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落花流水春归去,一种销魂是李郎:悲情词帝李煜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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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当时少年浮生闲(1)

烽烟劫去半生恨

在父亲李璟的众多孩子中,从嘉排行第六。按照自古以来的长子承袭制而言,从嘉是没有继位的权力的。论长论嫡,如果不是那天生异相的重瞳,帝位也不会落在他的身上。然而,对于许多人都可望而不可得的王位,从嘉是淡然的。他甚至对那个位置,有着淡淡的厌倦。帝王之家,身处荣华富贵的万顷烟云里,又哪里抵得上寻常烟火里的温暖。

在成为南唐后主之前的李煜,更像是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于乱世的纷纭里,撑着一把秀气的紫竹伞,独自远行。而那时的南唐,本来就是一个多事之秋的时节,又因为皇储之事,显得越发扑朔迷离,人心难安。

南唐是一个短暂的国家,从开国到灭亡,不过短短三十九个春秋。前后却经历了三个君主的统治。从开国君主李昪到中主李璟,最后到后主李煜,这祖孙三代,却经历了一个可笑的变化--在治国才能上,一代不如一代。在文学才华上,反而是长江前浪推后浪,一代比一代更加辉煌灿烂。李昪生于离乱,成于离乱,最后亦是死于离乱。他一生耗尽心力,终于将江淮地区的三十五州经营成了一个富饶强大的国家。

直至李昪临终之际,南唐已经是一个实力和财力都格外雄厚的国家。在这片土地上并存的其他国家,都不敢轻易来犯。这位天赋奇高的君主在闭上双目时,都还有一个伟大的夙缘--他欲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成熟之后出兵北伐,结束这个五代十国的局面,统一天下。然而,时光却过早地终止了他的年华,还没等到他完成夙缘,他就阖然长逝,而这个伟大的梦想,也终止在了那一刻。他的长子李璟,远没有继承他的雄才伟略。

李昪明白,这个生性慈柔的长子心地并不坏,这是他的长处,亦是他的软肋。如果他身边有精明强干的人辅佐,守成不成问题,但如果四周都是写奸佞小人,情形便会变得糟糕。升元七年,李璟即位,改元为保大。成为皇帝的李璟,在最初几年,诚然是励精图治,萧规曹随的,还能知人善用,知错能改,对于良臣的劝谏,都还能够虚心接受。只是,他未能持之以恒。没过多久,由于识人不清,朝中很快陷入了小人把持,良臣备受欺压的局面。

而此时的李璟,已再也听不进去旁人的劝谏。后来,时人将当时把持朝政的冯延巳,冯延鲁,魏岑,陈觉和查文徽几人称为"五鬼",意为他们装神弄鬼,将原本还算清明的朝政弄得乌烟瘴气。这几人本来就是一个轻浮且仗势欺人的跳梁小丑,仗着李璟的宠爱,不将满朝文武放在眼中,偏偏李璟还对他们信任有加,长此以往,国必不成国。

在"五鬼"的挑拨蛊惑之下,李璟被奉承得飘然欲仙,当真以为自己会如同父亲李昪一样,成就一番千古霸业,竟然悍然出兵闽楚地区,使得举国上下一片哀鸣。自古以来,能够纸上谈兵,侃侃而谈的人多,而能真正掌握战局占据上风的人少,李璟此人,善文而不善武。此次出兵,本来就是仗着父亲李昪仅剩的余威,纵使胜利,也不见得是李璟自己的功劳。

如同是上苍的一次戏弄。李璟出兵闽国,竟然是节节胜利。其实更多原因在于闽国内在的危机。早在保大二年,闽国就已经陷入了王位之争,王氏兄弟为了争夺王位,不惜兄弟相残,爆发内战。闽国上下,民不聊生,百姓逼于无奈,向李璟的军队打开了城门,甘愿投降,成为南唐子民。闽军横征暴敛,失道寡助,很快就只能退守建州。保大四年,唐军攻破建州,闽国末代君王王延政被押送往金陵,被李璟先后封为"羽林大将军""自在王",成为阶下之囚,直至老死。唐军在闽国势如破竹,汀州泉州漳州等地首领先后头像,等到福州将领李仁达投降之时,李璟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不由沾沾自喜。

未料,李仁达不过是假投降。他一面假意归顺南唐,一面却在百姓中散布谣言,致使民心离乱。其实也怨不得民心所向,闽国国民,原以为唐军良善有序,于是打开城门迎接他们,没想到唐军进城之后却翻脸不认人,纵容士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为。在这样的情况下,百姓自然是怨言载道,悔不当初。消息传到李璟耳中,李璟大怒之下,当即命令陈觉率师征讨。李仁达走投无路,不得不求助与邻国吴越国主钱弘佐。出于战略考虑,也就是害怕闽国灭亡,前线失守,钱弘佐出兵福州,增援李仁达,南唐军队被两面夹击,顿时溃败,伤者不计其数,死去的士兵却约有两万余人。其惨烈,不能以文字直抒。

