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一早,萝拉就带着一个万用袋和一个背包离开。看到她只带走这么少的东西,教人猛然惊醒。这个女人珍爱她的东西,她的茶壶、她的书、她的照片和她在印度买的小雕像。我望着那个袋子心想,老天爷,这说明她有多不想跟我住在一起。
我们在门口拥抱,她哭了一会儿。
她说:“我不太确定我在做什么。”
我说:“我看得出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你不必现在走,你留到什么时候都行。”
“谢了。不过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我最好……你知道的……”
“那,今晚就留下来吧。”
但她只是做了个怪表情,就把手伸向门把。
这个离开很笨拙。她没有多余的手,不过她还是试着开门,但开不了,所以我帮她开门。但我挡住了路,所以我得到门外让她出来,但她得将门撑开,因为我没带钥匙,然后我得在门自她背后关上前,从她身旁挤进去。接着才告一段落。
我很遗憾这么说,不过有一种美妙的感受,些许的解放感与些许神经质的兴奋感,从我的脚趾附近窜入,波涛汹涌地扫荡过我的全身。我以前也有过同样的感受,而且我知道这不代表什么奇怪的事,譬如说,这不代表接下来几周我都会感到异样的开心。但我的确知道我要配合它,趁它还在时尽情享受。
这是我庆祝自己回归单身王国的方法: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一一那张会跟我留在这里的椅子上,一点一点地挖出椅子把手里的充填物。我点了根烟,虽然时间还早,而且我也不是真的想抽,只不过因为从现在起无论何时,我都能自由地在公寓里抽烟,不会有争执了。我想着我是不是已经遇到下一个上床的对象,或者她是我现在还不认识的人。我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我们会不会在这里做,还是会在她的地方做,她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我决定在客厅墙上画上西洋棋唱片公司(ChessRecords)的标志[在卡姆登有家店有所有唱片公司的标志——西洋棋、斯代斯(Stax)、摩城(Motown)、特洛伊人(Troian)——用模子喷绘在入口旁的砖墙上,看起来很棒。也许我能找到那个施工的人,请他帮我在这里做个小一点的]。我觉得还不坏,我觉得很好,我出门工作。
我的店叫做冠军黑胶片(ChampionshipVinyl)。我卖朋克、蓝调、灵魂乐和节奏蓝调,一点ska、一些独立(indie)的东西、一些六十年代的流行音乐——所有专业唱片收藏家该有的东西,就像橱窗上可笑而过气的标语所写的。我们开在哈洛威(Holloway)一条僻静的小巷中,小心翼翼地安置好吸引最低限度的过路人。除非你住在这里,否则完全没有理由到这里来,但是住在这里的人似乎对于我的StiffLittleFingers白标唱片(二十五块卖你,我一九八六年时用十七块钱买的),或是我单轨版本的BlondeonBlonde没有太大的兴趣。
我的生意还过得去,那是因为那些每逢周六专程到这里采买的人——年轻人,永远是年轻人,穿戴着约翰·列侬式的眼镜、皮夹克和方形的斜肩背包——还有邮购的关系。
我在精美的摇滚杂志封底刊登广告,接到年轻人,永远是年轻人,从曼彻斯特、格拉斯哥和渥太华的来信,这些年轻人似乎花了不成比例的时间搜寻“史密斯”合唱团被删除的单曲,还有在“首版非再版”下加底线的法兰克·萨巴(FrankZappa)的专辑。他们简直跟疯了没两样。
我上班晚了,等我到时狄克已经靠在门上读书了。他三十一岁,留着又长又油腻的黑发,穿着一件“音速青春”
(SonicYouth)的T恤,黑色的皮夹克试图充满男人味地诉说它的光辉岁月,只不过那是他一年前才买的,还有一个随身听跟一副大得可笑的耳机,盖住不只他的耳朵还有他的半张脸。他的书是平装版的路·瑞德(LouReed)传记。他脚边的斜肩背包——真有过光辉岁月的——广告着一个红得发紫的美国独立唱片品牌。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弄到手,每当我们一靠近那个背包,他就紧张得不得了。他用它来装卡带,他听过店里绝大部分的音乐,他宁可带着新货来上工——朋友给的卡带、邮购的盗版货——也不愿浪费时间重复听同样的东西两遍(巴瑞或我每“狄克,要不要去酒吧吃午餐?”巴瑞或我每星期都会问他几次,他总会忧愁地望着他的一小堆卡带,叹口气说:“我很想去,不过我还有这堆要听完。”)
“早安,理查。”
他紧张兮兮笨手笨脚地要拿下他的巨型耳机,结果一边卡住耳朵,另一边落在他的眼睛上。
“噢,嗨。嗨,洛。”
“抱歉我迟到了。”
“不,没关系。”
“周末还好吗?”
