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品味起瓦舍、勾栏。先前我以为瓦舍便是房子。我在乡村住的房子就覆盖着瓦,而且乡亲们认为的好房子是:砖包房子筒瓦厦,住在里面不害怕。可见我的认识是有来由的,不过,我是错了。吴自牧《梦粱录》说“来时瓦合,去时瓦解”,是形容这演出场所的简便随意。至于勾栏,原意是指用有花纹图案相互勾连起来的栏杆,勾连起来无外拦挡广众。众人在外,演艺在内。《中国古代剧场史》说:宋元时期的“勾栏”名称被用来专门指称市肆瓦舍里设置的演出棚,如《书言故事·拾遗类》所说“俳优棚曰钩栏”。
我明白了,这样的演出棚在城镇里,是商业性的游艺场所,所以,北宋时只见于汴京,南宋先是行都临安,后遍布江浙,入元则遍及全国。可是,作为元代戏曲中心的临汾(古平阳)怎么不见呢?这或许又应了我的那种想法,落后是金,先进则是分文不值的损毁?勾栏瓦舍早被追逐经济效益的商贾移作它用,另筑宏厦也是可能的。
因而,从文物的视角考辨山西的古戏台,只好由露台跨越到舞亭、舞楼了。那就让我们走进这跨越后的世事吧!
山西不愧为一座戏曲文化的博物馆,密如繁星的古代戏台遍布三晋大地。戏台,当然是对舞亭、舞楼的统称。金元时期,众多的戏台,众多的称谓,几乎让人眼花缭乱。冯俊杰先生对此作过详述,我大致记得除舞厅、舞楼外还有:舞厅、乐厅、舞庭、乐亭、乐楼、乐庭、舞榭、乐舞厅、乐舞楼、乐棚、歌台、戏楼、演戏台……。或许,戏台便是在这众多名称中抽拔而成的。这抽拔的成果早就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很小的时候去看戏,我们就是冲着戏台而去的,就是因着戏台上的锣鼓而手舞足蹈,就是恋着戏台上的故事而废寝忘食。戏台是我最早的文学课堂,和我的缘情自是很深了。
让我引以为荣的是元代戏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元代戏台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戏台。好多史料表明,全国保存完好的戏台有8座,而这8座均在山西。更为可喜的是,我生活和工作的临汾市就有5座,紧邻的运城市有两座,离石市的石楼县有1座。这8座戏台的并存不是偶然的,他们都记忆着一件往事:这里曾是戏曲的故乡。
临汾市和运城市在古代曾称平阳府,包括石楼县,其时也在平阳府属下。也就是说,仅存的8座元代戏台均在古平阳府。这是古平阳府的历史辉煌。这种辉煌源远流长,尧舜禹时代政治文明的曙光从这里升起,遍洒的温润将各个部族凝聚为一体,于是,初现了无数的方国。居于方国中心的平阳被视为国中之国,也被简称为中国。从此,这古老的名称唱颂至今。这里蕴蓄的文化也代代流传,千秋绵延。不吟先前已说过的《击壤歌》了,尧时期还有音乐《大章》,舜年头又有歌曲《韶乐》。据说,舜南巡时,在一座山上演奏《韶乐》,祥云瑞聚,百鸟云集,连凤凰也来朝仪,百姓子民当然也陶醉其间了,此山因而名为韶山。韶山峰峦秀丽,松柏茂密,灵秀的大地耐心地孕育着人杰的出世。又据说,数千年后,孔夫子听到《韶乐》,神魂皆醉,三个月都不知道肉香了。于是乎,这块厚土沃野被美好的音韵浸润透了,从土地上长出的五谷杂粮也浸透了音韵,吃了五谷杂粮的人便用这音韵赋诗作词,歌之舞之,因而,这里成为诗化了韵化了的土地。这里萌生的王勃远赴南国,登上滕王阁,挥洒“人杰地灵”的豪情!而踏上这块土地的王之涣神魂沸燃,在鹳雀楼吟出千古绝唱: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善诗善歌善舞而又多情的土地,竟然以泪洗面了,金元暴力的先后征伐,狼烟烽火,田园荒废。战争硝烟消散了,而怨恨愤情仍难消散,诗言志,歌咏言,声诉哀。一幕幕杂剧便带着这样的使命出发了!闯入元大都的关汉卿倾诉《感天动地窦娥冤》,儒补杭州路吏的郑光祖长嘶《程咬金斧劈老君堂》,居守故土的石君宝悄然写下《鲁大夫秋胡戏妻》,把个为官变歹的恶吏着实幽默了一把!也许对于关汉卿的籍贯,不少人还迷失在钟嗣成《录鬼薄》的大都说中,但是,只要读懂他戏文中的语言味,就会说关汉卿运城解州人氏。
还是让我们走进这戏曲的摇篮去观赏一下古戏台吧!
