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爱与被爱
下午三点多了,又一次看过时间后,尔朱纁眯起眼,无聊地屈臂撑着头,从餐厅落地窗的上格看出去,那棵树的吱呀顶端还是没有任何发芽的迹象。
快放寒假了,这意味着快要期末考试。尔朱静每天都在努力K书,以前她虽然也为自己的分数不甘心过,却没有这样实在地付诸行动。想也不用想一定是任柏舟那家伙的关系,说什么男朋友成绩一流,自己如果有挂红灯的科目就太对不起他了。纁换了一只手臂来支撑下颌,每天的下午茶,桌子对面的尔朱静都是这副状态:一边摸索到吸管放进嘴里吸一口,一边用笔在笔记上做记号。
“复习用得着拖上我吗?”他这样问过。
尔朱静毫不迟疑地给出回答:“因为你考试从来不复习,一向很闲,而我正好需要一个辅导功课的,随时有问题随时请教。”
“你怎么不拖上姓任的,他好像才有这种义务吧?”
尔朱纁的问题换来一个白眼,“你这种人可以跟柏舟比吗,就算他不必花很多时间在看书上,毕竟还有学生会的事务要忙。”
尔朱静埋首书堆,近来她真是缠老哥缠得很紧,尔朱纁不但要充当她遇到难题时的一线解答员,还得负责替她背书包当搬运工,“反正语学姐那么能干,根本用不着你这个摆设,你不如在我这里发挥一点余热,考完试随便你们二人世界去。”
尔朱纁呼出一口气,懒得跟她解释自己和夏语冰的关系——已经解释了一百五十万遍,每次都被她暧昧的笑容给打败,谁叫有的白痴就是分不清楚玩笑和真话——往椅背上靠去,顺便叫住经过的服务员:“咖啡,双奶单糖。”已经不知道续了第几杯,他胃里几乎快要被这种饮料注满了。
二人在学校里共度圣诞节的事情到底还是传了开来。虽然目击者少得可怜,更没有照片为证,大家依然心照不宣地选择了相信流言——就像他们从沙漠拍完纪录片回来那一次。
尔朱纁已经多多少少知道,自己在大家眼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不被祝福,不被看好,只是茶余饭后的笑谈,甚至一场打发时间谋杀寂寞的赌局。他倒不在乎这些无聊的人的想法,然而在他在意的那个人心里,自己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似乎已是注定了的事。
剩下来需要做的,只是慢慢习惯这个事实。
“喂!这题怎么做?”尔朱静拍着桌子,尔朱纁视线懒懒地移向她,“你也不想我第一次考试就重修吧!”
“你重修管我什么事,顶多是压岁钱拿不到而已。”顺手拽过习题簿,接了笔还不忘揶揄个两句,“傍上姓任的这棵摇钱树还不够你为所欲为?”
“不要老是叫他姓任的姓任的,”尔朱静斜他一眼,认真好奇起来,“柏舟也没惹你啊,他做了什么事老是让你一副很看不惯的样子?”
“唐玄宗也没有惹我,但我就是看他不惯。磁场而已,这个道理你懂吗?”尔朱纁在本子上三两笔写完,掉转方向抛还妹妹。
“莫名其妙。”尔朱静再次投入繁复无边的题海战术,嘴上无意识地冒出一个话题,“对了,寒假打算怎么过,语学姐有什么选择题给你做吗?”
“没。”
“也对,她不是主动的人,喂,那你自己计划好啊,然后给她一个惊喜。”
“弄巧成拙。”
“也对,万一拍错马屁就惨,喂,那你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啊。”
“懒得去。”
“什么话!”尔朱静忽然就抬起头,“才确定恋爱关系几天就这样大男人主义,难不成你觉得语学姐是这么容易拴住的类型?”
“你到底要不要复习?”尔朱纁一下子瞪过来。
尔朱静举起双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低下头去。
侍者终于将续杯咖啡放在托盘里送上来,却给了单糖单奶。纁叫住他:“我要的是双奶单糖!又不是第一次续杯,餐厅里才几个客人,这点你都记不住,你是故意跟我过不去还是舍不得多给我一盒奶?续杯免费又不是我定的规矩,抠成这样信不信我会投诉你?!”
