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事文皇帝［1］，叨官在谏垣［2］。
奏章为得地［3］，□齿负明恩［4］。
金虎知难动［5］，毛厘亦耻言［6］。
撩头虽欲吐［7］，到口却成吞［8］。
照胆常悬镜［9］，窥天自戴盆［10］。
周钟既窕槬［11］，黥阵亦瘢痕［12］。
凤阙觚稜影［13］，仙盘晓日暾［14］。
雨晴文石滑［15］，风暖戟衣翻［16］。
每虑号无告，长忧骇不存！
随行唯跼蹐［17］，出语但寒暄［18］。
宫省咽喉任［19］，戈矛羽卫屯［20］。
光尘皆影附［21］，车马定西奔［22］。
忆万持衡价［23］，锱铢挟契论［24］。
堆时过北斗，积处满西园。
接棹隋河溢，连蹄蜀栈刓［25］。
漉空沧海水，搜尽卓王孙［26］。
斗巧猴雕刺［27］，夸□索挂跟［28］。
狐威假白额［29］，枭啸得黄昏［30］。
馥馥芝兰圃［31］，森森枳棘藩［32］。
吠声嗾国猘［33］，公议怯膺门［34］。
窜逐诸丞相［35］，苍茫远帝阍［36］。
一名为吉士［37］，谁免吊湘魂［38］？
间世英明主［39］，中兴道德尊［40］。
昆冈怜积火［41］，河汉注清源［42］。
川口堤防决［43］，阴车鬼怪掀［44］。
重云开朗照，九地雪幽冤［45］。
我实刚肠者，形甘短褐髠［46］。
曾经触虿尾［47］，犹得凭熊轩［48］。
杜若芳洲翠［49］，严光钓濑喧［50］。
溪山侵越角，封壤尽吴根［51］。
客恨萦春细，乡愁压思繁。
祝尧千万寿［52］，再拜揖余樽。
【题解】
会昌六年（846）作。《樊川文集夹注》卷二题注：“自池州移守睦州时作。”诗中“杜若芳洲翠，严光钓濑喧。溪山侵越角，封壤尽吴根”，均为睦州景事。《樊川诗集注》卷二：“此诗牧之在睦州时作，盖为李中敏等发也。……中敏因旱上言郑注之奸，而李甘以沮注入相，卒于贬所。又有李款、高元裕等，俱以取怒李训、郑注，为所斥逐。训、注既诛而中敏等先后进用，故为追数往事，以庆目前之遭。诗首言同为谏官，每怀嫉恶之心，继极言训、注之恶，有言者俱得罪以去，既遇英主昭雪，而己则仍滞外郡，语固引分自慰，意实久抑求伸。”可见本诗实写甘露之变事。甘露之变是由文宗作后台，李训、郑注策划谋诛宦官，而最后弄巧成拙的悲剧。杜牧对于李训、郑注等人，是持否定态度的。在甘露之变前的文宗大和年间，杜牧与李中敏、李甘等相善，彼时凡反对郑注、李训皆被斥逐。杜牧在睦州任所，追数往事而作是诗。这首诗是研究杜牧思想与创作过程时，需要深入挖掘的重要篇章。
【注释】
［1］文皇帝：即唐文宗李昂。宝历二年（826）即位，次年改元大和，凡九年，发生甘露之变。又改元开成，卒于开成五年（840）。
［2］“叨官”句：谓杜牧开成三年（838）在朝为左补阙事。左补阙属谏官，掌供奉讽谏。
［3］奏章：臣下向皇帝所上的文书。得地：本指得到适宜生长的土壤，此处指才能得到所用之地。
［4］□齿：即□舌。咬啮舌头，表示不说话，或不敢说话。《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魏其必内愧杜门，□舌自杀。”
［5］金虎：比喻国君所亲厚的小人。《文选》张衡《东京赋》：“始于宫邻，卒于金虎。”唐刘良注：“言周之末年，不能行政，政多邪僻。……小人在位，与君子为邻，坚若金，恶若虎。卒以此亡。”
［6］毛厘：犹毫厘，形容极小。
［7］“撩头”句：谓杜牧想给皇帝进谏。
［8］“到口”句：谓进谏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9］“照胆”句：用《西京杂记》卷三“秦镜”典，见前《池州送孟迟先辈》注［27］。杜牧用这一典故，表示自己的正直。
［10］“窥天”句：比喻事不可为。语出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杜牧另有《忆游朱坡四韵》诗：“如今归不得，自戴望天盆。”
［11］“周钟”句：谓朝廷摇摇欲坠的形势。语出《汉书·五行志》：“周景王将铸无射之钟，泠州鸠曰：天子省风以作乐，小者不窕，大者不槬，今钟槬矣，王心弗□，其能久乎？”
［12］黥阵：谓黥布所布之阵。黥布即英布，汉六（今江苏六合）人，曾犯法黥面，故又称黥布。秦末率骊山刑徒起事，归附项羽，封九江王。楚汉相争时，萧何说之归汉，封淮南王。黥布用兵善布阵，故称黥阵。瘢痕：谓即使如黥布之阵，朝廷小人也在吹毛求疵，找其瘢痕。汉赵壹《刺世疾邪赋》：“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
［13］凤阙：本为汉代宫阙名，这里代指皇宫、朝廷。觚稜：殿堂屋角的瓦脊成方角稜瓣之形。
［14］仙盘：即汉代建章宫前的承露盘。汉武帝为求仙，在建章宫神明台上造铜仙人，舒掌捧铜盘玉杯，以承接天上的仙露，故称。暾：太阳初出之光。
［15］文石：带有花纹的石头。这里指用文石所铺的道路。
［16］戟衣：戟的一种装饰。
［17］蹋踏：拘谨，不敢明白地表明自己的看法。
