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落花流水春归去,一种销魂是李郎:悲情词帝李煜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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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误打误撞的伉俪情深(2)

原本就善于琵琶的娥皇,在得到这把名琴之后,自然如同锦上添花,如虎添翼,琴艺更加精进。她时常在暖阁中给心爱的夫君,演奏琵琶,而从嘉亦是含笑聆听。轻歌曼舞如画,浓情蜜意如梦。这样的夫唱妇随,如若神仙眷侣。殊不知,此年恩爱,于李煜的一生中,是灿烂而瞬息明灭的烟火,那样声势浩大地划过他的天空,在给他无限欢喜之后,予他无限伤痛。

时光流过,日后的从嘉,会不会对当年与娥皇的无奈分别伤感叹息,若他知晓,他一定不会离开她半步。他们的时光那样短,缘分那样浅,少了一天,一个时辰,一分,他都觉得追悔惋惜。可又或许,从嘉是安然的,纵使伤心,可他知道,他的宿命,就是如斯残忍,他所爱的,终究都会从他身侧被悄然带走,他再痛苦悲伤,也无法抗拒。

相见才知相知晚

有一个词,叫做相见恨晚。

有一句话,叫对不起,遇见你这样晚。

每每看到,总觉得不以为然。有追悔相见恨晚的功夫,还不如珍惜日后的长久时光,以一生,却补命运的错。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很多时候,晚了一秒,一厘,错过的就会是一生。遇上那个对的人,却是在一个错的时间,实际上十分残忍。那时,太多事情已成定局,红尘中的人,总是身不由己,牵绊太多,顾虑太多,能够放纵自己勇敢追寻的,其实不过是寥寥一段青春。而青春,谁都嫌它太短。我想,从嘉在失去深爱的娥皇时,一定觉得他们的遇见,当真是晚。

如果他早三年遇见她,彼时她还是十六岁的青葱少女,娇俏而活泼,折一支初春的迎春戴在鬓角,亦是人比花娇。可他终究错过了她的青涩年华,正如她也错过了他那时的惶恐忧惧。生命里,没有如果,也没有与时光重逢的机会。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完好如初,重圆的破镜,到底难愈伤痕。

其实从嘉不必追悔和怅然,毕竟他拥有过,真心付出过,也得到过最真挚的一颗心,一段情。相比尘世中种种有缘无分,到底美好上太多。他得到的,并不是世间寻常的女子,而是一位才思出众得连上苍都妒恨的女子。

如果娥皇的夫君不是南唐后主李煜呢,她会不会在青史上留下她的名字,从容而华丽。答案是肯定的--能够凭借残谱,就复原了《霓裳羽衣曲》的女子,是足以被历史尊重与铭记的。《霓裳羽衣曲》的背后,是唐玄宗和杨贵妃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据说,杨玉环曾亲自为唐玄宗跳过这支舞。白乐天也曾写诗描绘过起舞的盛况--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裙时云欲生。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可想而知,当一众仙娥翩然起舞时,是怎样的风流婀娜,惊艳众生。

这支《霓裳羽衣曲》原本是宫中所有,只能供帝王权贵欣赏。随着唐王室的日益衰落,这首曲子也被传到了宫外。然而,时光斑驳,战乱纷纷,时至南唐,这支曲子已经大多逸散,成了绝响,剩下的,只是一些残谱碎声。娥皇是在澄心堂翻阅古书是发现了这些残谱。日光微暖,无意之中,走入静默书香中的女子,一些藏匿在书缝里的残页轻轻飘落于地,上面字迹清秀温婉,笔锋清冷缠绵,她认出那是唐代女诗人薛涛的笔迹,不由捡起来细细赏阅。

时光在书页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泛黄的纸张上,经过光阴的洗刷腐蚀和蚊虫的啃咬,已难以辨认,许多章节和批注都一片留白。娥皇素来喜好音乐,得到这些残页,亦令她觉得如获至宝,连日翻阅古书,细心推敲,宫娥换过数回红烛,她浑然未觉,就连从嘉走入房内都不曾发觉。看着一心已经投入《霓裳羽衣曲》中的妻子,从嘉只能淡然一笑,并不刻意阻拦。他知道,他所爱的就是这样的女子,专注,认真,有自己的一片天地,无意成为他的附庸和锦上花。

