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景天、龙葵走后,女娲庙里紫萱对面的苗家老嬷默然片刻,便开口问紫萱:“这一次这么久才来,莫非遇到什么麻烦了?”
紫萱螓首微垂,低声说道:“这次很不顺利。找他就花了很长时间,又千方百计让他拜入蜀山门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竟一直想出家当道士,每次都是我暗中阻止,总也没能脱开身。最后让他喜欢上我也是一招险棋,因为当时为此不惜放走狼妖赤炎,差一点被蜀山掌门识破——”
“你胆子太大了!”本来神态温和的老妪,这时却绷紧了面皮,责怪道,“蜀山掌门是什么人物?难道你不知?只要稍有疏忽,你就没命了!”
“那又如何?”紫萱辩道,“反正我已有青儿了,就算死也能死得安心。”这般说后,还见老婆婆不以为然,苗女便低声嘀咕道:“你从无子女,自是不知道这种感觉……”
“哼!对,我不知道!”苗服老妪听紫萱这么说,一脸的不高兴。
“对不起,萱儿心情不太好……”紫萱低低地道歉。沉默了片刻,她声音有些颤抖地道:“青儿……她还好吗?”
“还好。”老婆婆脸色回复了正常。“傀儡汤一直没有断过。你不用担心,只要一停药,她就可以发身长大,跟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
“我看看她,可以吗?”紫萱求道。
“当然,你的女儿你为什么不能看?”说着话,老妪举起手中青黎木杖,苍然说道,“青儿,你娘来看你了。”
苍老的呼声中,老妪施起法来:只见她手中青黎杖的顶端蓦然射出一道碧光,如缤纷碧雨笼罩在地上那只蒲团上。茅草蒲团转瞬放出五色光华,一阵缤纷的光影之中竟有朵巨大的三层粉红莲瓣冉冉升起,在二人的注视下缓缓绽放。当光影散去,这朵巨莲奇葩的中央碧绿花蕊上,竟承托着一个紫色襁褓。仔细看,襁褓里正包裹着一个小小女婴孩!
“青儿!”紫萱一见花中女婴,顿时激动得不能自已,差点落下泪来;呼唤女儿乳名时,声音更是哽咽颤抖。
“唉!”见她如此,老妪叹息一声,道,“罢了,恐怕真因我未曾生育,不能理解你们这些当娘的心情。”她看着已经眼泛泪花的女子,有些沉痛地说道:“算来青儿已经几十岁了,却还是这个样子。唉,你这当娘的,可真够狠心的……”
“婆婆!”紫萱神色哀婉,“我知道,我没脸见青儿。可是我没办法啊,我真的是太喜欢他了!我们女娲族就是这样,如果始终不动情欲,就会永生不老,一旦把持不定,珠胎暗结,等孩子心智长全,就会吸收娘亲的灵力,娘亲就要死去。我现在用灵力控制住青儿,不让她长大,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紫萱泫然欲泣,“我是个自私的娘亲,我、我对不起青儿……”
“唉!”老妪又是一声叹息,“我服侍女娲族几千年,痴女子见得多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对了,你的内丹炼得如何了?”
听老妪问起内丹之事,实为女娲族后裔传人的紫萱抹了抹眼泪,柔声答道:“有了水灵珠辅助修行,内丹只还要三年便得成。这一次若他修道有成,服下我的内丹后便能飞升成仙。那样的话,我俩终能长相厮守。可是,婆婆,蜀山派要用灵珠,他现在也在找,不知道能不能安全度过这一劫。”紫萱变得神情凝重,其中还透露着一丝迷惘。
“这是天命!”女娲族的老人却看着紫萱,沉重说道,“萱儿,你别不爱听。每一代女娲族,个个多情,但哪一个最后不是含恨而终?你已经跟他有了三世的缘分,上一世有了女儿,还能白头偕老,你该知足了!”
