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百草园的时候,又欢笑了一阵子,是嘲笑自己怎么会能闪了过去。百草园就在三味书屋的街对面。不过百步之远,怎么会视而不见呢?因笑人在得意时是容易忘形的。百草园的前脸是鲁迅故宅。从故宅进去,后面是个不算大的园子。园子里种着白菜、油菜,南国的冬日,天气虽凉,却没有北国的寒冽,因而仍然绿意染目。我在园子里游移睃巡,墙不是泥墙,裸露着青砖,也就找不见木莲藤与何首乌了。星转斗移,人非物亦非,百草园消隐了鲁迅少年时的童趣,只是园中有一隙空地,空地上竖一把耘锄,锄头下是翻了一半的土地。我突然来了雅兴,抡起耘锄,奋力刨起,把几滴汗珠植播进了沃黑的泥土。我不清楚,是要我的汗珠去滋养百草园的泥土,还是要百草园的泥土滋养我的汗珠?
如今,随着时光的远去汗珠和泥土的事宜早已淡忘了,惟一让我反复咀嚼的是那个冬日的游程,为什么汽车要先停在三味书屋,而不是百草园?从实际情况看,三味书屋靠近街头,而百草园居于里面。这样游走顺路,却恰恰违背了鲁迅先生的顺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自然是一种无意,可是这无意中分明透递出一种暗示,一切的理解和认识很难是直接的,曲折反复往往是洞明的可靠途径。我迷回了好一阵子!这些年来,怪不得咫尺眼前的百草园竟让我一次又一次回味,回味百草园,也回味三味书屋;回味鲁迅先生,更回味他的童年情结。我终于明晓了,百草园是鲁迅的天性世界,而三味书屋则是鲁迅的理性天地。在百草园,鲁迅是自由的,放纵的,一任个性自在的挥洒;在三味书屋,房是憋窄的,顶是压抑的,读子曰诗云要由先生的戒尺监视。那戒尺分明是传统的指向,规正着幼童学海无涯苦作舟,在青灯皓首中攀爬功名。抑或是攀上峰峦,爬上彼岸,但此时的到达者,己非先时的出发者,在苦苦的求索中遗弃的恰好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天性。因而,成功的到达者反而成了不幸的悲哀者。所幸,少年鲁迅没有被完全禁锢在戒尺规正下的三味书屋,他是把三味书屋后的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园子当作了他的百草园。在那里他又摘腊梅花,又拾蝉蜕。
在三味书屋观瞻时我到了那个后小园。小园小得几乎不能算是园,只能说是盖房留下的一块通风透光的缝隙。那缝隙里是有一株梅花,而且正逢花期,使我平生第一次亲睹了梅花的姿容。那梅花很是闲逸,疏斜的枝条挂着一朵两朵,或是三朵四朵花儿,淑静得美,全不似画家笔下的梅花。在画家笔下,枝条遒劲了,花朵怒放了,人性裸露了。不要让思绪过多地飞扬,还是让我们回到本题,去注视鲁迅。少年鲁迅在小园中寻觅自己的天性,小小天地极难尽意,因而常常盼着散学,散学后横过路去,回到家里,家里的后院是他爱恋的百草园,百草园又有了他心灵的自由施展。
后来,鲁迅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绍兴,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少年鲁迅成了青年鲁迅,又成了壮年鲁迅。但是,无论何时那童年情结他是忘不掉了。于是命运注定他要在百草园和三味书屋两个世界里徘徊,因而比常人多得不能再多的困惑、迷惘将要伴随着他的终生。他离不开三味书屋的知识领地和理性空间,却又挣不脱百草园的生命活力和性灵自在,就一次又一次地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用百草园的眼光打量这个混沌的世界,用百草园的情感测度这个愚暗的世界,所以,先生笔下的文字于无声处听惊雷了!