尔朱静和那个侍者都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侍者稍微反应快些,“对不起,我再送一个过来。”
“算了不要了,拿去倒掉!”胃被咖啡搅得难受死了。
“你毛病啊,很显然他不是故意的好不好?”尔朱静第一次看见尔朱纁干出“迁怒”这种事,先前心情不是还不错吗,顶多无聊了一点而已,“莫非我天天拽着你陪我,生气了?”
“没那回事。”其实难以置信的不止他们两人,自己才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我去厕所,期间若有不会的题目都写在这里。”刺拉撕下一页白纸拍在桌上,尔朱纁起身,表示要消失好一阵子才会出现。
神色讷讷拿起那张白纸看了看,尔朱静朝哥哥的背影喊了一句:“你是要拉肚子吗?”
等到隔了半个小时再回来这张座位,纁发现席间多了一人。
“喝这么多咖啡,难怪胃不舒服了。”夏语冰指了指那只马克杯,神色温和,“我帮你换了姜蜜茶,马上就送过来了。”
尔朱纁不发一语,直接看向妹妹。
“我没有打电话给语学姐!我也没有说你拉肚子了!”尔朱静理直气壮地吼回去,“我更没有说‘请你一定要过来’。”
“我正好在附近上课,刚结束,有点饿了所以顺便过来这里吃东西。”夏语冰笑着说。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意,大衣、围巾和手套都没有来得及脱下来。
“马上要走吗?”纁在自己原先的位子上坐下,噘起嘴巴朝她身上的装束比了比。
“哦,这个啊,我才来嘛。”夏语冰笑着拉下手套,“不过如果你们打算马上走,那我就不必脱了。”
热姜蜜送上来,这次换了一个侍者,尔朱纁看了两眼面露困惑,“为什么我在饮料单上没有发现到有这一款可以点?”
“因为是我临时教他们煮的。”夏语冰大衣褪到一半,抬手把杯子推到纁面前去,“又不是什么好喝的饮料,严格说来应该算是一种药,当然不会放在菜单里面卖。可是治疗胃不舒服的各种症状都有效,煮起来也简单。”
尔朱纁两只手都插在口袋里,向前欠身就着杯沿啜了一口,“不难喝啊,相比之下倒是可乐雪碧什么的味道更古怪。”
“我有事先走啦,你们继续温存吧!”尔朱静大大方方收起手机——刚接完一个电话,来者何人心知肚明,“有道是黄连也能甜如蜜,只看谁来沏。”
尔朱纁用白眼将她送走,夏语冰笑着说:“看来你有很多坏习惯啊。有个侍者说你经常在这里坐一天也不叫主食吃,只是一个劲地喝咖啡。”
“因为这里的主食实在不好吃。”
他自认说的是大实话,夏语冰看他两眼,目光温柔下来说:“你和桐一样,也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
“你也经常煮什么姜蜜茶给他喝吧!”纁忽然丧气,舌苔全都罢工,原本混合有淡淡辛辣的热甜味因为温度渐冷转成了越来越浓的苦辣,静这丫头说得有点道理,什么人煮出什么样的味道,可是她忘了补充什么样的心情也能喝出什么样的味道。
“桐才不会虐待自己的胃。”夏语冰忍俊不禁,“虽然他身体不见得很健康,却绝对没有不良习惯,刺激性的咖啡酒类一概不碰,何况像你一样当水喝。”
“我好像一直忘了问,他的腿是怎么回事?”
“四年前的意外事故。”夏语冰答起来丝毫没有遮遮掩掩的迹象,“大冬天掉到很急的河流里,倒没有骨折,站不起来的大部分原因其实是冻伤加心理因素。”
“心理因素?”尔朱纁啼笑皆非,莫非这小子还有什么阴影?