经过多日的钻研推敲,娥皇终于仗着自己蕴藉深厚的乐理功底,还原了这《霓裳羽衣曲》。这首自盛唐而来的宏伟曲乐,再现于风雨萧萧中的南唐,已经隔了两百余年的流光掠影。她修改了原曲的结尾,将原本气若游丝的舒缓尾章,改成了直转而下的截然而止。娥皇是根据乐理所作的修改,然而在他人耳中听来,却觉得并非吉兆。然而,不论外人如何评论,从嘉夫妇却是乐在其中,特意召来了宫中的伶人舞女,演出这一场盛世歌舞。

皎洁明月下,金玉楼头,穿着轻薄纱衣的舞姬飘然若仙,周边有十余歌女亭亭玉立,为乐曲伴唱。整首曲子由散序,中序以及"破"三大部分组成,每个部分又分为几个小节。散序时为前奏,无歌亦是无舞,之后中序开始起舞,舞女飘然而来,广袖如云,翩跹如若惊鸿游龙,"破"为收尾亦是高潮部分,如闪电破空而过,飞云跳玉,素手裂红衫,说不出的美不胜收。

受邀而来的官宦权贵看到此处,忍不住大声叫好。歌舞重来,香风碎着落花款款相随,有微醺的客人醉眼朦胧里,将天上的明月看成了两瓣。也有不胜酒力的客人,早早告退而去,余下王府里一片狂欢。欢愉的时光里,酒意模糊了残破的江山,新婚燕尔的两人,徜徉在浮夸的欢乐里,不知流水人间。

从嘉和娥皇,不仅是能同欢乐的夫妻,亦是能够共同学习的良师益友。两人都喜欢诗词,从嘉在这方面造诣极深,娥皇亦是功底匪浅。每当写完一首词之后,从嘉总是习惯第一个拿给娥皇欣赏,他在这一时期的作品,虽然大多数都是歌咏爱情,表现宫闱富贵的词作,然而,由于想象的驰骋,笔墨的韵味,感情的深厚真挚,总是比别人的同类词作,更上一层楼。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月夜。

--李煜?《玉楼春》

提笔写罢,从嘉自得地吟诵了一遍,恰逢娥皇从外头归来,妆容未卸,粉面含春,笑盈盈地站在门前望着夫君。从嘉心中一动,忍不住对着娥皇又将刚写完的《玉楼春》吟诵了一遍。这首诗所写的是昨夜三千繁华的情景,从满庭锦绣到繁华落尽,灯火已残,月夜深静,唯有心中一片璀璨,暗自停留。

从嘉本来是想从娥皇口中听到一句赞赏,毕竟他对自己的才华颇有自信,如果能够得到妻子的夸奖,那是再好不过。未曾想,娥皇微微一笑,却摇摇头,轻声道:这首诗不论是布景抑或意境,都是再好不过的,只是上篇里有一个"春"字,下篇之中也有一个"春",未免令人觉得美中不足。预料之中的称赞没有得到,从嘉未免有些扫兴。却见娥皇又柔声道:不若将临春改成临风,岂不更好。如果说娥皇的前一句话,令从嘉有些不悦,那么后面这一句,倒是令从嘉刮目相看了,他素来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才华横溢的才女,能书能琴,却未想她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自己的不足,显然,他应该要对自己妻子的才华重做评估。

既然已经想通,从嘉豁然一笑,向娥皇作揖道谢,戏称妻子乃是自己的一字之师。古来"一字之师"的佳话并不少,有向田间的老农称为自己一字之师的,也有将自己的书童当做一字之师的,向从嘉这样以自己的妻子为"一字之师"的,在谦逊好学的同时,倒更觉得夫妻之间浓情蜜意,缱绻情深。

