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好精精,众人便离开了古藤林。虽然大家都与精精相识很短,但忽遭生离死别,倒好像告别一位老友。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埋身黄土,一想到这个,大家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想着还要救人,一回到了安宁村,大家就立即赶往万玉枝家里。万玉枝现在正在床边看护丈夫,心中忐忑不安;不过唐雪见还没进门,就嚷嚷出万玉枝期盼的那个消息:
“我们找回土灵珠了!”
一句话,就让万玉枝喜出望外!她站起身,在床边不停地搓手转圈,连声说:“太谢谢了!太谢谢了!这……这让我说什么才好呢?”
“客气话儿不必说。”紫萱面含微笑,摆手说道,“还是先救高大哥要紧。土灵珠的灵力,你应该运用不全,我来帮你一起施为!”
“谢谢!”万玉枝感激涕零,“真是遇到好人啦!我们这就开始?”
“嗯。”紫萱答应一声,却没动地方,只是转过脸来对景天、唐雪见几人,柔声说道,“你们几个,先到后面休息一下。”
“咦?”正在兴头上的唐家大小姐疑惑道,“我们不说话,就在一边看看,也不行吗?”
“不行。”紫萱神态坚决,摆了摆手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一点都不能打扰!”
“……好吧!”雪见无法,只得跟景天、龙葵一起离开房间,去后面厢房等待消息。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尤其是景天,抓耳挠腮,心里着急,也不知那位高咏大哥能不能就此彻底治愈。翘首盼望之下,大约半柱香的功夫之后,终于看见紫萱从万玉枝夫妇的卧室中出来。景天见状,头一个迎上去问道:“紫萱姐,都已经好了吗?”
紫萱看起来有些神思困顿,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一声应答,就好像狂风吹散了满天乌云!景天几人齐声欢呼,便冲进了卧房里。果不其然,那本来已经土化的高咏已重新变得鲜活;他现在正半倚在床头,睁着眼睛看着大家。虽然神形还有些憔悴,但明显感觉出他身躯中那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见高咏起死回生,景天等人固然欣喜,那万玉枝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倚靠在丈夫的身边哭个不停!
良久之后,哭声歇住,万玉枝站起身来,擦了擦眼睛,含着泪跟大家笑言:“太感谢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们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紫萱摆了摆手,说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们有急事,不宜久留。不过……”她看了景天、雪见他们一眼,想了想道,“不过我们再呆一天吧,一来高大哥新愈,我等再多呆一刻,免得有什么异常和反复;二来昨晚一夜未眠,确实劳顿,便再扰一晚,明早再走。不知可否?”
“当然好!当然好”万玉枝开心道,“你们在这里想住多久都可以,何况只是一天!”
“好!”紫萱干脆地答应。然后她好像想起一件事,抚辫思忖片刻,便说道:“高夫人,方才我已叮嘱,只要用我教你的办法,每天施法,便可保住你丈夫的性命。这颗土灵珠和这本《东华土隐》仙术书,你都用不到了。”
紫萱神情十分认真:“恕我直言,高夫人您法力低微,这些乃是人间至宝,留在你身边会被妖魔觊觎,反会给你们招来祸患,不如就交给我们带走,可以吗?正巧我们也需要这颗土灵珠,正有大用!”
“没说的!诸位都是我恩公,别说这身外之物,你们救好了我的高郎,就算把我这条拿去又何妨?”长相柔美的万玉枝,性格却是十分爽快,听了紫萱之言,立即将土灵珠和《东华土隐》双手奉上。
“咦,对了,”万玉枝好像忽然想起什么,问紫萱道,“玉枝斗胆问一句,我相公他能不能炼这本《东华土隐》中的仙术?若是可以,我平时可以教他,也好强身健体。”
“不行!”紫萱摇头,断然说道,“他是凡人,你其实本是地仙之体,二者体质完全不同。如果我没有看错,这本《东华土隐》应来自海外仙山方诸山,正是东华帝君一系之物。东华帝君号称‘地仙之祖’,从他那一脉传下的仙术,你这地仙之体修炼自然有益无害;不过对高大哥而言,若要强练仙术,非但不能成功,而且很可能走火入魔,送了性命!”
“哦,原来这样啊,知道了!”万玉枝虽然有些失望,但绝对相信紫萱所言。
“不仅如此,”秀丽的苗女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你也不要传授给任何人,更不能随意显示仙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泄露炫技,转眼便有不测之祸,知道吗?”