“你以为他一直都是这种别扭的个性?”眼见纁因为这个话题停下来不动,夏语冰做了个催促他趁热灌姜茶的动作,“他在学校的时候,可是全优好学生。”
放在平时尔朱纁绝对不会去在意夏疏桐的事情,更别提过问了,开玩笑,他和阿语的沟通都已经少得可怜,干什么要在宝贵的相处时间里再挖出一部分给一个别扭的情敌。不过这次夏语冰似乎有心告诉他一些弟弟的过去,而她所做的每件事背后都有其用意所在。看到在谈论那家伙时她眼里浮动的温和的光,纁也搞不清自己是被勾起了好奇心还是悲哀地妥协了,“然后呢。”他无精打采地问了句。
“他的母亲也是个平民,我是说,”夏语冰想了一下,“出身平凡的人,爱好是周末去巴黎街头画画。褐色卷发,碧绿眼珠,红润羞涩的脸颊——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可以令夏炎方心动的气质。”
“听起来蛮罗曼蒂克的开头。”
“他们交往,但没打算结婚——身份家世都太悬殊了,做做恋人就好。糟就糟在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两个人都各自成婚之后,还是如胶似漆。”
尔朱纁撇撇嘴不再发表意见。
“夏炎方跟结发妻子始终没有子嗣,却跟情妇生了个孩子,而且之后就立即做了结扎手术,表示绝对不会再生育。看在这点的分上,老爷子终于妥协了,派出律师团去讨要抚养权。”
“真是可以上报纸头条了。”尔朱纁喝掉最后一口姜茶,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胜诉了吧?对不起——我好像问了句废话。”
夏语冰笑着看向他,神情不以为意,“是啊,当然赢了。伊莎贝拉……就是夏炎方的情妇,她名字是伊莎贝拉——自杀过一次,未遂。丈夫和她离婚了,家里人接她出院后,便搬得不知所踪,接下来的漫长岁月,夏炎方一直在找她。现在胃好些了吗?”
“嗯?”故事听到一半却冒出不相干的话,尔朱纁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我胃本来就没事,静胡说八道来着。不用管我,你继续。”她关心的焦点突然从夏疏桐转成自己,有点怪怪的。
夏语冰却忽然微微笑一下,“你看我,来了这么久都没有叫饮料呢。”招手叫来侍者要了杯冰柠檬茶。
“大冬天的喝‘冰’柠檬茶?”纁止住侍者,“换成热的吧!”
“热的不如冰的好喝呢,而且里面也很暖和,不用担心。”语气温和但是不容置疑,纁顿了几秒,撤手随便她去。她决定了的事何曾因为别人反对就更改过?
“夏……疏桐和你认识多久?”
“十二年了。大部分时间都是老爷子和保姆照顾他,跟父母的感情反而平淡如水,话说回来,伊莎贝拉不但身体羸弱,精神也时好时坏,除了照顾她还要忙家族事务,也难怪夏炎方没有时间管儿子。”
冰柠檬茶送上来,满满一大杯夏语冰几乎是一饮而尽,冰块碰击杯底的声音传来时她也很过瘾地“呼”了一声。这家店的冰柠檬茶因为杯子硕大而成为尔朱兄妹的挚爱,不过这一次纁却觉得这杯子大得实在有些发怵,赶紧咳嗽一声以转移她的注意力,以免她冒出“再来一杯”的念头,“四年前到底发生什么事,死小……他怎么掉到河里去了?”
夏语冰顿了一下,嘴角依然带笑,注视着纁的眼睛却透出回忆悲伤的事情时才会有的静默,“喔,大概觉得平时疏离儿子太久,加上春节刚过,夏炎方就带了伊莎贝拉和桐一起去城外踏青,那里有条很急的漂流河,夏天玩的人还挺多,不过冬天考虑到安全因素就没怎么开放,可能是桐的兴致很高吧,他们终究去玩了。惨剧发生以后桐比较幸运,一掉下去就抠住了石缝没有被冲走,不过腿一直泡在河里直到救生队把他抱上来。”
“夫妇俩呢?”
“一个被冲走了,打捞了两天,一个虽然得救,但是半死不活萎靡不振,心里痛苦到极点,没多久就去世了。”
这种惊心动魄的事故在她说来居然淡淡的,三言两语就概括完毕。是因为年代久远还是事不关己?尔朱纁用怀疑的眼神望着她。
“故事讲完了。”夏语冰伸个懒腰,用杯子轻轻敲了敲桌沿,侍者看过来,她举起空杯子,“再来一杯。”
“……Well,的确比我想的要惨。”纁懒懒地坐直,倒不是他没心没肺,确实只是当一个故事来听的,顶多只能算意外的程度。
夏语冰看着他忽然“扑哧”笑了,“其实我很喜欢你这种态度。”
“会吗?”
