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这一嗓子,舒九顿时会意过来,怕是宇文飞雪的人追上来了,她们在秀水耽搁的时间太长了些,这喧闹声想来是他们被府衙的人拦住了,自昨晚去过府衙,那府尹大人就派了人来,美其名曰保护她。穿鞋下地,一把拉过于小柳纵到窗前,刚要跃下,忽然想起屋内还有一人,心念一动,舒九对那大夫厉声喝道:“管好你的嘴,此事不可外传!”
那大夫急忙回道:“夫人水土不服,寝食难安……。”
门外人影绰动,舒九满意地点点头,她提着小柳从窗口跳下,轻轻飘落,也不敢再回头,迅速提气,只两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街头。
客栈的房门一下被人推开,两个人齐齐跃进,那大夫背着药箱正要往出走,见了两人连忙顿足,一女子背着包袱,她做少妇装扮,貌美极艳,却是小白玉,她进屋扫了两眼,皱眉道:“这屋里的夫人呢?”
那男子一身灰袍,他一手执剑,走到窗前正俯身查看,正是方大。
“不必问他了,夫人定然躲着咱们先走了。”
小白玉上下打量着大夫,惊道:“那夫人叫你来做什么?是不是她身子不适?还是受了什么伤?快说!”
那大夫不敢说实话,他将编好的那套话说了,两个人急着去追舒九,也没为难让他走了。街上早没有了她的踪迹,二人也不着急,看这路线,分明是去苗疆的,只管照大路而去,总能找到人。
舒九果然是要去苗疆,她身怀有孕,也是不知所措,先躲在了府衙,让府尹大人找了个大夫来,又是一番号脉,说了无事这才安心,二人乔装离开了秀水,先行水路,后又因晕船只能转回旱路,这个孩子并未太过于折腾她,只是偏就不能坐船,过了淮扬苗疆得了消息,白莲教便来了人接。
小十亲自来接,舒九带着小柳这才算放下心来,这一路上走走停停,找了个大夫日夜跟在身边,直到到了苗疆,这里依然还是那么美,白莲教众都是女子,她们全都在飘渺峰上面,包括她的娘亲,舒七七。
她就长睡在山顶,舒九让小十安顿好了小柳,这便披了斗篷来祭拜母亲。
飘渺峰的山顶上,有一座小房子,那便是原来舒九一家人的住所,在房子的后面,是娘亲的高墓,她独自走进小屋,里面一尘不染,娘亲生前的东西,衣物都还放在原来的地方,轻轻抚摸着,多想听见有人在身后说着:“阿九……你又淘气了……。”
哪怕是嗔怪。
可是没有,没有人。
舒九绕过房子,她抱着一篮子水果,走向娘亲,却没想到,那里坐了一人。
“阿九……你来看你娘?”他剃度了的头,看在眼里是那么的可笑,他穿着极其简便的常服,正在墓前编着什么。
走过去,轻轻放下篮子,她瞄着他手中的花环,疑问道:“爹——你怎么在这?”
这个人正是夏如清辉,他手下已是娴熟,头也不抬道:“我以后都会在这陪着你娘,哪也不去。”
将水果一一摆好,舒九跪在墓前的软垫上轻轻磕了三个头,见他手中花环已经编完了,正往墓前放,不由得撇嘴道:“这山上不比山下暖和,花一天就枯了知道么?活着时候你不珍惜,死了再惦念又有何用?说不定啊,我娘早就投胎了……。”
他仔细收拾着墓前枯萎的花环,也不答话。
越是这样,她越是着恼,瘫坐在软垫上面,语气顿时尖锐起来:“你是一个和尚,七情六欲什么的应该断绝了吧,你不来这里我还当你是我爹,可是能不能不在这打扰我娘?她不希望见到你的,你走吧……啊!”
“你怎么知道她不想见我?”夏如清辉轻轻抚摸着坟墓,淡淡道:“她若真的不想见我,又怎么会有你?”
舒九语塞,她转过头去看着娘亲这座越来越高的坟墓,每过一年,都会加高一些,从前都是她一个人,任性的想将爹爹来过的痕迹抹去,然后又将他对她的思念与她埋在一起,总是想着,墓中只有她一个人,她会不会冷?会不会寂寞?
她是否想着爹爹,是否想见他,这个问题其实她何尝不知?闭眼的前一刻,甚至都来不及对女儿说些留恋的话,她先是恨恨地说了那句狠话,用尽力气的恨意过后又懊悔地看着门边,却已是说不出话来,当时舒九只知道哭,抓着娘亲的手一味的哭,直到发不出声音……
她闭上眼睛之前,一手还紧紧抓着爹爹送她的玉佩,她长发柔顺地枕在身下,那日还穿了洁白的圣袍,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握在手中的她的那只手,慢慢地,竟然连轻颤都不能够了……
或是不甘,或是懊悔,或是什么都没有想,从紧皱的眉间,到平缓,她双眼迷离,无声说了两个字,最后竟然是安详地去了,甚至,还带着笑意。
那时她满眼泪水,紧紧盯着娘亲的唇间,所以她看得清清楚楚,娘亲说的是:清辉……
“阿九你应该在京城,或者回去湖北,这个时候不应该出现在这,”夏如清辉也坐在了软垫上面,他问道:“京城出了什么事?还是你和宇文飞雪之间出了什么事?”
