筒,悄悄进了屋子。身材稍高的人从怀里掏出一根竹管放进嘴里吹着,冒出浓香中略带腥臊的气味,他顿时感到全身酥麻,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已经喝了药酒,不用这么小心。”
“以防万一,快点动手吧。”
两个人声音大了许多,矮个子解开囊子,在地上摊了一块白布,端端正正摆放着十多个竹签,掏出香炉插了三炷香,用火折子点了根白蜡,跪在地上低声嘀咕着奇怪的语言。
高个子拿起一根竹签,沿着通铺轻轻拍着每个仆人的脑袋,倒像是挑选熟透的西瓜。
朴安泰心里叫苦不迭,全身又不能动弹发不出声音。眼看高个子越走越近,他强忍着恐惧闭上眼睛装睡。摸到他的脑袋时,高个子的手指肚和掌心粗糙厚实,指边毛茸茸的,根本不像人手。
朴安泰的苦胆都快吓破了。
高个子又在他的额头上拍了拍,才走向下一个人。
矮个子的嘀咕声越来越快,朴安泰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高个子爬上了床,趴在最角落的仆人身上,脱着他的裤子!黑暗中他看得并不真切,高个子在仆人下身捣鼓着什么东西,不多时举着竹筒下了床,递给矮个子。
矮个子接过竹筒,往白蜡上倒着里面的液体,火苗“刺啦”乱响,烛光跳忽不定。两人面色紧张地盯着三炷香冒出的烟气,许久才失望地叹了口气。
“继续吧。”矮个子把竹筒扔给高个子。
诡异的气氛让朴安泰全身冰凉,胃部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剧烈地抽搐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扛得住这么大的恐惧,如果能动弹,他宁可咬舌自尽。
如此过了几个人,终于到了朴安泰这里。高个子没有发现朴安泰睁着眼睛,俯身从他身上爬了过去。一股刺鼻的腥臊味灌进朴安泰的鼻子,把眼泪呛了出来。他直挺挺地任由高个子解开裤子,潮湿的鼻息喷在下身,炸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高个子抽出竹签,对着他的右边大腿内侧轻轻一扎,挤出几滴鲜血,急忙用竹筒盛接。朴安泰再也忍不住恐惧,嗓子里一口气顶了出来,发出了嘶哑的惨叫!
“你居然没有昏过去!”高个子吃了一惊,抬头瞪着朴安泰!黑笠的面纱飘起,一瞬间露出高个子的脸。整张脸是奇怪的死灰色,一双尖尖的耳朵从黑笠中冒出,狭长的眼皮里闪出两条灰色的眼睛,红色的瞳孔如同两团火焰跳动,塌陷的鼻梁连着嘴巴长长的伸出,下巴却缩进脖子,几根灰色的胡须长在嘴巴两侧,这分明是一张狐狸脸!
“是他吗?”矮个子也跳上床,扒开他的眼睛。朴安泰眼睁睁看着另一张狐狸脸的鼻子几乎要碰到他的眼球,拼命挣扎,突然发现全身能动了!
高个子声音中带着狂喜,压着朴安泰的身体:“应该是!快!让他活到过年那一天!”
矮个子咧着嘴,露出细细密密的牙齿,快速念着奇怪的声音。朴安泰眼神渐渐涣散,瞳孔扩散到整个眼球,停止了挣扎,昏睡过去。
两只人狐把朴安泰的血倒在蜡烛上面,火苗突然变成了碧绿色,三炷香冒出的烟聚集成狐狸尾巴的形状。
矮个子吹灭蜡烛:“凑成一对,今年可以向老祖宗交代了。”
九
管家在院子里吆喝了半天,家仆们才醉醺醺地爬起床,手忙脚乱穿着衣服。
“朴安泰,你大腿有颗红痣?”李晓宪瞥了一眼问道。
“可能是虱子咬的。”朴安泰抠掉血痂,顺手弹掉,“大腿里面长红痣的人有九尾狐血脉,你可别乱说。”
“哈哈,昨儿晚上的虱子一定是母的。”好几个仆人指着大腿内侧的血痂,“要不怎么就咬这个地方。”
“还不赶快吃饭干活!”管家个子极高,进屋挡着大半阳光,环视了一圈仆人们,“朴安泰,今天开始你不用干杂活了,族长安排你去守盐井。赶快穿好衣服,族长有事情要交代。我在外面等你。”
李府产的盐闻名高丽,据说是一百多年前李家先祖在这里发现了一口盐井,晒出来的盐晶莹剔透,鲜咸不苦涩,入菜以后香气扑鼻,几年工夫就成了皇家贡品,李家也靠此发家,积累了百年旺盛家业。
为确保盐井万无一失,李府专门修建了大院,每年会选一男一女入院守盐,一年期满再重新选人,守盐男女出院后结为夫妻,入李氏家谱。
对于仆人们来说,守盐是梦寐以求的差事,没想到好运气居然落到了刚进府没几个月的朴安泰头上。
