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世说新语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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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雅量第六(1)

【题解】

雅量指宽宏的气量。魏晋时代讲究名士风度,这就要求注意举止、姿势的旷达、潇洒,强调七情六欲都不能在神情态度上流露出来。不管内心活动如何,只能深藏不露,表现出来的应是宽容、平和、若无其事,就是说,见喜不喜,临危不惧,处变不惊,遇事不改常态,这才不失名士风流。

本篇所记的就是名士们的雅量。在遇到喜怒哀乐等方面的事情时神色自若,应付自如。如果因身心畅快而面露欢娱之色,这就显得有所计较而不宽容了。逢喜事却能不异于常,这就很有涵养而显出雅量。例如第35则记谢安得知淝水之战大捷的消息后,“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如果怒气使人面带怒容,这就有失风度,不好。本篇记载了一些豁达处世、宽容待人的事例,受到困辱打骂也不发火,不吵骂,更不动手报复。例如第18则记久负盛名的褚季野旅居驿亭时被亭吏驱移牛屋下住宿,后来县令了解原委,“于公前鞭挞亭吏”。对这前后两种态度,褚季野表现得襟怀磊落,“言色无导,状如不觉”。第9则记裴遐在宴会上因饮酒事被人拽倒在地,爬起来后,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就算遇上牢狱之灾,杀身之祸,也应该若无其事,好像心胸能包容万物。例如第2则记嵇康“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第29则记桓温欲诛谢安、王坦之两人,王坦之胆战心惊,“转见于色”,而“谢之宽容,愈表于貌”。两人对比,显示出谢安不凡的气度。在突发事变面前未尝仓皇失措,也是气量宽宏的表现。例如第1则记顾雍在宾客满座的情况下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于任上时,虽然心里痛苦不堪,“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可是终于能控制住而在言谈神色上没有露出痕迹。第28则记谢安和诸人坐船到海上游览,遇上风急浪猛,大家都惊恐失色,他却仍神态安闲,心情舒畅。

除此以外,只要没有虚伪的表现,纯任自然,不为外物所累,都可以看成雅量。例如不为威逼利诱所动;不吝惜财物;不怕丢失官职;保持真诚直率,不做作;等等。第19则记郗家到王家选女婿时,王家子弟“咸自矜持”,只有王羲之“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这正是直率、不掩盖、不做作的很好写照。第15则记祖士少和阮遥集二人各有嗜好,虽然同是为外物所累,可是前者处置失当,被人看见而“意未能平”,后者处置得宜,在人前仍“神色闲畅”,相比之下,人们就认为后者有气量。

真正有雅量的名士,确也表现出一种难得的修养,值得肯定。但是从记载中可以看出,有一些士族名士所讲究的魏晋风度实际是假装的。有的故作旷达,有的不过是验皮厚而已。

(1)豫章太守顾劭,是雍之子①。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②!”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③。

【注释】

①雍:顾雍,字元叹,累迁尚书令,位至丞相。

②延陵:地名,这里指延陵季子。春秋时代,吴国的季札受封于此,称延陵季子,他最熟悉礼制,他儿子死后,葬丧都合乎礼。并且说:“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丧明:

《礼记·檀弓上》载,孔子弟子子夏死了儿子就哭瞎了眼睛。孔子的另一弟子曾子为此责备他,认为这是子夏的罪过之一。

③豁情:敞开胸怀;心情开朗。

【译文】

豫章太守顾劭,是顾雍的儿子。顾劭死在任内,当时顾雍正大聚下属饮酒作乐,他亲自下围棋。外面禀报说豫章有送信人到,却没有他儿子的书信。

顾雍虽然神态不变,可是心里已明白其中的缘故;他悲痛得用指甲紧掐手掌,血流出来沾湿了座褥。直到宾客散去以后,才叹气说:“已经不可能有延陵季子那么高尚,难道可以哭瞎眼睛而受人责备吗!”于是就放开胸怀,驱散哀痛之情,神色自若。

(2)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①。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

【注释】

①嵇中散:嵇康。参看《德行》第16则注①。广陵散:古琴曲。

【译文】

中散大夫嵇康在法场处决时,神态不变,要求给他琴弹,弹奏《广陵散》曲。弹完后说:“袁孝尼曾经请求学这支曲子,我吝惜固执,不肯传给他,《广陵散》从今以后要失传了!”当时,三千名太学生曾上书,请求拜他为师,朝廷不准许。嵇康被杀后,文王司马昭随即也后悔了。