“婆婆!那是什么白头偕老!”紫萱忽然激动起来,嘶声说道,“因为我青春不老,他只能辞官隐居,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为怕人议论,我的身份也从妻到妾到婢。他心里苦,我知道,可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人心不足!”老婆婆看着撕心裂肺的女娲传人,不客气地说道,“你要长相厮守,还要年貌相当,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女娲娘娘从神界来到人间,女娲族代代相传,可是肩负拯救苍生重任的,哪像你——”
“我知道……”紫萱忽然低婉说道,“婆婆怨我太自私,萱儿也有自知。请婆婆放心,真要到我牺牲的时候,我不会犹豫、不会愧对女娲族列祖列宗的!而且——”紫萱的语声不自觉地沉重起来,“婆婆,不知是否错觉,萱儿总感觉这一天已经很近了……”
对她这样的预感, 老妪不置可否,只是目光闪动,深深一声叹息:“唉,‘千载红颜多薄命’,苦命的孩子唉……”
两人此后默然良久,坐对愁城。过得一时,紫萱方打破宁静,跟老妪说道:“婆婆,我求你一事。”
“孩子,你说吧!”
“我死后,就让青儿发身长大,把她当男孩养吧!也许不识情爱,对她更好些。”
“好!”老婆婆不忍拂逆。不过默然片刻,她还是忍不住跟悲伤的女子说道:“可是,情爱乃是天性,男也好,女也好,一样都逃不掉。况且,你也知道,女娲族女子向来多情,又因女娲娘娘弥合六界、亲善诸族,她的传人无论在哪一界哪一族中,都能天然吸引杰出之士,让他们不自觉地接近她、对她好。我看,你的心愿不易达成啊。”
“婆婆,尽力而为,总比什么都不做好……”紫萱仿佛挣扎般说出这句话,便转向莲中的女婴。她对着这个还懵然无知、闭目永眠的小女娃,动情地说道:“青儿!娘一天都没有照顾过你,还让你睡了六十年,娘对不起你!但是你要知道,爹和娘都非常非常爱你,我们也非常非常恩爱,可老天不让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现在这样,是娘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不要记恨娘……”紫萱的话语在冷清的女娲庙中幽幽回荡,像是在深情倾诉,却又像在请求救赎。
“痴哉……”见紫萱如此,老妪怜惜地说道,“你说这些,她都听不到……”谁知道,恰在这时,本来应该懵然无知的女婴,却忽然启齿展颜,好像无意识地朝上方两个大人粲然一笑!笑颜转瞬即逝,小婴童又回复到难醒的梦乡中。
见此情景,紫萱心痛如绞!
含泪瞻看良久,紫萱忽自袖中掏出一张绢纸来,对莲心中沉迷的女婴说道:“这是你爹写给你和你娘的诗稿,现在就留给你做个纪念。记住!你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爹和娘都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呢!”
说罢,紫萱便珍而重之地将这张诗稿放在了女婴的襁褓之上。粉色的莲葩,散发出柔淡的光华,如天心的夜月,照亮了绢纸上包含深情的笔迹:
“碧水连天静无浪。
转东风,
滟纹微张。
个中趣,
莫遣人知。
年年日日,
兰舟共上。
平生书癖已均恙。
解名缰,
更逃羁网。
春近也,
梅柳频看。
花间闲度,
细雨流光。”
紫萱看着莲心之中的人面和诗篇,怅然出神。她与爱人前世今生的点点滴滴,一时俱浮现在眼前。因爱侣生死轮回、再世为人所导致的种种世人无法想象的艰难、痛楚和落寞,一时俱到心头,让紫萱如饮冰雪。
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老妪心中不忍,忙收了莲花,连道两声“痴儿,痴儿”,却也无法将紫萱的神魂拉回。老妪无法,无意中转脸望了望女娲庙外青葱的树木,却忽然想起一事,便随口道:“萱儿,你之前所说的那个少年,先前在庙前片刻驻足,转又毫不停留地不顾而去呢。”
“啊?是吗??”这下紫萱猛然惊醒,一时茫然不知所以。
“呵,你啊!”老婆婆脸色慈祥,溺爱地说道,“女娲族果然天生招人,不知何时,萱儿亦交此妙人也。”
“妙人,妙人啊……”紫萱心中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忽然展颜,粲然一笑,宛若春风吹开嫩柳般明丽笑道,“是了!此子不凡,‘妙人’一语,自可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