“没有泛滥无用的同情心,谢谢你始终把他当成一个正常人来评价看待。”
“我只是不像你,对他保护过度。”尔朱纁食指沿着玻璃杯的杯沿走了一圈,“这样他才不会长大呢——离开你单独生活一阵子也好,让他知道除了家人,不是每个人都会纵容他!”
夏语冰托着腮静静一笑,“是吗?”
“就是!”尔朱纁甩过来一句反驳,“如果不是你们全都宠着他,由着他一个人躲在那种悲戚的自怜自艾的氛围中,他早就站起来了!何必等到四年这么久!”
夏语冰沉默一番,在第二杯柠檬茶送上来之后轻缓地说出用意:“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明白,相比之下他需要我更多。”
“而照顾他也成了你的习惯。”尔朱纁想也不想地接口过去,“你有没想过,照顾一个人的习惯不等于爱情。”
夏语冰侧着脸望他,淡淡笑道:“爱情也不等于生活。”一句话又把他堵死。
这是一场算不上争吵的对峙,平静的僵局再继续发展的话,随时都可能有人拂袖离去。
可这也是认识以来极少数的能够看到她真实一面的交谈,纁不想轻易地错过。夏疏桐或许曾经是她的野心,但现在只是她的责任。
尔朱纁忽然站起来,坐到座位对面夏语冰的旁边,“还记得吗,”他很平淡地开口,同时将餐垫竖起来挡住柜台的人的视线,“曾经就在这张桌子旁,我说过要你把‘爱人’的位置留给我。”
夏语冰打量了一下,“是这张吗?”
纁一脸正经,没有附和戏谑的意思,“当时你答我,看我的表现。”
夏语冰也不再带着开玩笑的神色,恢复平静定定地看着他。
纁深吸一口气,“我遵守规则,从未放弃过争取这个位子,可你到底有没有给过我机会,哪怕就一星半点?”
答案是……没有。可是要她怎么说出口。
沉默半晌,夏语冰开口:“对不起,一开始给了你希望是我的错。”
尔朱纁忽然笑着转开头,手里竖着的餐垫也丢回桌上,“好像我们每次靠得很近时却总是在说一些杀风景的话题啊,上次在沙漠也是的。”
夏语冰没有笑,心细如她又怎会看不出来这往往是纁招架不住了才会有的表现——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和常人无异二般。
“纁,既然话说到这分上,我们就摊开来吧。”不给他任何阻止自己的机会,夏语冰语气平缓却没有中断的迹象,“你是一个好朋友,细心温柔,迁就别人,奶茶更是好喝得让我以后每每喝这种饮料就会想到你的手艺。我对你这种好男人没依恋是不可能的,但是既然我认定了桐,就不该再在心里和你纠缠不清,这样对你,还有你以后交往的女朋友都不公平。”
“你还真体贴!”纁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感激,缠杂情绪化作一声脱口而出的苦笑,这下子胃真的开始痛了。
期末考陆陆续续持续了三个礼拜,有的考试排得先,有的排得后,各有利弊。纁属于后者,虽然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复习,不过除了充当尔朱静的家教外,其余时间基本上都在他的睡眠中度过。
返城的巴士停车坪上站满了话别的学生,不过其中不包括尔朱兄妹。静当然是要和男友一起走的,她仅仅是在等车的空闲跟哥哥聊上几句而已:“柏舟要举行一个茶会,到时候和语学姐一起来参加好不好?”
“说了一百万遍,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纁都要露出尖牙来了,“就算第一次见面的老板娘也可以让服务生煮姜蜜茶给我这个顾客喝,不代表她喜欢我,你懂吗?你懂吗!”
“你凶什么凶,我和柏舟也是在替你制造机会!除非你自己已经认定和她就只是普通朋友到此为止!”
尔朱纁惊住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
“你变了喔!”坐了好几次的任家的宾士车出现在视野里,缓缓开过来时,静闷闷不乐地开口,“以前什么都很将就我的,难道真是有异性没人性?”