(3)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①,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②。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往。

【注释】

①霹雳(pīlì):响声很大的雷。

②焦然:形容烧焦了。

【译文】

夏侯太初有一次靠着柱子写字,当时下着大雨,雷电击坏了他靠着的柱子,衣服烧焦了,他神色不变,照样写字。宾客和随从都跌跌撞撞,站立不稳。

(4)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①。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②。

【注释】

①折枝:使树枝弯曲。

②信然:确实这样。

【译文】

王戎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和一些小孩儿出去游玩,看见路边的李树挂了很多果,压弯了树枝,小孩儿们争先恐后跑去摘李子,只有王戎站着不动。

别人问他,他回答说:“树长在路边,还有这么多李子,这一定是苦的李子。”

拿李子来一尝,果真是苦的。

(5)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纵百姓观之①。王戎七岁,亦往看。

虎承间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②。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③。

【注释】

①宣武场:场地名,在洛阳城北。断:隔绝。纵:听凭。按:《水经·谷水注》引《竹林七贤论》说:魏明帝在宣武场上围起栅栏,包住虎牙,派大力士跟虎搏斗。

②承间:同“乘间”,趁着空子。颠仆:跌倒。

③湛然:形容镇静。

【译文】

魏明帝在宣武场上包着老虎的爪牙,举行人、虎搏斗表演,任凭百姓观看。王戎当时七岁,也去看。老虎乘隙攀住栅栏大吼,吼声震天动地,围观的人全都吓得退避不迭,跌倒在地。王戎却平平静静,一动不动,一点也不害怕。

(6)王戎为侍中,南郡太守刘肇遗筒中笺布五端,戎虽不受,厚报其书①。

【注释】

①筒中笺布:一种细布,卷作筒形。按:《晋书·王成传》作“筒中细布五十端。”端:二丈为一端。

【译文】

王戎任侍中的时候,南郡太守刘肇送给他十丈筒中细布,王戎虽然没有受礼,还是深情地给他写了一封回信。

(7)裴叔则被收①,神气无变,举止自若。求纸笔作书,书成,救者多,乃得免。后位仪同三司②。

【注释】

①裴叔则:裴楷,字叔则,曾任屯骑校尉、太子少师。按:公元290年晋武帝死,晋惠帝立,太傅杨骏辅政,第二年皇后贾氏杀杨骏,裴楷和杨骏是儿女亲家,也被逮捕。

②仪同三司:仪仗同于太尉、司徒、司空。这三个官职号称三公,又称三司,三公以下有”位从公”之名,仪同三司的都是位从公,即非三公却给以和三公同等的待遇。

【译文】

裴叔则被逮捕时,神态不变,举动如常。要来纸笔写信给亲朋故旧,信发出后,营救他的人很多,才得以免罪。后来位至仪同三司。

(8)王夷甫尝属族人事,经时未行①。遇于一处饮燕②,因语之曰:“近属尊事,那得不行?”族人大怒,便举傫掷其面③。夷甫都无言,盥洗毕,牵王丞相臂,与共载去。在车中照镜,语丞相曰:“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④。”

【注释】

①王夷甫:王衍,字夷甫,官至太尉。属(zhū):嘱托。

③饮燕:同“饮宴”。

③傫(lěi):食盒。

④“汝看”句:牛背是挨鞭子打的地方,王夷甫自以为风采神韵优美出众,眼光也高人一头,不屑计较刚才发生的事。

【译文】

王夷甫曾经托族人办事,过了一段时间还没办。后来两人碰到一起吃喝,王夷甫便问那位族人:“原先托您办的事,怎么还不去办呢?”族人非常生气,就举起食盒扔到他脸上。王夷甫一言不发,洗干净后,挽着丞相王导的手,和他一起坐牛车走了。在车里照着镜子,对王导说:“你看我的眼光,竟然超出牛背之上。”

(9)裴遐在周馥所,馥设主人①。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②。遇正戏,不时为饮,司马恚,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

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暗当故耳!”