我最早结识的元代戏台是临汾市魏村牛王庙戏台。时在38年前,那是一个激情爆炸的岁月,我们带着爆炸的激情到乡下帮助农民收秋。白日的劳动丝毫没有减损了校友的激情,因而,挂起一盏灯,擂起一面鼓,台上便响动起爆炸的激情。激情喷放着震耳的响声: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祝您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其时,我自然不知道炸响这声音的是座元代戏台,因而,随着那声音神魂激荡。倘若我冷静如现在,又知道那是一座成吉思汗的后代主宰辖治下缔造的戏台,非笑出声来不可。英雄也好,豪杰也好,形容成吉思汗都不过头,是高扬他旗帜的铁骑横扫欧亚大陆,播下了征服的盛誉。自然,这小小的戏台也是征服的产物。他不会想到在以“元”为特征的戏台上竟会歌颂起另一位人物,而且这人无可奈何地尊他为“一代天骄”,转眼又贬损他“只识弯弓射大雕”。倘若成吉思汗知道,非气破肚子不可!多亏一代天骄,死者常已已了!
我仔细观赏这座戏台却是后来的事了。我看到高高的台基上冠戴着简单的屋顶。支撑着屋顶的是后墙和前檐两角的石柱。因而,这戏台三面透空,均可看戏。我爬上台基,观里察外,看到石柱上刻有石字:至元二十年,推算下来,也就是公元1283年。后来,我出魏村,往东南行了10多里,到了东羊村,那里也有一座元代戏台。一眼望去,已变了模样,这戏台已经封闭了两个侧面,仅能在前面看戏了。前檐两角也有石柱,石柱上也有字迹,字刻至正五年,该是公元1345年了。如此计算,东羊村戏台较魏村戏台晚了62年。62年该是一个花甲了,一个呱呱落地的幼童,该被岁月装扮的须发皆白了。对于戏台可能是短短的时日,它的脚步只稍稍迈进了一些,由后墙变得多了两面侧墙。这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变化,在戏曲史上却十分关注这变化的内涵。无疑,三面围观的演出,只能是载歌载舞,倘多了情节的演示,两侧的观众便如坠雾中。因而,戏剧史家称,一面观看的戏台出现,标志着中国戏曲的完全成熟。
若要再东行数里,成熟的另一种面目便出来了。王曲村戏台也是元代的产物。但是,站在院中那两棵高高的大槐树下面,趁着树荫任你如何端详,也看不出这是元代戏台。原因是有了前脸,且莫小看这个前脸,为了增添它,历史又移近了好几百年。到了清代,才有了这般装扮。这一装扮,戏台加深了,挺阔了,而且有了外耳墙,音量更便于收拢放射了。
注视这戏台,我面对的是双目的空落,然而,这空落里却塞满了往事。往事里活跃着生、末、净、旦、丑,也活跃着分列两场的乐队:文场、武场。文场是弦乐,是二胡、板胡;武场是打击乐,是锣,是鼓。小时候去看戏是去盼戏。太阳还未落山,就把小板凳搬到了戏场,当然是占地方。既是占地方,就不能把坐下的地方拱手让出去。因而,占了位就不敢离去,必须坚守。于是,从太阳老高,盼到太阳压山;又从太阳压山,盼到暮色灰暗;再从暮色灰暗盼到夜幕四合。盼得天黑乌了,盼得连饭也顾不上吃,只敢啃几口家人带来的干馍,以防不意的失守。然后,就盼杀家伙,也就是武场的锣鼓响起来。响闹一阵子,文场里有了动静,锣鼓停了,弦乐起了,大幕也才缓缓拉开……
