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日本小老头找到奶奶的时候,奶奶正在天井里晒太阳。奶奶头靠着墙根,下巴压在手上,两手扶着一根流光发亮的拄棍。奶奶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地。阳光很亮,很暖。奶奶额头正中那块月牙形的痣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着明亮的光,很扎眼。
老头后边跟着四五个人,有村里的,也有镇上的县里的。村支书开口要叫奶奶,被那个日本老头及时制止住了。老头弯下腰,仔细看着奶奶的额头,靠前一步又后退一步。突然,老头激动地说:是她,就是她,我认得她额头的这块月牙痣!老头挂在胸前的相机来回游荡着,像挂钟。
奶奶被老头的说话声惊醒了。奶奶看着眼前这么多人吃了一惊,拉过胸前的那方手巾使劲擦着眼睛,拿拄棍指着这个陌生老头问村支书:大贵,他……他是谁?
村支书赶忙上前,说:婶子,他是从日本来的客人,专门找你的。
找我的?找我干什么?
老头微笑着忙上前一步,哈着腰说:老人家,我是藤野严九郎,那年您救过我的命,治好了我的肚子疼……
藤野严九郎?你……你来做什么,又想害人不成?!奶奶跺着三寸金莲,拄棍在石头上戳得咚咚响。
太阳正中。明晃晃的一片白。奶奶的拄棍不停地戳着。突然,两行老泪从奶奶脸上滚落下来,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一连串水花,又落下去,在青石板上留下一小片湿。60多年前的一幕再次清晰地浮现在奶奶的脑海里……
那是1942年的春天,桃花刚打花骨朵。这天,村里来了两高一矮三个鬼子,矮的个头像倭瓜。两个高的手里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倭瓜斜背着枪,胸前挂着一个书包大的相机。妇女们全被集中到村后的打谷场里。奶奶那时三十多岁,裹着三寸金莲,也在这群人中。倭瓜拿着放大镜,一个一个看着妇女的三寸金莲。嘴里说着: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你们的良民的大大的,照相地干活。将相机对着妇女的三寸金莲,妇女们轰地一声,踮着小脚惊慌失措地四散逃跑。村里人都听人说过,要是被鬼子照了相魂就收进小盒子里回不来了。
奶奶在前边跑,后边接连响起痛苦的呻吟声。奶奶一回头发现那几个跑得慢的被追来的那俩高个子鬼子给一个个刺倒了……
奶奶打小就有晕血症,一下子吓晕了……奶奶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赤着两脚,倭瓜正拿着相机对着自己的三寸金莲要拍照。奶奶赶紧收起脚。一个高个子鬼子举刀就要刺奶奶,被倭瓜挡住了。
第二天鬼子又来了,不过只来了那个照相的倭瓜。他没背枪,用生硬的中国话反复说着:我的只给你们照相,照脚的干活,不要怕。妇女们虽然很痛恨鬼子,可看到这个鬼子没带枪,也就稍微放了心,但坚决不让他照相。奶奶和倭瓜鬼子形成了僵局。
突然,倭瓜一脸痛苦地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奶奶家世代行医。奶奶很快判断出鬼子得了急性肠炎。这种病疼起来要命,要不及时救治三四个时辰必死无疑。
妇女见状一哄而散跑了。奶奶跑了几步又鬼使神差地回来了,给倭瓜把了脉,把鬼子扶到自己家中,熬了一碗中药喝下。一顿饭工夫倭瓜就好了。倭瓜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说他叫藤野严九郎。邻村隔三岔五地听说进了鬼子,死了多少多少人,奶奶的村却再没来一个鬼子。
****中,奶奶因为42年救过鬼子的事被打成叛徒,天天胸前挂着石头戴着高帽子游街。遭那样的罪,奶奶却奇迹般地活下来……
老人家,您醒醒,是我,藤野严九郎!我是来赎罪的,您老人家受苦了……这个叫藤野严九郎的小老头的眼睛里泪花闪闪。
村支书告诉奶奶,这个藤野严九郎入伍前是日本东京大学的汉学专家,对中国女人裹脚现象很感兴趣,专门到我们村考察妇女裹脚,没想到造成两名妇女无辜惨死。是他阻止了鬼子到我们村扫荡。他现在是日本一家著名企业的董事长。这次来一是谢罪,二考察投资建厂,三为谢恩,同时想了结自己的心愿,亲自为奶奶的三寸金莲照一张相。村支书还告诉奶奶,省市领导对藤野严九郎的这次考察很重视,非常希望那个项目能够在县里落户。
奶奶听了一句话没说。
当晚,奶奶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藤野严九郎的相机对着奶奶的三寸金莲不停地咔嚓咔嚓。奶奶穿着那件压在箱底多年的大襟褂,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当天,一个投资亿元的外资项目在村委会大院签下合同。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天晚上,一向身体硬朗的奶奶无疾而终。怪事有二:一,奶奶额头的那块月牙痣不见了;二,那张藤野严九郎送给奶奶的照片不见了,在奶奶炕前的脸盆里却多了一小撮卷曲的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