此事一传回金陵,南唐举国震惊。刚正不阿的臣子即刻上书弹劾"五鬼",要求李璟下旨将罪魁祸首陈觉等人斩首示众。迫于舆论,李璟不得不下旨将几人斩首,然而陈觉等人却在权相宋齐丘的营救下得以脱身。此举大大激怒了朝中清流,御史中丞江文蔚上书李璟要求严惩"五鬼",所表内容激愤壮烈,将矛头直至君王李璟。果然,李璟勃然大怒,江文蔚被贬至江州,降为司士参军,却更加惹来众怒。为平息舆论,李璟不得不做出牺牲,他先是将陈觉、冯延鲁等人流放,继而将魏岑贬为太子洗马,将冯延巳降为太子少傅。

福州战败之后,南唐已元气大伤。李璟却没有看到其中的危机,依旧心怀壮志,梦想着有朝一日统一天下。然而,留守漳州等地的闽国将领,却已经看出了南唐此时的外强中干,屡屡作乱,为保太平,李璟不得不封他们为王,让他们拥兵自重。保大九年,李璟出兵楚国,攻占潭州鄂州等地,灭亡了楚国。此时,南唐的领土,比原先扩大了一倍有余。李璟看着地图上的疆界,心中自然是极其得意--父亲未竟的事业,或许将由自己来完成,这是何等的骄傲和扬眉吐气呵。他美好的梦想还没有做完,却被军中的急报残酷打断。

此次的危机则源于一段觊觎楚国的南汉,他们趁唐军不备,暗夜偷袭,大败唐军,占领桂州。与此同时,朗州将领刘言起兵攻占潭州,未久,刘言继续联合楚国遗民,收服了楚国的大片领土。李璟的美梦被即刻打败,他壮怀激烈的梦想宣告灭亡,屡屡的打击,终于令中主李璟看清了自己的能耐。父亲说得没错,自己若能守成,就已经是最大的成就,然而自己却不听劝告,非要想着天下霸业,却造成了现在这样惨淡的局面。

两次出兵闽楚,李璟已经将父亲积累下来的财富消耗了大半,不能弥补的,就采取了重税,从百姓身上榨取。望着空空如也的国库,他终于觉得大势已去。此时的南唐,已经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他哪里还有颜面,去见黄泉之下的老父呢?

诚然,如果李昪还能够多活十年,以他的才能和南唐当时的国力,也未必没有统一天下的机会。然而,命运对于这个江淮之国的眷顾,却实在过于短暂。当李璟即位,非但没有如李昪所愿发愤图强,而是妄自尊大时,南唐,就已经注定了要走向穷途末路。

错生帝王奈何天

山舍初成病乍轻,杖藜巾褐称闲情。

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

暂约彭涓安朽质,终期宗远问无生。

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

--李煜?《病起题山舍壁》

这首诗,写在三叔李景遂死后不久,为了逃避来自弘冀的猜疑和迫害,从嘉投身文学,毅然远离了金陵的纷纷扰扰。长兄弘冀,或许是李家子孙中,最像祖父李昪的一位。他行事果决,刚毅,敢作敢当,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比李昪还要心狠手辣上几分。至少,李昪是睿智的,亦是松弛有度的,不曾伤害自己无辜的亲人。

弘冀却并非如此。只要是被他认定为帝位的障碍,不惜一切,他也要除掉他,以保障自己的利益。李璟深知长子的脾性,为了保全自己的亲人,将弘冀送出京城。可纵使是如此,也还是难保亲人周全。三弟李景遂,就是因为李璟自己的一句戏言,死在了弘冀送来的一杯鸠酒中。由于李景遂是中毒而死,尸身未及落棺,便已腐烂。

那年的从嘉,不过是一位柔弱的少年。却因为目睹这一幕惨状,心下凄然,日后回顾往事,也觉得心有戚戚然。帝王之家,哪里像寻常人所想的那样富贵又快活,权力,利欲,早已将原本良善的人性,磨灭成了一点冰冷的余灰,寻不出一丝的暖意。他恻然转身,面向文墨与书香,开始与佛结缘,在佛理的慈柔普渡中,找寻人生的意义和平淡。