“知道了……”虽然万玉枝是地仙之体,但就现在而言,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深爱丈夫的善良村妇。对于紫萱所说道理,她似懂非懂;不过就算完全不懂又怎么样?经历刚才的房中救人施术,她已经深深地被这位奇特的女子折服。
沉默片刻,万玉枝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便赶忙问紫萱道:“您说我是地仙之体?您怎么知道的啊?”
“……”和刚才谆谆教诲不同,对于万玉枝这个问题,紫萱默然以对。
见了紫萱这样反应,万玉枝才发觉自己问了一个有点愚蠢的问题。想起刚才房中这靓丽女子现出的神迹,万玉枝不由得喃喃自语:
“……我晓得了,我晓得了,以恩公之能,什么会不晓得呢……”
看着她们二人这一番对答,唐雪见和龙葵在一边听着,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景天比这二女通晓世情多了,虽然身为男子,但对有些微妙的细节更加地警觉和敏感。刚才这般听下来,他心里忽然升起个念头:
“紫萱姐姐刚才、真的是为了不被打扰才不让我们在旁边观看的吗?”
想到这个,他有点冲动地直接想问;不过正在这时,那苗女却恰巧微笑着将一物递给他,用无比甜美温柔的嗓音说道:
“小天,这仙术书姐姐用不着,给你!”
“谢谢。”景天接过《东华土隐》,看了一眼紫萱,望见她脸上甜美温婉的笑容,便终究把这个疑问埋在了心底。
昨夜这一场周折,大家确实都已精疲力竭。这一天白天,景天几人最多偶尔在安宁村中闲走,大多数时候,还是在房间中宁神静息。到了入夜,景天在房中安歇,那不用太多睡眠的龙葵妹妹却到他房间里来,为他缝补昨夜在古藤林中挂坏的衣服。
天地一隅,蜀山脚下,此时这小小的斗室中,青灯如豆。景天半躺于竹篾枕席,暂时未能入睡;他看一会儿天花板,呆呆地研究上面被雨水浸透形成的纹路,有时又瞅瞅窗前桌案旁的那个少女。昏黄的油灯前,美玉无瑕的清丽少女,将衣服的破处对着灯光,认真地穿针走线,专心致志。灯火摇曳,少女娇俏的身影映在了轩窗,忽短忽长;那种专心做事时独有的神采,让这个清冷而静美的少女,显得格外动人。在景天的眼中,不知是否灯光映衬,抑或自己睡眼朦胧,总之这会儿龙葵整个人,都好像笼罩在一种温婉贤淑的光辉里……
简陋的乡村陋室,昏暗的烛台灯光,琐碎的针线活儿,正与灯前这位清雅高贵的少女形成一种奇异鲜明的对比。一种温馨的气氛,正在景天的内心里悄悄地蔓延……
就这般静静地看了一阵,景天终于忍不住,跟少女搭话:“小葵,你……到底是剑里的仙灵,还是什么姜国的公主?我是说,不管是哪一个,你怎么会这么熟悉针黹女红啊!”
“哥哥,你没睡着呀?”听到景天问话,灯下专心缝补的少女抬起头,望了他这边一眼,甜甜地一笑,有些撒娇地说道,“哥哥,你怎么还不信呢?小葵就是春秋战国时的姜国公主,哥哥的前世就是小葵的哥哥,姜国的王子。”
“真的是这样吗?”可能是因为这些天见过太多神神鬼鬼的事情,景天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就快接受龙葵口中这个荒诞无比的说法啦!
“是真的啊!”那边龙葵坚定不移。
“那……姜国的事情,要不说给我听听?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景天忽然有些好奇。
“嗯……”灯火映照中,龙葵一边补缀衣服,一边静静地叙说往事,“那时候,哥哥你大我五岁,常常陪我玩。后来,父王病了,杨国入侵,你白天帮父王处理政事,晚上拼命练剑,就很少和我在一起了。你说你要练好剑术,万一兵危不能保黎民,尚可护得我与父王周全。”
“难怪!”景天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我现在剑术进展神速,只因前生就是高手!后来呢?”