如果说,鲁迅携带着百草园和三味书屋这童年的情结走完生命里程,这是后天所至。那么,百草园和三味书屋的缔造则是先天的设置了。鲁迅祖父曾官至翰林院,倘或是鲁迅落生在京都,命运自会是另一番光景。世上不缺宦官,不缺政要,甚而也不缺主宰天下的皇帝,缺少的是醒世的文墨巨匠。因而,世道便让他的祖上暗淡,衰败,并且适可而止,仅止到尚有百草园玩闹,尚有三味书屋就读。让他的血脉中流荡着主世的欲望,让他在日月中经受着苦难的折磨,欲望让他一次又一次进入三味书屋,折磨使他一次又一次回归百草园。这三味书屋和百草园是绝妙得不能再绝妙的设置。假设只有百草园,而无三味书屋,鲁迅未必不是闺土的样子;假设只有三味书屋,而无百草园,鲁迅未必不是孔乙己的样子;假设百草园和三味书屋全都没有,鲁迅未必不是阿Q的样子!所幸天设地造了绍兴,绍兴有个百草园,还有个三味书屋,因而,也就有了个鲁迅先生。
当然,鲁迅能成为鲁迅先生不光因为他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还因为他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而且一次又一次。
2003年4月8日
中言心语:
很少写鲁迅。理解鲁迅很难,写好鲁迅更难。
这是一次例外,好在只是对鲁迅的一次管窥。管窥里看到的是惯有的世理:文章憎命达。鲁迅也是这样。
鲁迅有思想,有民主思想,有民本思想,倘若让他主宰天下恐怕会是另一种模样。不过,世事没有给他权力,没有给他用权力布施思想的机遇。他只能以思想为动力,以文章为武器,向和自己思想拧劲的意识、权力抗争,抗争了一辈子。
抗争的结果是,鲁迅过早地倒下了。
过早的倒下是世道的不幸。人们失去了一位代言的壮士。过早的倒却是鲁迅的幸运,假设再活二三十年,可能会有更大磨难……
2009年10月16日
浙行五记
雨夜陪西湖
到杭州的时候,天黑了,又下着雨,我还是想去西湖看看。
游西湖不是一次了,白天游过,黑夜游过;晴天游过,雨天游过。只是没有雨夜去过,雨夜该是何种风景?就想起名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雨夜的风景会更迷离吧!想来湖上游人不会少,该是另一种热闹气象。
从曲径穿过柳浪闻莺,蜿蜒到湖滨,才知道完全想错了。湖边无人,湖上无船,一个静字笼罩了整个湖域。身边是静,静得寂寥;远方是静,静得杳淡;长天是静,静得空幻;水面是静,静得幽暗。想想白昼的西湖,完全判若另个世界。白昼的西湖,游人如织,游船如梭,岸上是忙乱的,水面是繁杂的,西湖应接不暇,喘吁着酬待来往的宾客。忙碌中,少不了散了她的云鬓,乱了她的衣裙,因而,忙乱似乎就是西湖应有的境况。
而这夜,这雨夜,西湖却静寂得怕人。我孤独在岸边,满湖除了静寂就是黑暗。黑暗本是无奈,与黑暗厮守,更是无奈的无奈。不过西湖的黑暗毕竟不是凡俗的黑暗,我体味这黑暗,不单调,不乏味,不直白,不浅显,绵长而又阔远,悠然而又隽永。黑暗中蕴蓄着万千气象,只等你用想象的手臂撩开这覆笼的纱帘,莫非这就是西湖准备赐予世人的别样礼品?
然而,没有人理解西湖的这份心意,西湖在雨夜冷寞着,孤凄着。我不禁听到了水波中的怨叹,虽是轻轻的,却也让我的身心震颤。我伸长脖子听风,无风,看树,树梢没有轻微地动静。那么水波中的声响不是怨叹,又是什么?
我又想起那诗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无疑是说西湖很美,美得如同西施一般。西湖的美,怎么就是美女般的美?美女的美是欲望的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是没有君子好逑,窈窕淑女除了落寞又能怎么样呢?如此想来,不知是雨冷还是风寒,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哆嗦中觉得,在这世间,静寂也是可怕的东西。西湖的怨叹,莫不是如此?
寒意深彻,肌肤早有了感觉。仰面昂脸,雨雾密了。虽然听不见雨声,但那密集的凉意就是雨雾的通令,我该走了,不然,会湿透衣裤寒彻周身。
然而,我却拔步不得,何忍西湖如此孤凄冷落!雨夜,就让我多陪陪这位失宠的佳丽吧!