李煜何其有幸,能够得到这样的奇女子娥皇为妻子。世间温婉贤惠的女子并不少见,才华横溢的女子也并不罕见,然而能够如同娥皇一般,兰心蕙质,大方得体,并能了解夫君喜好同他琴瑟和鸣的女子,却如同奇迹一样。她就像是奇迹一样,出现在李煜的生命中,举案齐眉,生死相依。闺中曾幻想过的美满爱情,仿佛从梦境里,款款而来,成为了她枕畔眉目清峻柔和的男子。她想,能够遇到他,亦是她的幸运。夜深人静,宫娥的低语也渐渐消散,鲛纱帐里,她伸手,轻轻划过他沉睡里的眉眼,指尖一点豆蔻鲜红,如诗,如画,亦如殇。

落花一去芳魂远

曾经有过这样的想象。时光流萤飞逝,流年落花早谢,当年锦绣华服的翩翩少年,褪去了清俊的面容和柔软的懦弱,在光阴的妆容里白发苍苍,鹤发如霜。已经苍老得无法行走的从嘉,会不会在生命的尽头,回忆起过往的青翠年华。答案是一定的,谁都有过璀璨的昔日,可少年人总不会留恋追忆,恋恋不舍恨不得此生重来的,尽数是年华散尽的垂垂老人。

他所回忆起的青翠年华里,是否会有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容颜如洁净绽放的莲花,芳香悠远,一重一重地盛开在他的生命里。当他回忆起她的身影,心中是否愧疚如山,追悔不已。一段情,一份爱,有时沉重有时飘渺,在失去时,到底会心如残灰。然而,从嘉已不再具有这样的机会,他无法如寻常人一样,从容走向沧桑,淡然历经所有人生。春去秋来,他的生命,永垂不朽地停格于薄暮的一日。一如我们无法想象他的悔恨,他的生命被强行终止,亦是永远无法与自然法则重合。

可他对她的爱,终究曾鲜明存在,她在他心里的位置,也无可取代。不管,日后陪伴在他身侧的,是怎样的女子,她依旧是他的结发妻子。结发如结情,生生世世,都无法更改。他并不是无辜的,对于这份爱,从嘉应该是感到愧疚的,他辜负了她的深情和期许,也辜负了当年自己在红烛下立下的誓言。

在看到她最后的容颜的那一刻,他一定后悔,伤怀,愧疚,可再多的悔恨,都已无法弥补她所受到的伤害。他终究辜负了她,如同故事里所有爱情的负心人,他成为了年少时自己最憎恶的那种人。所以上苍惩罚了他,将她永远带走,再也不给他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北宋建隆二年,九月。深秋时光,落花流水,红叶凄离,华美的宫殿上挂上了层层白色幡布,从嘉亦是穿上了麻布孝服,跪在幽深的大殿里。他知道,自己一再躲避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父亲的死亡,将自己推上了那个命定的位置,他再三逃避的位置。他知道,那些高枕无忧的时光已经结束,不久之后,他将会成为南唐的君主,肩负起一国臣民的巨大责任--可是,他不知道,不确定,自己能否比自己的父亲做得更好。

是的。李煜只是一个懦弱的君主,他的父亲尚且在即位之初怀着雄心壮志,他却连振兴祖业都不敢想,不去想。此时,跪在灵柩前的李煜只是想,如果这个日子来得再晚一点,再晚一点,那该有多好。他没有面对的勇气,也没有承担的胆量,他只是一个被命运驱使着不得不走的角色,他只能承受,却永远无法背负。这样的人,注定一生流离,爱他和他爱的人,都会在欢喜之后生出淡淡的凄凉。然而,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李煜,从某种方面来说是可恨的,他亦是可怜的,可怜他的身不由己,也可怜他的嘲讽命运。

即位后,从嘉将名字改为"煜"。煜字意为太阳升起,光明照耀,而他叫做"重光"的字更能说明,他此时的地位,如同南唐的太阳,主宰南唐的命运。理所当然,在李煜成为南唐君王之后,娥皇也成为了一国之后,母仪天下。此时的娥皇,已经不再是当初那温婉清和的少女,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那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作为嫡子,他们深得李煜的宠爱,这一方面因为他们的母亲娥皇是李煜深爱的女子,另一方面这两个孩子亦是聪慧可爱,十分讨喜。在李煜即位之后,他们分别被封为清源郡公和宣城郡公。