朴安泰本来进府准备找到妹妹一起逃出去,阴差阳错居然被选中守盐。他愣了一会儿,想到将来的安定生活,心里似乎也不那么纠结了。在众人羡慕、贺喜、嫉妒的眼神中,朴安泰晕乎乎地跟着管家参见了族长。
面色苍白长满老人斑的族长尖细着嗓子交代了几句,朴安泰抱着衣服和被褥进了盐院。院落不大,平整的碎石地上没有一根杂草,西北角坐落着一间孤零零的小屋,旁边是个茅厕,院中央就是那口给李家带来了百年财富的盐井,铸铁井盖缠着手腕粗的铁链子,一柄拳头大小的铜锁把铁链牢牢锁住。也许是过年后就能入李家族谱,管家对朴安泰特别客气,耐心交代着规矩,临走时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过一会儿,选中的女仆就来了。”
朴安泰连忙鞠躬,送走了管家,收拾完灰扑扑的屋子,一屁股坐在屋前石阶子上面,心情忐忑地等着未来的妻子,也不知道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会不会做泡菜。
面对即将到来的美色和财富,朴安泰已经把妹妹朴玲秀忘到九霄云外了。
白发婆婆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大致猜到了后面的事情,只是有些细节还不明白,也不愿去琢磨。这会儿脑子也灵光了,许多事情接二连三地蹦了出来,我为什么到了这里,月饼到底去哪儿了?我几次想打断婆婆的讲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小慧儿盘腿坐在墙角,双手托着腮,时而张嘴、时而皱眉听得倒是很认真。
况且在这么恶心恐怖的环境里听一个千年九尾狐讲述前生今世实在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假装咳嗽了几声,示意婆婆直奔主题。
婆婆叹了口气:“南晓楼,年轻人有些耐心,不要觉得我啰唆。听完这个故事,你才会彻底明白。”
好歹您换个地儿讲也行啊。这满屋子除了烂肉就是尸体,还有一群没毛儿的人,我能听到现在已经很给力了!
我心里这么想,嘴里却没说出来。
“呵呵,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被禁锢在这里?”婆婆居然看透了我的心事,眼睛里透着一丝凄凉。
“不许打扰婆婆!”小慧儿嘟着嘴生气地瞪着我,“婆婆,您没事儿吧。我去地铁给您找点食物?”
“不用了。吃了上千年的人,早就吃够了。”
我脑子都要炸了!我觉得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坐着听故事,已经很不错了。
十
可是,朴安泰万万没有想到,被选中守盐的女仆居然是他的妹妹朴玲秀!
兄妹重逢,自然多了几份惊喜激动。想到兄妹能入李家族谱,一辈子有吃有喝,朴安泰也就把没能娶上女仆的遗憾忘掉了。
当天晚上,朴玲秀做了一顿像样的晚饭。兄妹俩吃饱喝足,聊着这两年的事情。朴玲秀在女院栽种花草,说了没几句就静静听哥哥讲着捞海参的趣闻。朴安泰讲得眉飞色舞,不知不觉已到午夜。
高丽沿袭着中国传来的礼仪,虽然是兄妹,成年后也不能共处一室。朴安泰抱着被褥在门口搭了个地铺,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倒也没觉得腊月的天气有多冷。
朴玲秀看来是累了,不多时屋里传来轻微的鼾声。朴安泰卷了卷被子,翻身望着院中央的盐井。
管家告诉他,之所以要安排守井人,是因为这口井是有生命的。每个月逢五遇十的日子,守井人要打开井盖,倒入活鸡活鱼喂养。年三十的时候,井壁就会长满盐壳,守井男女入井把盐壳凿出,研磨成细细的盐粒。这个秘密一旦公开,盐井势必会被认为是邪物被毁掉。今年的守井男女得了天花,送出府医治,只得临时从府中找老实可靠的男女代替,朴安泰兄妹偏巧都被选中。
新年临近,天气越来越冷,兄妹俩按时往井里扔着鸡鱼,井壁的盐壳越来越厚实,两人不由赞叹着这口井的神奇。
大年三十,盐院外面响了一天的鞭炮声,管家带着盐丁扛来成捆的麻绳、两个箩筐、凿子、锤头。兄妹俩捆好绳子,望着深不见底的盐井,心里多少有些害怕--毕竟这口井靠活物喂养,万一吃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