就这样,我沉醉在元代戏台里十数年了,若不是那次亲历,我还会沉醉下去。
那次亲历前,我听冯俊杰先生讲,他们发现了金代戏台。初听,似乎是天方夜谭。以往接触的史料也好,研究者也好,从没有传递给我存有金代戏台的任何信息。突然听到这消息,自然免不了好奇。好在我看到了冯先生保存的照片,那舞台虽很残破,但高翘的椽头还蛮有倔劲,似乎在不停歇地吼喊,吼喊着一个朝代曾有的存在。我不能不去了,我想亲耳聆听一下那个时代的遗韵。
数日后,翻山越岭,历经近千里路程,前来拜谒这金代圣物。头天晚上,我们歇在高平市内,打听好去王报村的方向、道路,二日一早驱车上路,很顺利地探问到村里。二郎庙在村北,栖身二郎庙的古戏台当然也在村北。说在村北,原以为很远,埋头扎进一条胡同,胡同也不甚长,蓦然抬头,一座土崖高耸眼前。脸前有节节高台,一直高到崖顶。顶上就是二郎庙了,因为有古墙垒起,仰脸看去,古墙上的檐顶进入眼中,顿觉熟识,于是,照片上那戏台的影子立即在这里重合了。我浑身一振,急步拾级,气喘吁吁跑到了阶顶,从东边的破门踏进庙里。
一进门,站定了,我吃了一惊!一步跨进了没膝的蒿草,枯干的蒿草立时包围了我的周身,似乎对这个不速之客入侵它们的领地十分气恼,因而,已有藤蔓缠住了我的双脚,若是鲁莽举步势必跌倒。我慢慢抽出一只脚来,轻轻向前塞去,扎稳了,再移动另一只脚。突然,我打了一个冷颤,当顶的头发蓬开来。扑楞一响,飞起一只孤鸟,还没待我看清是啥鸟,啪嗒一声又摔下一叶瓦片,瓦碎落地时,房顶的土簌簌扑地,如一股细烟垂挂下来。定睛看时,还有碎沫飞起,又像是飘起的炊烟。同时,听到了“呜哇——”的声音。尽管那鸟已没了影子,我已知道它是乌鸦了。好一场虚惊。
虚惊散尽,我继续移步,很快便落脚在台下了。台下是枯蒿,台上也是枯蒿。初春的寒风让枯蒿簌簌抖动,抖动出落魄的凄凉。仰脸去看,眼睛摆脱了枯蒿的蓬杂,却又挤进了台顶的塌漏。一座木构顶冠活像被啃噬过的鱼骨架,尚未塌落的地方绝似吃剩的残肉。而那残肉却又不似在鱼骨上那么粘牢,随时像要被风吹落,被雨浇掉。透过那缝隙,我看到了灰蒙蒙的天空,天空悬挂着朵朵云絮,若是云絮化雨,飘洒下来……真让人揪心,揪心!
给我略微安慰的是支柱。支柱虽是木头,却很粗壮,碌碡般粗圆的腰身挺胸直立,更何况连接台面的地方还垫支着圆木一般的巨石。这支柱给了顶冠一个安稳,也向我示意,立时的倾塌是不会的,只是风雨的渐蚀,它也无奈。我听到一声叹息,是我发出的,我却觉得是那顶冠的喘吁。
我沉默了!
我为这戏台的颓废惋叹,也对着这颓废礼拜。这颓废固然是不可否认的衰败,可也告诉后人这戏台历经岁月的沧桑。假若这舞台是齐整整、展堂堂的模样,我绝对不会有这般的敬畏。我几乎想跪拜这遗落荒庙的孤魂!