舒九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心路历程,从贺兰如瑾到宇文飞雪,男人让她如此失望,实在忍不住,就像每年那样轻轻伏在了墓上。
“娘……我想你……。”她哽咽道:“我想陪着你……。”
夏如清辉上前些将她扶起,他一拳捶在自己肩膀上,嘶哑道:“过来,孩子……爹爹在这!”
尚还在犹豫之际,他已是将自己揽在怀中:“阿九……你和你娘一个样……你可让爹爹怎么办才好?你这性子……也一模一样……。”
泪水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舒九埋首在爹爹怀中,她什么也不肯说,只断断续续地哭。
夏如清辉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即使她不说,也能猜到个大概,这孩子估计是走进牛角尖了……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这么伤心,还跑到你娘这来……。”他的思绪飘向了远处:“以前我和你娘也是恩爱夫妻,可我也未曾得到她的全部信任,或许是她长在白莲教的缘故,对男人总是戒备……其实我多想和她在一块,哪怕是在这陪着她,哪怕是一生一世,可是她不信我,从不信我,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赌局……她用时间证明了什么,证明了男子的薄幸?证明了我的情意是那般可笑?
可是我没有,我不想辩解,也承认她赢了,我输了……可这些又有什么用?总是阴阳两隔,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爹爹也伤心了,也心死了,想出家做和尚……可是六根不净,又总惦念着你娘,记挂她的坟,记挂她的人……想起初识的时候,她是白莲教的圣女,在那些难民中间……穿着白色的圣袍,不似那些庸脂俗粉满头的珠钗,竟然只、竟然只披着乌黑的长发,那头发那个好看啊,黑溜溜……黑溜溜的映衬着她额头上面的小白莲,活脱脱的仙女……。”
缓缓拍着舒九的后背,夏如清辉哽咽起来:“谁也没见过这样美的仙女,她救死扶伤,不分贵贱,她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甚至都忘记了说话,只能傻傻地看着她……也曾……也曾恩爱,可是我一直不知道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她也不说……她冷眼看着我痛苦万分却始终不说,到了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她要的不是正妻的名分,不是一个嫡子……原来她就想要我……。”
话还未说完已是被舒九一把推开:“这还用说么!白莲教庇佑所有女子,恨尽天下负心人……你来来回回这么多次可曾有人阻止你?她想要什么你不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娶妾,你知道生子,你还知道怎么让我娘伤心欲绝!你家有如花美妾,又有儿女双全……你说你不知道?多么可笑……。”
“不是……阿九,”夏如清辉无力道:“你娘从未给过我机会让我知道……若是重来,若是重来……。”他说不出来,因为知晓,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生命早已无迹可寻,又哪里来的重来呢……
他摩挲着墓碑,她长眠于此……上面舒七七的字还是当时夏如紫衣立的。
“阿九……你知道么,”夏如清辉缓缓道:“不管什么时候,给彼此一个机会……感情总是两个人的事,不要错过了失去了,才后悔。”
舒九低声啜泣,她跌坐在软垫上面,忽然很想哭,很想问问娘亲,你说得那些都是真的么?
轻轻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二人回头,一女童躬身道:“姑姑,有两个人京城的人要见你,见还是不见。”
历代圣女都被童女唤作姑姑,舒九点头道:“带她们去大殿吧,我这就过去。”
“是。”那小童应声而去。
夏如清辉将那些枯了的花枝用袍角兜起,他仔细收拾着细碎的花沫,见舒九出神地看着自己,轻笑道:“你去吧,我陪着你娘,这次不管什么事都不会再离开她了……我保证。”
舒九点头,她先回屋里洗了把脸,这才走到白莲圣教的大殿之上,自偏门而入,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穿着彩衣映入眼帘,正是小十她百般无聊地躺在长座上面打滚,见她走过来,连忙坐直了身体,拉着她坐下。
“九姐姐,你告诉这两个人,是不是以后都要陪着小十不回那什么世子府去了!”
她垂目,大殿底下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方大和小白玉。
她高高在上,脸色淡漠……二人直直跪下,方大朗声道:“世子命我二人保护世子妃,请世子妃留下我们!”
舒九淡淡看着他们,一边小十冷哼道:“舒九乃是我们白莲教的圣女,自有我们白莲教保护,这个就不劳你们操心了!”
小白玉满是希翼地看向舒九:“阿九……世子还让我们给你带了样东西,他说他对你说过的话从未忘记过,都是真心的。”
舒九仍是不语,小白玉急忙说道:“世子说他朝思暮想,阿九也记挂着他些。”
小十一扑哧笑出声来,她把抱住她的胳膊甜声道:“姐姐你留下来吧,好嘛!小十很想你……长老们成日地让我学这个学那个烦死了!你若是在的话,起码我也有个伴儿么……。”
“没脸没皮地,像是他说的话,”舒九安抚地摸摸小家伙的头发,站起身来,直直走下大殿,方大和小白玉还跪在地上,她走到他们前面淡淡道:“你们先起来吧,这里不是京城,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请世子妃成全,留下我们!”二人皆是不起。
舒九也不去扶,她伸出手来:“他让你们带了什么东西给我?”
方大喜出望外,他入怀拿出一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手心:“这个是世子亲手做的……他差点烧了灶房,反复做了很多次才熬出这么点……虽然有点不像样……嗯……他说……。”
舒九淡淡瞥着他打开了纸袋:“你太啰嗦了。”
方大登时闭嘴。
里面包了几层,耐着性子一一打开,出现在眼底的,是一小堆奇形怪状的牛皮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