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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人过留迹(4)

三声赞叹过后,我对小西天那个小字产生了质疑。为何要将佛寺胜景冠之以小?或许当初以小为名只是就外观而言,其实这外观的娇小丝毫也没有影响了内在的博大。我在小西天观瞻到的是大胸怀、大气象、大手笔。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观瞻,去品吟这小西天,就是想读懂这小不掩大,小中见大的不凡意境。

品吟过几次小西天之后,我思维的螺旋桨在大手笔和佛境里连续转动。转动间我的视野升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我看到了小西天以及由小西天映衬出的无数艺术瑰宝,敦煌莫高窟里翱翔的飞天,北京雍和宫里落坐的巨佛,洪洞广胜寺中闪耀的飞虹塔……这些都是大手笔造就的大气象。我这里说的大手笔,就是那些身怀绝技的艺术之躯。这样的躯体是在凡世修炼成的,然而,凡世却难留下他们修成的正果,展示他们修炼正果的却是一意要淡出尘世的佛界庙宇。这便让我感到了艺术的悲哀。艺术是需要滋养的,艺术之躯却难以养育萌生在腹内的胚胎。滋养艺术的养分应该有精神和物质两样。当艺术在孕育初成时,需要的多是精神营养,那些艺术之躯足够滋养它们了。而一旦艺术胚胎要呱呱落地,面世而出,艺术之躯却再难哺乳这些天之骄子了。那是因为,这些骄子不仅需要精神的引领,更需要乳汁的哺育。这乳汁不是别个,就是大量的金钱和物资呀!不知缘何,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伟岸的艺术之躯总是缺少滋养自己艺术正果的乳汁,因而胎死腹中实不罕见。所幸有了个佛教,所幸本是要超脱凡俗的佛教却收留了这些尘世的弃儿。于是,这些弃儿便在这清静无为的境界里丰衣足食、茁壮成长,成长为小西天这天下无双的大气象。谁说佛界清静无为?在我看来是大有作为了。

小西天便被作为成了一颗逼目耀眼的明珠!

为此,我以及和我有着同样情趣的人一次一次地来到了小西天。缘何而来?是来朝拜那些法力无边的佛么?我不敢妄言,因为我是冲着那些气象博大的艺术而来的。小西天这座佛寺此时在我眼中只是一个瑰宝,一个璀璨夺目的国宝。佛哺育了艺术,成就了艺术,也大化为艺术。艺术成长于佛,成就了佛,也光大了佛。佛缘艺术身价百倍,艺术缘佛备受膜拜。这就是小西天给我的感悟。

我不得不感叹小西天简直就是一部深奥无比的寓言,而且这寓言蕴含的哲意远不止此,让我百读不厌,读过了还想读,悟过了还想悟。

因之,我还要去隰县,去小西天,再去,再悟!

2008年5月5日

天马悲歌

考古工作者,在翼城的天马和曲沃的曲村之间发现了晋国遗址,其中有八座晋侯墓,还有白骨叠压的车马坑。

天马,天马,有个村庄叫天马。

天马被叫了上百年,上千年,叫唤的人却不知道这个村庄为什么叫天马。

有一天,天马这个千古之谜终于被揭开了,走近这个谜底的人无一不感到惊诧,受到震撼!

这个谜底就在天马村边,就在晋侯墓址发掘出的车马坑中。

车马坑,名副其实,有车,有马,有拉着车的马,更多的却是连车也不拉的马。当然,那马早已非马了,而是累累的白骨。正是这一匹一匹、一层一层的白骨震撼着每一个走近它的人,见到它的人。

那一天,我是真正受到了那累累白骨的震撼!