【注释】

①设主人:以主人身分备办酒食。

②馥司马:周馥手下的司马。周馥任平东将军,将军府下有司马,管一府之事。行酒:在宴会上主持行酒令、斟酒劝饮等事。

【译文】

裴遐在周馥家,周馥以主人身分宴请大家。裴遐和人下围棋,周馥的司马负责劝酒。裴遐正在下棋,时时要酒喝,司马很生气,便把他拽倒在地上。

裴遐爬起来回到座位上,举动如常,脸色不变,照样下棋。后来王夷甫问他:

“当时怎么能做到面不改色呢?”他回答说:“只不过是暗地忍受着罢了!”

(10)刘庆孙在太傅府,于时人士多为所构,唯庾子嵩纵心书外,无迹可间①。后以其性俭家富,说太傅令换千万,冀其有吝,于此可乘②。太傅于众坐中问鹿,庾时颓然已醉,帻堕几上,以头就穿取③,徐答云:“下官家故可有两娑千万,随公所取④。”于是乃服。后有人向庾道此,庾曰:“可谓以小人之虑,度君子之心。”

【注释】

①刘庆孙:刘舆,字庆孙,在太傅司马越的官府中任长史。构:罗织罪状陷害人。纵心:放开心思,不关心事情。间(jiàn):插在中间;乘间。

②俭:吝啬。换:借。

③颓然:形容精神不振的样子。帻(zé):头巾。几:坐时靠着或放物品的小桌子。

④两娑:两三。

【译文】

刘庆孙在太傅府任职,在这期间,名人多被他构陷,只有庾子嵩不把心思放在世事上,使他没有空子可钻。后来就抓住庾子嵩生性吝啬而家境富裕这点,怂恿太傅向庾子嵩借千万钱,希望他表现得吝啬不肯借,然后在这里找到可乘之机。于是太傅就在大庭广众中间庾子嵩借钱,这时庾子嵩已经醉醺醺的了,头巾颠落在小桌上,他把头伸进头巾里戴上,慢吞吞地回答说:

“下官家原来大约有两三千万,随您取多少。”刘庆孙这才佩服了。后来有人向庾子嵩谈起这件事,庾子嵩说:“这可以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11)王夷甫与裴景声志好不同,景声恶欲取之,卒不能回①。乃故诣王,肆言极骂,要王答己,欲以分谤②。王不为动色,徐曰:“白眼儿遂作。”

【注释】

①裴景声:裴邈,字景声。历太傅从事中郎、左司马,监东海王军事。恶:讨厌。回:改变。

②肆言:肆无忌惮地说。要:要挟;强迫。

【译文】

王夷甫和裴景声两人志趣、爱好不同,景声讨厌王夷甫想任用自己,可是始终没法改变王夷甫的主意。于是就故意到王夷甫那里,肆意攻击,痛骂一番,迫使王夷甫回骂自己,想用这种办法使王夷甫分担别人的指责。王夷甫却始终不动声色,从容地说:“白眼儿终于发作了。”

(12)王夷甫长裴成公四岁,不与相知①。时共集一处,皆当时名士,谓王曰:“裴令令望何足计②!”王便卿裴③,裴曰:“自可全君雅志。”

【注释】

①裴成公:裴(wěi),字逸民,累迁尚书左仆射、侍中,死后的谥号是成。

②裴令:指裴楷,任中书令,很有名望,是裴的叔父。令望:美好的声望。

③卿裴:称裴为卿。这是把裴看成小辈的、不讲礼法的称呼。

【译文】

王夷甫比裴大四岁,两人不相交好。有一次,两人聚会在一起,在座的都是当时的名士,有人对王夷甫说:“裴令的名望哪里值得考虑!”王夷甫便称呼裴为卿,裴说:“我自然可以成全您的高雅情趣。”

(13)有往来者云:“庾公有东下意①。”或谓王公:“可潜稍严,以备不虞②。”王公曰:“我与元规虽俱王臣,本怀布衣之好。若其欲来,吾角巾径还乌衣,何所稍严③!”