［18］寒暄：问候起居寒暖。这里指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19］“宫省”句：谓朝廷的官属是国家的咽喉所在。此指文官而言。
［20］“戈矛”句：谓宫廷的周围屯满护卫的兵士。此指武官而言。
［21］“光尘”句：比喻李训、郑注专权，其他宰相莫不顺成其言，如同尘随影附一样。
［22］“车马”句：接上句文义言，谓阿谀奉承李训、郑注者的车马，皆奔向二人之门。《旧唐书·李训传》：“训愈承恩顾，每别殿奏对，他宰相莫不顺成其言，黄门禁军，迎拜戢敛。训本以纤达，门庭趋附之士，率皆狂怪险异之流。”
［23］“亿万”句：谓专权者在大的方面，把持着朝廷的衡柄。
［24］“锱铢”句：谓专权者锱铢小事也要自己裁夺。
［25］“堆时”四句：谓专权者积聚财宝，堆积如山。运输财宝时，东边船只相互连接，使得运河的水都溢出来；西边的马队，络绎不绝，使得蜀中的栈道毁坏。
［26］“漉空”二句：谓当时的赋敛极为严重，即使是沧海之水也要汲空，富如卓王孙财产，也要搜尽。
［27］“斗巧”句：谓朝廷官员勾心斗角。语本《韩非子》：“卫人有能以棘刺之端为母猴。”
［28］夸□句：谓朝廷官员好大喜功。语本张衡《西京赋》：“非都卢之轻□，孰能超而究升？”“突倒投而跟挂，譬陨绝而复联。”
［29］“狐威”句：即狐假虎威之义，比喻假借在上有权者的威势以恐吓他人。典出《战国策·楚策》一。白额，即老虎。
［30］“枭啸”句：谓搞阴谋诡计。以上二句谓郑注狐假虎威，乱搞阴谋。据《旧唐书·郑注传》，宦官王守澄知枢密，国政多专于守澄，郑注昼伏夜动，交通赂遗，初则谗邪奸巧之徒，附之以图进取，数年之后，达官权臣，争凑其门。
［31］馥馥：形容芳香。芝兰：芷和兰，都是香草。
［32］森森：茂盛的样子。枳棘：枳木与棘木，因其多刺而称恶木。常用于比喻恶人或小人。
［33］“吠声”句：谓朝廷小人如同犬吠。国猘，即国狗，一国中之上品名狗。比喻妨贤害能之人。
［34］公议：公众的议论。膺门：李膺之门。《后汉书·李膺传》：“时朝廷日乱，纲纪颓阤，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
［35］“窜逐”句：谓朝廷之上的宰相都放逐出去。
［36］“苍茫”句：谓被窜逐的宰相远离朝廷，难有回朝之日。帝阍，语本屈原《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37］名吉士：即名士与吉士。名士指名望高而不仕的人；吉士指官位高，而且接近皇帝的人。刘向《新序》：“事君日益，官职日益，此所谓吉士也。”
［38］“谁免”句：谓被逐的命运。吊湘魂，用《汉书·贾谊传》事，贾谊既已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39］间世：隔代，指年代相隔之久。谓英明的君主在历史上不是经常出现的。
［40］“中兴”句：谓唐文宗是唐室中兴之主，并以道德治理天下。
［41］昆冈：即昆仑山。语本《文心雕龙·诸子》：“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
［42］河汉：银河，这里比喻言论迂阔，不切实际。《庄子·逍遥游》：“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唐成玄英疏：“犹如上天河汉，迢递清高，寻其源流，略无穷极也。”清源：清澈的水源。
［43］川口：河口，比喻人的言语。《国语·周语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44］阴车：指载鬼怪之车。
［45］九地：即九泉，指地下。
［46］“形甘”句：谓自己甘于受劳役，为国尽力。短褐，即褐衣竖裁，为劳役之衣，又短又狭，故称短褐。髠，剔头发。
［47］虿（chài）尾：虿的尾部，有毒钩。比喻毒之所在。虿是蝎子一类的毒虫。
［48］熊轩：即熊车，有伏熊形横轼的车。汉时为公侯、列侯所用。以上二句谓自己虽然触犯过权贵，但凭借正直之士的遮护，不至于陷罪。
［49］杜若：香草名。语本屈原《九歌》：“采芳洲兮杜若。”商辂《蔗山笔麈》：“严陵山水，称号率有经据。如杜若、汀洲，见于杜紫微诗云：‘杜若芳洲翠，严光钓濑喧。’”
［50］严光：即严子陵，东汉人，耕钓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钓处为严陵濑。《舆地纪胜》卷八《严州》：“严子陵钓台，《元和郡县志》：在桐庐县西三十里浙江北岸。”宋吴聿《观林诗话》：“杜牧之云：‘杜若芳洲翠，严光钓濑喧。’此以杜与严为人姓对也。……尤为工致。”
［51］越角、吴根：商辂《蔗山笔麈》：“严陵山水，称号率有经据。……又如吴根越角，亦见杜紫微诗《昔事文皇帝》篇中云：‘溪山侵越角，封壤尽吴根。’”
［52］尧：传说中古代贤明的君主，这里指当朝皇帝唐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