在这之前,我已被震撼过多次了。当骊山脚下的兵马俑从黄土中透露出来,面对那容貌各异的兵俑,形姿各异的马俑,我受到了一次震撼。我的目光绞结成为一道直线,牢牢缠绕在那兵上,那马上,一个个缠绕下去,一匹匹感受下去,深深的心池激溅着浪花,那浪花喷涌着艺术之光,闪耀着智慧之光。我禁不住折服于这数千年前的民族创作了!为此,我在那个初覆穹顶的博物馆中弯探着腰身,贪婪着目光,注视、留恋……

另一次震撼,是我看到了齐国故地出土的车马坑。震撼我的也是些白花花的马骨,它们也是被埋下去的。我似乎听得到一匹匹马轰然倒地、倒地,倒成了一具具尸体,一缕缕白骨。那奔腾如飞,驰骋似电的矫捷之躯就这么倒地毙命了,倒得怎能不令人心疼?所幸,那些白骨一具一具排列有序,显然,苦难的马们是被麻醉后一匹一匹摆放到位的。这便少了坑杀的惨烈,少了活埋的悲壮,我心池的风波也就震荡有限了。

这天,面对天马村畔的这累累白骨,我才意识到过去的那些震撼不过是平常的撼动,只有这一霎那间迸发的震撼才是超拔的撼动,才让我感到石破天惊,肝胆欲碎!

我敢断定,坑中这些叠压的马匹没有一个知道自己就要在这里倒下,虽然它们并没有喝过麻醉药。它们到这里来似乎是赴一个聚会,一个盛大而又热烈的聚会。对它们而言,这聚会就是生命的热点。每一匹马都可以在众多的同伴面前尽展自己的风采,将健朗的形体,亮光的毛色,炫耀一番。不用说,这些从各地、各国选拔上来的豪杰都有这样的资本。从先辈的阅历看,每一回聚会都将是一次生命的亢奋。说不定就要在激越的战鼓声中驮着将士、拉着战车,去狂奔、去征杀,去将浑身的能量释放出戈矛的铿锵,血色的喷溅。那才是对生命的礼赞啊!因而,奔向这个聚会的时候,它们无比兴奋的,兴奋的脚步一路歌吟,铿铿锵锵唱进了这个坑地,众多的同伴便热情洋溢在一起了。然而,当行走的坡道一关,眼前直立出陡峭的坑壁时,它们忽然察觉到了异样的危机。这里没有往日的热烈,只有罕见的冷寂,冷寂得似乎在等待着一座火山的爆发。这些骏马无不感到森森的寒气穿透了筋骨。无疑,等待成了最可怕的煎熬。

这一刻是突然爆发的。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落棺,什么是殉葬,只知道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烟云般的黄土就铺天盖地地倾倒下来!一霎间,它们醒悟了,顿时明白了这是在结束自己奔腾的生命。结束?就这么唐突?就这么快捷?激烈的征战尚没有展开,生命的光色尚没有绽放,难道就这么了结?不能!不能!无需怂恿,无需发动,马群便爆发了罕见的骚乱。仰天长嘶!踏蹄狂奔!嘶开了,同时张开的无数大口,让天雷也震得耳鼓直鸣!奔开了,同时跃动的无数腿蹄令大地战栗着抖动!可悲的是,它们那疯狂的腿蹄却只能踩踏身边的同伴,而同伴的腿蹄蹦跳着又踩踏了自己。怨愤地踩踏成了同伙的倾轧,在倾轧中倒下了一匹,又倒下了一匹,倒下了立即覆没在黄土之中,不容再呐喊,再踩踏,就被凝固成了往事。这种残暴的杀戮,真真是触目惊心,心惊肉跳!时隔数千年,看到那累累白骨我仍然毛骨悚然,头发不由自主地蓬了好几天。

看到白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而且是那种揪心撕肝地蹦跳,蹦跳着无法形容的疼痛。我痛苦着那些朝气蓬勃的生命!那一匹高扬头颅的骏马,莫非是造父优选的赤骥之后?它的血脉流荡着先祖攀跃昆仑之巅的风采,它要光大这种风采,夙愿未展,怎甘命断?那一匹蹬直腿蹄的骏马,莫非是塞翁厩中逃离的良骐?逃离本是为了寻找展示生命的机遇,哪里会料到,机遇没来,就要命丧黄泉?那一匹扭动腰胯的骏马,莫非是伯乐相中的骄骥?当初它是那么的感动,感动总算可以抛弃平庸,献身峥嵘了,哪里会想到,峥嵘没现,险恶突至,就要这么死于无常了……此刻的惟一只有拚命了,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嘶喊,让黄尘腾起半天烟云,让长空炸响万里雷霆。这些千古冤魂在倒下的最后一刻升腾成了震惊人寰的天马,天马!