2001年3月4日
花港喂麻雀
西湖美景多。花港观鱼就是西湖美景之一。到了西湖少不了要去花港看看。
在港湾走着,虽不是西湖桃花三月景,却也有一树两枝梅花开着,花港也就名副其实了。只是,春浅天凉,不见水中有鱼。忽然想到,鱼也怕寒隐进深水里了。
于是,买个面包,搓碎撒到水上,水里有了动静,桔红的鱼露出了头,显出了身。想那鱼上来就会吞进面包的,可是,眼看嘴对准了吃食,只打一个激凌回转身窜了,窜了个不见踪影。又过一忽儿,那鱼转来了,一口就吞进了飘浮的鱼食。这才知道,鱼头一回不吃,是试探呢!
精明的鱼!
鱼真不少,一群群来了,水中像是燃起了无数火苗,红亮亮得好看。好看的鱼一次次上演着一探二吃的闹剧。
这剧闹得正红火,可那条大鱼试探过,再返身来吃时面包没了。水上忽闪了一下,面包已随着那身影飞上了高枝。定睛看时,抢走鱼食的是麻雀。一只麻雀正在那梅花的枝头吃着面包,还有三五只一旁鼓圆眼珠贪馋着。随手扔去一块面包,刚落在地上,麻雀就围上去哄抢。它们饿了?连忙又扔,又扔,麻雀舞着,吃着。地上的风景晃入水中,水中梅动雀跳,花花点点,迷迷离离。
——麻雀也是景观。
想当年,人之初,我刚入校门,学校里就号令除四害。麻雀也在四害之列,老师下达了任务,要我们捉了麻雀交那两只小爪爪。别看麻雀不大,也狡猾狡猾的,地上摆下粮食,不吃;树梢安上机关,不落。拿弹弓打,它不落定也难打住。我们只好趁夜里麻雀落窝,上房去掏,掏到了去老师那儿领赏。
光阴如梭,岁月变了好多花样。时过境迁,如今的麻雀早不是往昔的麻雀了。麻雀敢入闹市,也敢进名园,水中的鱼还试试探探着吃哩,而麻雀早就直接了当地来争来抢了。
争来抢去,花港又多了一份乐趣。在花港,我喂鱼,也喂这曾经是冤家对手的麻雀,嘻嘻!
2001年3月4日
打的游苏州
在我的记忆里,苏州是一幅画,画上是小桥、流水、人家。苏州是一曲评弹,弹唱的该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苏州的画中有曲,曲中有画。苏州的境界就是画和曲的完美结合。
到了苏州,就想享受享受苏州这画曲谐和的境界。
先去看寒山寺。交通方便,打的。一招手,一辆红色的轿车就停在了身边。款款落座,车就开了。随之,也就响起了曲调。只是这曲调流行得不能再流行了,没有节奏,没有韵律,只有歌手声嘶力竭的高叫。无疑,这歌唱得很卖力,如同这时代一样,做事做人就得豁出去,风风火火地闯荡,大把大把地捞钱。歌声跳荡着时代的脉搏。
可是,听着这歌来看苏州,看车窗外的拱桥,看拱桥下的流水,怎么也觉得不对味,如同在除夕夜的年饺里嚼出了一支又粗又硬的螃蟹腿。
对司机说,请把音乐关了,这才注意到是位女司机。女司机手动了动,音响低了,却没有关。突然领悟到这音响原本就是女司机享用的,与乘客无关,自然也就与我无关了。尽管明白了无关,可那音响老在耳边作乱,乱闹得窗外苏州那幅画也变得不伦不类。内心里就有些嘈杂,就有些繁乱,当然也就免不了对司机有些怨怪。
不过,稍一转念,怨怪消失了。明白了这打的游苏州本来就不对劲。这轿车如流星一样从桥上滑下,从水边闪过,不就是对这小桥流水的辜负。我是该背着褡兜驱步而游,最好在走得困顿疲倦时方到苏州。眼睛一亮,困顿抖掉,兴冲冲接近流水,爬上小桥。或伏在桥上看桥下流水,或伏在岸边看水中小桥。顶大也只能骑头毛驴游走,毛驴颠哒颠哒着,把影子也颠哒进桥下的流水里去了。自然我也和毛驴同在那水中颠哒,颠达进苏州这画里,再从苏州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评弹里蹦跳出来。那才不乏韵味呢!到了夜里,把毛驴往河边的树上随便一拴,钻进哪家的渔船上歇息。只是,要真这样,距家万里,来游实在不易,躺进船里,就难免不想家,甚而,要江枫渔火对愁眠了!