我打开门锁,他则七手八脚地找他的东西。
“还可以,不坏。我在卡姆登找到‘甘草夹心糖’的第一张专辑。这张叫《青春遗嘱》(TestamentofYouth),国内从来没发行过,只有日本进口版。”
“太好了。”我完全不知道他在鬼扯些什么。
“我帮你录一卷卡带。”
“谢了。”
“因为你说你喜欢他们的第二张专辑,《流行文化、女孩及其他》(Pop,Girls,Etc),封面有HattieJacques的那张。
不过你没看到封面,你只有我录给你的卡带。”
我确定他录了一卷“甘草夹心糖”的专辑给我,我也确定我说我喜欢。我的公寓里到处都是狄克录给我的卡带,大多数我听都没听、“你怎么样?你的周末如何?好?不好?”
我无法想像如果我告诉狄克有关我的周末的事,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对话。如果我说萝拉离开我的话,他大概会崩溃并化为尘土。狄克不大热中这种事。事实上,假使我要告白任何一点有关私人的事的话——譬如说我有一个母亲一个父亲,或是我年轻一点时曾上过学——我想他只会脸红、结巴,然后问我有没有听过“柠檬头合唱团”③的新专辑。
“两者中间,有好有坏。”
他点点头,这显然是正确答案。
店里闻起来有一股陈年烟味、湿气和塑胶防尘套的气味,狭窄又昏暗、脏乱又拥挤。一方面是因为这是我要的——唱片行看起来就该这样,只有菲尔·柯林斯(PhilCollins)的歌迷才会去那种看起来干净健康得像郊区购物中心的地方,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提不起精神清理或重新装潢。两边各有一个陈列架,橱窗里面还有两三个,CD跟卡带在墙上的玻璃柜中。大小差不多就这样,差不多刚刚好,在我们没有任何客人的情况下,大部分的时候大小差不多刚好。后面的储藏室比前面的店面稍大,但我们其实没什么存货,只有几堆没人想花时间标价的二手唱片,所以储藏室大多时候拿来混水摸鱼。我对这个地方厌倦到了极点,老实说。我怕总有一天我会抓狂,把皇帝艾维斯的模型从天花板扯下来,将“乡村艺人(男)A—K”的架子丢到街上去,然后到维京多媒体大卖场(VirginMegastore)去工作,再也不要回来。
狄克放下张唱片,西岸迷幻的东西,帮我们俩泡咖啡,我则查看邮件。然后我们喝咖啡,接着他试着把一些唱片塞进挤到要爆的陈列架,我则打包一些邮购的货。然后我做一下《卫报》上的填字游戏,他读一些美国进口的摇滚杂志,然后轮到他做《卫报》上的填字游戏,我读进口美国杂志。不知不觉间,就轮到我来泡咖啡。
十一点半左右,一个叫强尼的爱尔兰酒鬼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他大概每星期来我们这儿三次,他的光顾已经成为一种编排好的例行公事,我们两个都无意更动。在这个充满敌意与不可知的世界,我们仰赖彼此提供一些可以相互依靠的东西。
“强尼,滚出去。”我对他说。
他说:“怎么?我的钱你看不上眼?”
“你根本身无分文,我们也没有你要买的东西。”
这是他的提示:开始时来上一段唐娜(Dana)的“万事万物”(AllKindsofEverything)的狂热演出;而那是我的提示:
从柜台后出来将他引回到门口;这是他的提示:向陈列架扑身过去;接着则是我的提示:用一手打开门,另一手松掉他紧抓在架上的手,然后将他扫地出门。我们几年前发展出这套动作,已经演练得滚瓜烂熟了。
强尼是我们午餐前惟一的客人。这实在不是有雄心大志的人会想做的工作。
巴瑞一直到午餐后才现身,这没什么稀奇的。狄克和巴瑞都是受雇做兼职的工作,每个人三天。不过在我雇用他们不久后,他们俩就天天来报到,连星期六也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假使他们真的没地方混也没别的事干,我不想,你知道的,点明这一点,以免引发某种心灵危机——所以我给他们加了点钱,然后不动声色。巴瑞将加薪解读为缩减工时的暗示,所以我就不再给他加钱。这是四年前的事,而他也没说过一句话。
他进店门时哼着一段“冲击”合唱团①的音乐。事实上,“哼”是不正确的字眼,他发出那种所有小男生都会的吉他噪音,你得把嘴唇往外推,咬紧牙齿,然后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巴瑞已经三十三岁了。
“兄弟们,好吗?嘿,狄克,这是什么音乐,老兄?臭死了。”他捏住鼻子做了个鬼脸“呕……”
巴瑞常欺负狄克,到了只要巴瑞在店里,狄克几乎一语不发的地步。我只在巴瑞真的做得太过火时才介入。所以我看着狄克将手伸向柜台上方架子上的音响,关掉卡带。
“他妈的谢啦。狄克,你像小孩子一样,得随时有人盯着。不过我不知道干嘛得由我来管这档事。洛,你没注意到他放什么鬼吗?你装死啊,老兄?”