从沉默中醒来,已过了好一会儿时光。头顶的云竟然淡了,云中的日头透过裂隙为我射出一缕亮光。趁着亮光,我拨开蒿草,细看腰身旁的须弥座。座上的线刻纹路花花点点,断断续续,摘了眼镜,凑近,凑近,总算看出了端倪。模糊的石头上歪斜着一溜铭文:
时大定二十三年岁次卯秋十有三日,石匠赵显、赵志利。
大多
谁会想到这不起眼的字迹记载了一段远去的世事,的确这是座金代戏台,它创建于金世宗大定二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183年。
谁会想到这荒庙里隐匿着戏曲史上的一个奇迹。
我又在荒庙里移步,透过枯蒿看到了地皮上偶露的新绿。那新绿一丝一缕,却活力勃发,过几日,又过几日,就会钻过枯枝,穿出败叶,为庙院凭添生机。可是,挥洒生命的小草何尝知道,草色的绿意会让那破落的戏台更为荒败。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惊喜,敬畏,惋叹,怜悯,好像都有。下了台阶,走进村巷,回头再望,再望,望着那高崖上倔立的破败不忍拔步,不愿离去!
草台
走进古代戏台的天地,我得知了这样一种戏台:草台。
于是,我在寻访过程中特别留意草台。然而,在我亲睹的近百座古代戏台中没有一座冠之草台。这是怎么回事?
车文明先生几句话溶解了我的疑惑:草台,是演戏时随地搭建的,演完后就拆除了。有些戏班便随身带着搭台的物具,到了没有戏台的村落,只费举手之劳就可撑起一台。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世上的道理和事实往往就隔那么一层薄薄的窗纸,智者一捅就破,可以通过纸洞看到全新的物事,而愚者只能窝圈在暗室翻来覆去折腾自己。我承认自己是愚者。
不过,我可借助智者的窗洞望外面的世界。一看,我禁不住笑了。我笑自己,草台这事体自己就曾操持过呀!1998年4月4日,名扬天下的临汾尧庙广运殿在一把大火中化为灰烬。为光复这座祖庙,我被委以重任主持修建工程。呕心沥血费神劳力,终于1999年11月全面落成。一个盛况空前的祭尧大典借落成之期举办,这当然需要有个戏台,给贤德仁爱潦目的帝尧献演大戏。可惜,尧庙没有戏台。曾经纳闷,为啥常见的庙宇都有戏台,惟独尧庙没有?解开其中的奥秘是后来的事了。记得先前听游人说过:白天看庙,晚上睡觉。是说,山西庙多,庙多是因为神多。中国是一个多神的国家,据说多达好几百位。可那时我并不知道,神也是要分等级的。正统神是上等,民间神是下等。为上等神建的庙宇又分两种,一种是本庙,另种是行祠。行祠由地方里社掌管,而本庙必须由官府主管,因为本庙要由朝廷遣官祭祀。祭祀礼仪也不相同,区别之一就是乐舞。本庙祭祀只能用雅乐,歌舞百戏历来被皇帝视为俗乐,当然不能登大雅之堂。临汾尧庙在汉武帝时就被定为国家祭祀的本庙,隋朝正式形成制度,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记载:隋制使祀先代王公:帝尧于平阳,以契配;帝舜于河东,咎繇配;夏禹于安邑,伯益配……。正因为如此,歌舞百戏无缘进入尧庙,尧庙也就没有必要建造戏台。只是,历史为现实出了个难题,我措手不及,只好搭了个临时舞台,好好为帝尧歌舞了几场。真没有想到,我亲历过草台,却为草台劳神费脑。
明白了草台的意思,忽然想到了关帝庙戏台。那年游览运城市关帝庙,看到过一种戏台,因为戏台是在穿厅而过的门楼下,我以为是穿厅式戏台,而解说员说是搭板戏台。倒也是,若不搭架预先构制好的木板,门厅只是门厅,楼基只是楼基,肯定无法唱戏。恰是这搭架木板的做法让我觉得这戏台也和草台有扯不断的勾挂。专家口中的草台是在演出前后全搭、全拆的,关帝庙戏台显然不符合这种标准。但是,关帝庙戏台也是要搭、要拆的。所以,我认为起码可以说这是座半草台。
我们再走进关帝庙看一下这座半草台吧!先看内中的御书楼,始建于乾隆二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762年。从门中穿过,下台阶时可以看到两侧留有铺设台板的茬口,可能嫌台面不够宽阔,在台基外1米多的地方立有四根木柱,木柱和台基齐平的地方,开有方型槽眼,而台基处留有茬口,可以把木板插进木柱架宽台基,这样戏台便开阔了。在这里,我看到了古人的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