正想得够味,车已到了,幻觉里的美韵一下散了。举步跨进寒山寺,不见寒山,也不见拾得,只见游人,挤挤闹闹的游人闹得咱连收拾美韵的心劲也没了。
2001年3月4日
雨游天一阁
到宁波不看天一阁不行。余秋雨那篇《风雨天一阁》活画出一道藏书的巍峨风景。不看天一阁,岂不辜负了诗书的缘情?
这日,无风,却有雨。雨中的天一阁潮润而迷蒙。迷蒙的雨雾笼罩着整个庭院,更增添了几分幽静和神秘。步入院落,脚步和意绪都变得轻轻柔柔的,不敢快步走,不敢高声语,惟恐破坏了读书的平和心境。院中,有山,有水,有亭,有阁,是一处南方园林。可是,若要以园林论及,这庭院是小了些,是简了些,同豫园无法比,同留园和拙政园也无法比,比起来自然就逊色多了。可是,由于内中有了藏书,藏书成为人类罕见的精神财富,天一阁却远比那些博大灵秀的园林要光艳得多。
知识的华泽亮堂了天一阁。
当然,天一阁为更多人称道还是因了余秋雨的那篇文章。若不是他的生花妙笔,我哪里知道个天一阁,哪里会寻觅到这宁波的深巷里来?
在路上,问司机,司机知道天一阁,却没有进去过。当然也就不知道秋雨冬雪什么的。
在院中,问一位女士,女士知道余秋雨,却大大咧咧地说,北京人,来过还题了词。
听得人想笑,难受的却笑不出声来。天一阁里的游人,多是知识者,也多是从余秋雨笔下知道这地方的。这地方的红火也就与余秋雨有了关系。这让人想起张继,他一首诗让寒山寺成了名寺;这让人想起王实甫,他一出戏让普救寺成了红寺。如今,寒山寺、普救寺都成了旅游圣地,内中游人如织,前后接踵,哪个不留下买路钱能进得来呢?如此看来,文人不仅能妙笔生花,而且能妙笔生财,经文人一点化,平淡的生意可以火爆起来。这么想来,在某种范围内说文人胜过了财神。可是,走遍大江南北,每每见到敬奉的都是财神,哪有敬文人的?普救寺没有敬王实甫,寒山寺没有敬张继,天一阁没有敬余秋雨不说,却有几人知道自己是缘何发财的?
思来想去,心里也像淋了雨,凉凉的,凉得难受。
2001年3月17日
险走千丈岩
天阴得很重,云压得很低,往山上走,车子是在雾中穿行。看山,山不见;看谷,谷不清。真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了,车却还在走,而且走得很快。心也就提起来,提起来,提得真要出嗓子眼了。直到车停了,到了,钻出车,扑进浓雾中才放下心。
我们来到了溪口的妙高台。
妙高台,高得奇妙。据说,天晴日朗,在高台上纵目,峰恋苍翠,白云缭绕,溪水鸣唱,与枝头鸟雀和吟共歌。可惜,今日天阴雾重,看不见这幅景致,眼前除了白云,还是白云;身边除了白云,也是白云。白云相守着咱,相拥着咱,谁也难近咱的耳目,咱的身心。
仔细听,是有水声响动,只是潮潮湿湿的云雾,让那音色也少了应有的清脆亮响。看看,不见水流,据说这就是千丈岩瀑布的声响。越是看不见,就越想见,不顾导游的阻拦,相随了友人去找。路在树间,曲里拐弯,弯拐着下沟,一层一层的阶石铺弯下去。似乎是云更浓了,浓成了雨雾,树梢有滴滴哒哒的水下来,落在头上,头发湿了;落在背上,衣服潮了。心里就急,4个人没有一把雨伞,若要下雨,不淋个净湿才怪!急着盼早到,越盼越不到,听听水声就在耳边,可是转过一道弯,又转过一道弯,弯来弯去就是到不了,急得就喊:
千丈岩——你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