那是一个上午,抑或是一个下午,抑或不过是一个上午、一个下午的短短瞬间。然而,这个瞬间的响声却震撼着千古。这个瞬间注定要成为历史,而且注定要成为扭转历史的历史。

历史的车轮不得不战栗了,于是,齐国那些殉葬的马匹便被麻醉了,麻翻了,被驯服地抬进了坑道,有序地排成了方阵。天马,用自己的生命叩击着人的灵魂,灵魂的战栗少却了一份惨杀的酷烈。

历史的车轮不得不转弯了,就连暴君秦始皇也怕那狂怒的天马搅乱自己的酣梦,因而用无生取代有生,当他还在到处巡游的时候,陵墓殉葬的兵马俑便在陶窑的火焰中诞生了。

站在车马坑前,我的心灵经受着暴风骤雨的洗礼。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流过了脸颊。突然觉得,这些早就凝固的天马,是人类应该永远供奉的生命。尽管它们没有死于疆场,没有死于辉煌,它们却用躯体在暴力的大多战场上做了最后的撕杀,虽然在撕杀中倒下的是自己,震惊的却是那惨无人道的暴力。暴力的王廷禁不住这风云雷霆的激荡,终于动摇了,倾倒了!显然,天马的抗争和死亡驱动了人类文明的车轮。这些夭折的生命,凝固成了罕见的呼声,声声如杜鹃啼血,抨击着冠冕锦衣包裹着的兽性!

天马,好个天马,鞭挞残暴的天马,旋转乾坤的天马!

2007年7月14日

中言心语:

天马的累累白骨震撼着我的心灵!

初看到那纵横叠压的白骨时,浑身禁不住惊悸颤抖,我深为人的残忍而痛心!

在世间万物中,人是惟一靠智力获得统治地位的动物。数万、数千年来,人类将自己的智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又在各种发挥中增长延展了智力。智力成就了人,人主宰了世事。智力也更为得宠于人。

然而,在累累的白骨前,我深深地为人而自责,深深地为智力泛滥而焦虑。我隐隐觉得,靠智力成长的人类,正在智力的无节制宣泄中大步朝末日走去……

2009年10月16日

周庄印象

小桥

周庄是江南水乡的典型作品。小桥是水乡周庄的典型作品。

小桥是水乡周庄的典型作品。

这个典型作品最早是通过画作进入我视野的,就是陈逸飞先生笔下那幅名扬天下的画儿《故乡的回忆》。画面是两孔桥,一孔石拱桥,一孔石梁桥。石拱桥高高拱起自己的腰身,写照着千古柔情。石梁桥硬硬挺直瘦韧的脊梁,展示着刚正性格。两座桥都把自身投入了水中,和它们一起投身水中的还有蓝天和蓝天上的白云。桥随着流水飘飘悠悠,如同在天空飘飘悠悠,就这么飘悠着进入了我的眼睛。我的心中便有了那梦幻般的小桥。

桥是周庄的枢纽。如同纽扣连接衣襟,桥把左一片、右一片、前一片、后一片的房子连成了村庄。从每条巷子里过去,都可以走到桥上去。桥是巷子的延伸,是巷子的链环。这链环或大或小,或高或矮,都会把两条巷子连成一条,一条条连接下去,巷子就成了一个棋盘。这棋盘上的棋子就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房子。房子里走出的人,可以通过桥从这条巷子,走到那条巷子,以至走遍村庄,走出村庄。若是走累了,需要喘口气,那桥上就是停歇的驿站。在桥头或坐或站,都可以看到比房子里、巷子里更阔大,更辽远的风景。因为,桥总是高过水面,高过巷子。高高的桥举高了人,让他们有了比自己还要高的眼界。