而这首《病起题山舍壁》,亦是在向自己凶残的长兄表明,自己无心帝位,他只愿当深山里悠然闲行的老翁,与红叶满阶时沾一身秋露,在幽深浓雾里筑一方竹庐,无声度过此生。李煜一生当中,只写过十八首诗,而这段时期就写了三首关于病的诗。显然,此时的李煜得过一场大病,病因或许来自紧咬不放的长兄李弘冀,或许来自幽幽深宫里的哀怨缠绵,这使得原本就不算健康的少年缠绵病榻。

病中生活多寂寞,纵使是身处荣华中的从嘉。触手可及的繁华,并没有给他带来些许的慰藉,这反而令他觉得冰冷,父亲忙于国事,而兄长们又为了一顶王冠自相残杀,没人记得自己还有一个病重孱弱的弟弟需要关心和温暖。或许,他们也曾暗自偷笑,小六那个傻子,竟然在这时候一病不起,父亲有那么多儿子,少一个自己就少一种威胁,赢面的概率也就更大一些。他们忘记了,病榻上的不是旁人,而正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儒家文化中的传统孝道,更应该是太平盛世的华美外衣,在这样的乱世里,还有谁记得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井然有序,合理妥帖。

自古以来。多少人,丧命在那黄金宝座之下。那些人,看到了坐上去的风光,看到了在那之上翻云覆雨只手乾坤的力量,看到了普天之下泱泱王土的风云霸业。却没有看到王座下斑驳的血色,那是历朝历代,积累而成的孽债,昭示着层出不穷的野心和欲望。从汉朝的"巫蛊之乱"到唐朝的"安史之乱",再到清朝的"九龙夺嫡",那都是因为一个位置,一顶王冠,所引发的血流成河。人们,总是习惯于看到胜利,却不愿看到失败的惨然。

在中国乃至是世界上的历代帝王中,几乎没有一位皇帝,是在正常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从小就离开了生母,被送往陌生的宫殿,接受皇室子弟的教育和训练。他们在一场场血色的宫廷政变中成长起来,时不时就目睹残父,杀兄的惨剧,他们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变成下一个牺牲品,于是为了自保,不得不举起屠刀,成为自己之前所鄙夷或是崇拜的那类人--为了权力可以放弃和不惜一切,自己的亲人和所有,都可以牺牲与出卖。成大业者,大凡如是。他们踩着厚重的血迹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可是森冷的王座,像是一张越收越紧的网,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或许,那是无辜死去的人们,默然无声的诅咒。

李煜是清醒的,所以在一开始,他就选择了明哲保身。虽然他成为了南唐的亡国之君,然而总体上而言他还是正常的。在这样的家庭中,能够长成一个正常的孩子,就可以看出,实际上李煜也拥有一副坚强的灵魂,和一种坚韧的心志。哪怕他看上去,只是一位柔弱淡然的少年,可是一旦望向他的双眸,就会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一味的屈从。后来,他写了一首《病中书事》,从这首诗中,我们就能看出,这小小的温柔少年,也有自己的梦想。

病身坚固道情深,宴坐清香思自任。

月照静居惟捣药,门扃幽院只来禽。

庸医懒听词何取,小婢将行力未禁。

赖问空门知气味,不然烦恼万途侵。

--李煜?《病中书事》

他知道,一味的沉溺,只会让自己更加手无缚鸡之力。尽管他只是想要一种宁静悠远的生活,可是这种生活,不过是系在上位者偶然的怜悯慈悲中,天有不测风云,谁又能确保,自己的安宁能够永久沉酣。他的心中,渐渐有了一缕淡薄的意识--真正无力的弱者,是连自保都无法完成的。难道他,真的要成为真正的弱者吗?

病中的少年,终于发现一切都不如自己可以信赖。如狼似虎的兄长们,永远不能对他们报以希望。谁知道父亲百年之后,他们会不会撕开如今还"其乐融融"的面孔,转身冷然以对。到那时,自己还不是一团任人揉搓的泥,都不知何处以容身。只是,从嘉徒然有这个念头,却对现在的情形无能为力。

他不是手握重兵的长兄李弘冀,也不是即将成年的兄长们,各自都拥有忠心的谋士。他的羽翼还来不及长成,他不过是靠着父亲的宠爱苟且偷生着的孩子,无力,也不敢公然反对自己悍然的兄长们。他只能将这种欲望,如果可以将这种心愿成为欲望的话,压制在心里最深处的地方,不敢让谁知晓。而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风轻云淡清心寡欲的小小少年,不争不抢,不喜不怒。谁都不知道,此时的从嘉自己也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将会受到命运女神的垂青,从此,他的命运,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同样,那时的从嘉也不知道。终其一生,自己的生命,都是系在别人手中,任他们为所欲为。他的命运,更像是被什么在背后操纵,从未真正属于过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