长子李仲寓,诞生于李煜即位之前,次子李仲宣则在长子出生后的五年降临人世,这个天资聪颖,少年早成的孩子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生得美丽秀气,宛如观音坐下的金童,并且在父母的悉心教养之下,知书达理,小小年纪就懂得长幼尊卑,待人接物都十分大方得体。李煜由不得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两个孩子身上,渴望他们能够出人头地,长成栋梁之才。此生,他已是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帝,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能希冀自己的孩子扭转乾坤。

可以说,虽然内忧外患,然而深宫之中的一家四口,却是尽享天伦之乐,其乐融融。如果能够就这样走到尽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若是一家人能够团聚一堂,哪怕山河飘零,哪怕寄人篱下,只要齐心协力,分享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那些生命中的苦难,亦是甘之如饴。然而,有一个词叫做好景不长。

北宋乾德二年。那一年,幼子仲宣不过四岁,李煜也依旧风华正茂,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却忽然之间染上重病,卧床不起。这场来势汹汹的病,令花容月貌的娥皇缠绵病榻,憔悴支离,尽管身为皇后的她得到了国中最好的大夫诊治,又有最好的药材和环境,尽管深爱的丈夫也陪伴在身侧,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然而,病情却依旧未曾好转。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李煜?《后庭花破子》

李煜为此写了一首词,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早日安康,如同过去一样,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赏花赏月,人月两团圆。他祈求上苍垂怜,能让妻子安然无忧。不管日后他是否当真辜负了这段情,然而此时的李煜,他是真诚的,是毫不作伪的。他如同世间寻常的男人一般,一心希望妻子能够得以好转。如果没有妻子,那么这个家,也就不再是一个真正的家了。

只是美好的愿望,最终只是成为了一个空愿。李煜的希冀,非但没有成为现实,这个曾经美满无比的家庭,却经历了一次深重的打击。娥皇病重不愈,这已经给这个家庭蒙上了阴影,谁都没想到的是,幼子仲宣竟然在此时夭折而亡。这个孩子原本是出于一片孝心,偷偷溜出寝殿为母亲祈福,祈求上苍让母亲赶快好起来,却被突然跳出了的一只大猫惊吓至病,由此一病不起。孩子本来就极其脆弱,纵使父亲日夜宽慰,却也无法将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不日,这个圆满的家庭就失去了他们最年幼也最疼爱的孩子。

这个噩耗原本是瞒着娥皇的,李煜下了命令,不许谁将此事告诉病重的皇后。他顾惜着娥皇重病未愈,哪里能够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他独自将此事隐瞒下来,强忍悲痛安排幼子的身后事。却没想到人多嘴杂,这个消息到底还是传到了娥皇耳中,娥皇听闻此事之后,悲恸无比,病情很快就恶化了。李煜悲痛之中,前去守候在她的病榻前,然而此时的娥皇,在失去爱子之后,已经明白天不假年,自己的生命,已经就快要走到尽头。如果能够就此离开,去陪伴黄泉下年幼的孩子,未尝不好。这个尘世,已经令她那样失望。

仲宣的死,是令娥皇迅速走向死亡的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她病重中夫君和自己的亲妹妹产生了爱情。这对于一个皇后来说,是何等悲哀之事。最初得到这个消息时,她隐忍悲伤,却依旧怨恨李煜的薄情,也怨恨妹妹的残忍。她曾经以为他们固若金汤的爱情,原来就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她的恨,她的怨,却在得知仲宣死后,忽然淡然如素。人生不过黄粱一梦,她又何必生死牵挂。

未久,娥皇病逝。此时,李煜已是追悔莫及。他曾想过,若是娥皇病愈,他一定不再三心二意,一定如同从前一样专心善待她一人。他没想到,这个心愿竟然就成了泡影。她以最后的时光,原谅了他,也原谅了她的妹妹,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曾为此黯然伤神。他欠她一声对不起,而这一声抱歉,她已无法听到,也无法回答。她就这样消逝在他的年华里,如同一个最好的梦,以最残忍的方式来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