“后来,我们的国都被围,你不顾祖规打开历代相传的魔剑手卷,招集方士铸造魔剑,想靠魔剑之力解困。”龙葵叙说依旧平静,只是语调里已带了悲伤。
“魔剑?”景天惊讶,一指倚在墙边的紫色阔剑,说道,“就是这个吗?它有那么大作用啊,我怎么没看出来。”
龙葵摇了摇头,忧郁地说道:“因为它并没有铸造完成。根据记载,它可以将人的怨气变成自己的灵力,越是有仇恨、有战意,它的威力越大。若大家平平和和,它便没有半点威力……”
“原来是这样!要怎样才能铸造完成呢?”经历几次生死绝境,景天对力量已有强烈的渴望和追求。
“已经不可能完成了……如果节气、时序、天象配合,并且没有中断,还能铸成。可惜还未等到剑完全铸成,城就破了……你……还有父王……就……”
本来平静的少女,说到这里,忽然大恸……她香肩耸动,抽抽噎噎,柔弱的娇躯不停地颤动。
“……好了好了,不要伤心了,”见龙葵如此,景天便知当日一定发生了十分惨痛的事情。他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头。看了看龙葵,景天从来没有这般怜爱地说道:“小葵妹妹,哥哥现在不是好好地在你身边吗?”
可是这样的安慰,毫无作用,陷入血色回忆的少女难以自持。她的小脸上,泪水肆意横流。
见这情形,景天赶忙翻身而起,过来扶住少女香肩,想让她早点从悲伤中走出来。柔弱的龙葵,便倚靠到自己最信任的哥哥怀里,虽然还是没什么声音,却实际哭得更厉害。
泪湿沾襟,饶是景天这么一个有主意的人,一时也乱了方寸。正手足无措间,景天忽然看见桌上龙葵刚才搁下的针线,忽地灵机一动,说道:“妹妹,你当年在姜国时,做女红用什么针啊?”
这句问话,和悲伤的往事毫无干系,却反引得龙葵一愣,心里一思忖,便不自觉地止住些悲声。
“哥哥、哥哥为什么这么问呢?”怀里的少女,仰着脸儿望着景天,正是泪凝雪靥,梨花带雨,“哥哥,那时候我们用的大多是青铜针,有时也用野兽胫骨磨成的骨针,还有用陶土烧成的陶针。哥哥,比这形制简单的钢针,它们很好看呢!”
“哦?怎么好看啊?”
“我们王宫御用青铜针的针尾,都铸有各种神兽的形状。有凤凰、貔貅、獬豸、白泽、饕餮、鬼车、毕方、重明鸟,很多呢。母后说啦,做女红的女子阴气重,针尾铸这些煞气威严的仙禽神兽,能帮我们辟邪。那些骨针和陶针也都刻有花纹,什么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很多很多。”
龙葵这姜国的公主,对那时的风物记忆犹新;此时娓娓道来,正是如数家珍。景天听着,也觉得有趣,不过他不动声色,继续问道:“看来你平生识针无数,那你觉得青铜针、骨针、陶针,和现在这钢针相比,哪个好用呢?”
“这……现在的钢针好用。”前姜国公主认真说道,“虽然形制简陋,但坚硬锐利,穿针引线最是适宜。以前那些针儿虽然好看,但用来缝补总是吃力。那青铜性软,骨针易折,陶针爱碎,总之不及安宁村这些钢针好用的。”
“嗯!那就是啦!”景天接住少女话头,温和说道,“你看,现在离当时已经几百上千年,光景已经完全不同了。纵然那时候的事情有值得怀念处、有值得难过处,我们总该专心当前。也许当年哥哥很惨,妹妹你很难过,但现在你我不都好好坐在这里说话吗?若是一味地回忆悲伤的过去,那即使现在已经平安喜乐,也永远都不会快活的。妹妹,你说哥哥说得对吗?”
“哥哥……”生性纯良的小妹妹,显然从来没想到这么多;听了景天这一番肺腑之言,她一时愣住。低俯螓首,思忖良久,等她再次抬起头来时,已经破涕为笑了……烛火映照下,幽谷空兰般的少女绽开了笑颜,看着景天,发自内心地欢喜说道:“哥哥,谢谢你对小葵的教导。你说得对呢,现在和哥哥在一起,已经好开心了,小葵不应该再想以前难过的事情了。”
“嗯!你也觉得哥哥说得对吧?”见龙葵这么反应,以前漫长岁月里不怎么受人尊敬和看重的渝州少年,也觉得很受鼓舞。
“嗯!哥哥说的都对!”龙葵看着景天那张清俊英朗的脸庞,庄重说道,“就算哥哥说得不对,妹妹也一定什么都听!”
“小葵……”面对此情此景,景天也沉浸在这种纯真而温馨的感情中;他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洋溢着真诚的感动,那颗心儿有点麻麻酥酥的……
当然,这两位坦诚相待、真心相知的少年男女,这时候并没有发现,那个贪玩的五毒灵兽小花楹,不知何时已飞进屋里,正在半空中盘旋。飞来飞去之时,小花楹歪着小脑袋,时不时看看下方两情相知的二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