他拉开话匣就讲个没完没了,讲的十有八九都是些胡说八道。他常常谈论音乐,但也常常谈论书籍(泰瑞·普拉希特和任何有关怪兽、星球之类的)、电影,还有女人。《流行文化、女孩及其他》还算是“甘草夹心糖”乐团的专辑名称,而他的谈话只不过是排行榜。如果他看了一部好电影,他不会去形容电影的情节,或是他的感想,而是这部电影在他本年度最佳影片排行、有史以来最佳影片排行、十年来最佳影片排行中的名次——他用前十名和前五名来思考和发言,结果狄克与我也变成这样。而且他老是会要我们列出排行榜。“好了,各位。达斯汀·霍夫曼的前五名电影。”或是吉他独奏,或是盲眼乐手灌录的唱片,或盖瑞与西尔维娅·安德森制作的影集[“狄克,我不敢相信你把列《不死红上尉》为第一名,他是不死之身耶!那还有什么好玩的?”],或罐装的甜食(列在前五名的“如果你们两个没有人把双色糖话,我现在就辞职。”)巴瑞把手伸进他的皮夹克口袋,拿出一卷卡带放进机器中,把音量扭到最大。不出几秒,整间店就随着“卡翠娜及摇摆”的WalkingOnSunshine(漫步阳光中)曲中的贝司而颤动。现在是二月,天气又冷又湿,萝拉走了。我不想听到“漫步阳光中”,这不符合我现在的心情。
“把音乐关掉,巴瑞。”我必须放声大吼,像个狂风巨浪中的救生艇船长。
“没办法再更大声了。”
“我不是叫你‘开大’,你这蠢蛋,我叫你‘关掉’。”
他大笑,然后往储藏室走,大声唱着喇叭伴奏,“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我自己过去关掉,巴瑞回到店面来。
“你做什么?”
“我不想听《漫步阳光中》!”
“那是我的新卡带,我的周一早晨卡带,我昨晚特地录的。”
“是吗?现在是他妈的星期一下午了,你该早点起床的。”
“你今天早上就会让我放这音乐,是吗?”
“不会,但至少我现在有了借口。”
“你难道不要一点振奋人心的东西?为你可悲的中年老骨头带来一点温暖?”
“不要。”
“那你不爽的时候要听什么?”
“我不晓得,不过总之,绝不是《漫步阳光中》。”
“好,我跳过这首。”
“下一首是什么?”
“LittleLatinLupeLu。”
“MitchRyderandtheDetroitWheels唱的?”狄克问。
“不对,是‘正义兄弟’(TheRighteousBrothers)。”你可以听出巴瑞声音中自我防卫的意味,他显然没听过MitchRyder的版本。
“噢,这样啊。算了。”狄克永远也不会大胆到敢告诉巴瑞他搞混了,但是这个暗示够清楚了。
“怎么着?”巴瑞怒气冲冲地说。
“没事……”
“不,说啊。‘正义兄弟’有什么不对的?”
“没有,我只是比较喜欢另一个版本。”狄克有气无力地说。
“屁话。”
我说:“表明喜好怎么会是屁话?”
“如果这个喜好有误的话,那就是屁话。”
狄克耸耸肩微笑。
“怎么着?怎么着?那种自以为是的笑是什么意思?”
“巴瑞,别惹他,这不重要,反正我们不听他妈的LittleLatinLupeLu,所以别吵了。”
“这个店什么时候变成法西斯专制了?”
“从你把那卷烂卡带带来以后。”
“我只不过想振奋大家的精神,仅此而已。真是抱歉了。
尽管去放那些悲惨的鬼音乐好了,我才懒得管。”
“我也不要什么悲惨的鬼音乐,我只要能让我听而不闻的音乐。”
“好极了。这就是在唱片行工作的乐趣,是吗?放一些你不想听的音乐?我以为这卷卡带可以变成,你知道,一个话题。我本来要叫你们列出,在湿气凝重的周一早晨放的前五名专辑排行榜,你现在把这全糟蹋了。”
“我们下星期一再做。”
“那有什么用?”
如此这般、没完没了,也许我下半辈子的工作生涯都会是这样。
我想列出前五名让人毫无感觉的唱片。这样一来,狄克与巴瑞就算帮了我一个忙。至于我,等我到家后,我会放披头士。也许是《艾比路》(AbbeyRoad),不过我会用编辑功能跳过Something这首。披头士是乐迷卡、礼拜六早场电影《救命!》(Help!)、塑胶玩具吉他,以及在校车后排座椅扯着喉咙唱《黄色潜水艇》(YellowSubmarine)。他们是我的,不是我和萝拉的,或我和查理的,或我和艾莉森·艾许华斯的。虽然他们会让我有点感觉,但不会是任何不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