【注释】

①庾公:庾亮,字元规。按:晋成帝登位(公元325年)后,王导为司徒,录尚书事,和庾亮等参辅朝政。后来庾亮进号征西将军,都督六州诸军事,镇守武昌,有人劝他起兵东下入首都,罢免王导,因郗鉴不同意,才作罢。

②潜:暗中;秘密地。严:戒备。虞:预料。

③角巾:有棱角的头巾,是隐土所常戴的。这里指家居时的服饰。乌衣:建康城内的乌衣巷。

东晋时王导、谢安这些贵族都住在这里。按:这句话指弃官家居。

【译文】

有往来首都的人说:“庾公有起兵东下的意图。”有人对王导说:“应该暗中略作戒备,以防备不测事件。”王导说:“我和元规虽然都是国家大臣,但是本来就怀有布衣之交的情谊。如果他想来朝廷,我就径直回家当老百姓,略作戒备做什么!”

(14)王丞相主簿欲检校帐下①,公语主簿:“欲与主簿周旋,无为知人几案间事②。”

【注释】

①检校:检查核对。帐下:幕府中,这里指幕僚。

②几案间事:指案犊,即官府文牍案卷之事。

【译文】

丞相王导的主簿想去查核部下,王导对他说:“我想和主簿交谈一下,不用去了解人家文犊案卷上的事。”

(15)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①。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②。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③。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④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⑤。

【注释】

①祖士少:祖约,字士少,曾任豫州刺史。阮遥集:阮孚,字遥集,曾任吏部尚书、广州刺史。

屐:木板鞋,鞋底下多有二齿。经营:料理。

②累:毛病。得失:高下;优劣。按:晋人推崇超脱,旷达,所以有一种嗜好,就看成是一种毛病。

③屏当:同“摒当”,料理;收拾。麓(lú):竹箱子。意未能平:心神还不能平静,指有点慌张。

④蜡屐:用蜡涂在屐上,使它滑润。

⑤胜负:高下;优劣。按:这里并不从两种嗜好去品评,而从心胸开阔与否来判断高下。阮孚“不为外物所累”,所以他胜于祖约。

【译文】

祖士少喜欢钱财,阮遥集喜欢木屐,两人经常都是亲自料理。两种嗜好同是一种毛病,可是还不能从此判定两人的高下。有人到祖士少家,看见他正在收拾、查点财物;客人到了,还没有收拾完,剩下两小箱,他就放在背后,侧身挡着,还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又有人到阮遥集家,看见他亲自点火给木屐打蜡;因此还叹息说:“不知这一辈子还会穿几双木屐!”说时神态安详自在。于是两人的高下才见分晓。

(16)许侍中,顾司空俱作丞相从事,尔时已被遇,游宴集聚,略无不同①。尝夜至丞相许戏,二人欢极。丞相便命使入己帐眠。顾至晓回转,不得快熟②;许上床便哈台大鼾③。丞相顾诸客曰:“此中亦难得眠处。”

【注释】

①许侍中:许璪(zǎo),字思文,任从事、侍中,官至吏部侍郎。顾司空:顾和,字君孝,官至尚书令,死后追赠司空。从事:官名,是三公和州郡长官的属官。按:王导任扬州刺史时,召许、顾二人为从事。

②熟:指习惯。

③咍(hái)台:打呼噜的声音。

【译文】

侍中许璪和司空顾和一起在丞相王导手下任从事,那时两人都已经得到赏识,凡是游乐、宴饮、聚会,两人都参加,没有丝毫不同。有一次两人晚上到王导家玩,玩得高兴极了。王导便叫他们到自己的床上睡。顾和辗转反侧直到天亮,不能很快习惯;许璪一上床就鼾声如雷。王导回头对客人们说:

“这里也难得到个睡觉的地方。”

(17)庾太尉风仪伟长,不轻举止,时人皆以为假①。亮有大儿数岁,雅重之质,便自如此,人知是天性②。温太真尝隐幔怛之,此儿神色恬然③,乃徐跪曰:“君侯何以为此④?”论者谓不减亮。苏峻时遇害。或云:“见阿恭,知元规非假⑤。”

【注释】

①庾太尉:庾亮,字元规,位至司空,死后追赠太尉。《晋书·庾亮传》说他美姿容,作风严整,动由礼节。

②雅重之质:高雅稳重的气质。

③幔(màn):帷帐。怛(dá)之:使他害怕;惊吓他。恬然:安静、无动于衷的样子。

④君侯:对列侯和地方高级官吏的尊称。

⑤阿恭:庾亮大儿庾彬的小名。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