流水

桥下面当然是水了。本来桥就是为水流而出生的,可现在的世道早坏了这行情,沟上、谷上、壑上都架上了桥。桥的世界博大了,桥的本真却丢掉了。周庄的流水让桥活脱着遥远的童趣。

水从桥下流过,流得从容不迫,流得无波无澜,流得却有声有色。声音是船行过时留下的,划船的篙这儿那儿一点,又一点,水中便有哗哗……的响动,船也就磨擦着水面前行了。船的行进如同月亮穿过夜空,轻轻柔柔,却让人觉得那是用手触摸丝绸的声音,凉凉的,滑滑的,舒心。水流的色彩来自天上和岸边。天上的是蓝天和白云,当然朝霞和夕晖也一样会出现在水面。朝霞和夕晖会让河里像是撒了美人的胭脂,又像是洗了画家的彩笔。最具妙趣的是岸上的物体,或是房子,或是树木,无一例外都是河水的景致。白墙黑瓦,让河水有了立体;绿树红花,让河水有了层次。更何况,水中的白墙黑瓦、绿树红花,常随着粼粼的波纹抖动,抖动得亦实亦虚,亦真亦幻,一幅梦里看花般的场景便在光天化日之下朦胧出来。

如果这河是一条,两条,也就俗了,也就罢了。周庄的河不大、不宽,有纵有横,纵横交错像是七仙女织就的一张丝网。网眼就是白墙黑瓦排列出的房舍。若是居高俯瞰,那鳞次栉比的房舍又像是水田里一畦一畦的庄稼。田边的水是庄稼的命根,它滋养得庄稼生机勃勃。房边的水像是房子的命根,得了水的浸润,房子才能成排、成院、成片、成庄。当然,房子的成长靠人,是人一石一木,一砖一瓦将它们摞上去的。可是,人却全凭水的浸润。人吃的是水,喝的是水,洗衣淘菜用的是水,要省力地行走靠的还是水。撑一条船可以走出家门,走到村头,走进田里,去务植庄稼,或者把务植熟的庄稼载回自家的后院里。人需要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吃饭睡觉,于是就盖了房子,说到底还是水滋养了房子。所以,其它地方的房子就是房子,村子就是村子,而周庄的房子、村子都是风光,都是水浸染成的风光。水浸染的风光像水墨画一样淡雅,不用重叠的涂染,不用多彩的颜料,只用墨色淡淡的勾上几笔就成了,这就是周庄。一个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周庄,一个雅致的不能再雅致的周庄。

人家

住在周庄的人家就更耐人寻味了,似乎从古至今就是为了画好小桥流水这幅画。画了房屋,画巷子;画了河流,画小桥。画得村庄成了画,还嫌这画的背景不热烈,不够劲。因而,走出村庄横竖挥洒,涂染了一地的油菜花。花朵怒放的时候,周庄便铺展在一片亮灿灿的金光中了。金光耀眼夺目,周庄质朴无华,越加衬托出庄户人璞玉一般的品格。这种品格仿佛比那夺目的金光更具有吸引力,在花丛中羽化的彩蝶成群结队地飞进庄子里,巷子里,院子里,连屋子里也有了这翩翩起舞的生灵。这时候,周庄的人家活泛出另一种生动。

在周庄前后左右、里面外头一转,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江南水乡的周庄比北国高原的村落多了一条出路。骑一匹马从村巷辗转几匝可以出去,到达外面的天地;撑一条船辗转几匝也可以出去,到达外面的天地。周庄用水路和陆路构成了通道,这让庄里和外界通达了许多。在这通达中成长的周庄人也和自己的故乡一样通达,通达的人们都有个活道的头脑。头脑活道的周庄人当然活得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