当初全力成全他们,尔朱静一直都觉得自己伟大到不行,谁想在她和任柏舟交往这件事上哥哥非但没有表现出什么配合举措,还在言语上横加指责,能揶揄就揶揄——她的眼光是不是真的这么差?
“知道了,除非被车撞死,否则下刀子我也去就是!”
世界上只有两个女人能叫尔朱纁没辙,其中一个就站在他面前。
“你乌鸦嘴!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尔朱静正拉开车门,惊得回头瞪了哥哥一眼。
尔朱纁吃吃笑出来,心情终于有了转机。
开车之际另一个让尔朱纁没辙的女人姗姗来迟,尔朱静赶紧扒住车窗,“语学姐!这个周末柏舟办的茶会要来喔!哥哥已经答应我了!”顺便敲定另外一位,堵死他反悔的机会。
“如果有空的话。”夏语冰笑盈盈地看了一眼尔朱纁,“一定会去打扰。”
她竟然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干脆得让尔朱纁侧目了好一阵。
“你真的要去?”
巴士启动,平稳地驶上归途。纁靠着椅背歪过头,冒出沉默良久后的第一句话。
夏语冰翻着杂志头也不抬,“你不是已经答应她了?”
“我拿她没办法,但如果是你的拒绝那丫头还不至于纠缠不休。”
她温和平静地看过去,“怎么,你不想去吗?”
尔朱纁与她对视一番,懒懒地靠回去,“也不是啦……本以为你没兴趣。”
“如果只是跳舞的女伴的话,我想问题不大。”
纁没有开口,夏语冰回头去看时,他已经把帽子拉得低低地盖住脸,一声不响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是那种很寻常的鸭舌帽,帽檐在鼻梁和下颌处投下一片忧郁的阴影。夏语冰凝视片刻,轻轻抖开羊毛披肩搭在他身上。
说是周末的茶会,其实也就是返城后的隔天。在出动全家陪自己挑了一套合适的装束后,尔朱静又嚷嚷着要去发廊做护理。
“我要回去睡觉了!”尔朱纁一副饶了我吧的表情。
可惜静不吃这套,“你从昨天晚上八点睡到今天早上八点!”
“我就是困嘛……”
“对了,你的衣服呢?”尔朱静忽然想到另一个重点,“你穿什么去茶会?”
“不就是个茶会?!”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家人……第一次被介绍给他生活的圈子里的人,”尔朱静嘀咕着,迅速转怒,“而你居然要穿着牛仔和皮靴去搞破坏!你怎么对得起我!”
“对哦,我们还没有看过纁穿正式礼服的样子。”尔朱家的男主人目前不在夏城,母亲傅孔嘉只好跟管家房叔一唱一和,“从他上学起,最正式的衣服就仅只于校服了。”
“小纁什么时候才能把女朋友带回家来让妈妈看一看?”虽然早就料定儿子的条件在大学里不愁没有恋爱可谈,但是这个眼睛万年长头顶上看女仔的孩子居然会主动坠入情网去追求人家,对方还是个用静的话来说堪称“十全十美”的姑娘,傅孔嘉不好奇才有鬼。
看着这群对内情一无所知的人瞎起哄,尔朱纁也不知道自己能忍耐到几时。正在想用什么借口遁回家睡觉,手机忽然响了,接起来一听是夏语冰。
“要我过去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同时还有一些乒呤乓啷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啊?”
“大扫除。”
“在家里大扫除?”
“另外一个家。”夏语冰换了只手拿手机,笑道,“你来过的,不要走错了。”
“另一个……”尔朱纁喃喃念两遍,手突然抬起来,等到傅孔嘉和尔朱静回过神,人早已坐进出租车扬长而去。
“哇,比我想的快。”
踮着脚尖走进去时她正把抹布绞干挂起来。整个屋子和上次截然不同,除了干净整齐许多,还因为有阳光透入,而显得生机勃勃。
尔朱纁抬起手来抠了抠额头,“这是你搬去夏家之前的家?”
“搬去以后也一直是。”夏语冰温和地打断他,“唯一的家……”地板上未干的水渍如同一副版图,在冷风中逐渐缩小,“我只是很久没回来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阳光照在搬出来晒的被褥上,带着一种狠狠的发泄的感觉,亮度灼得人眼睛发烫,夏语冰将窗帘完全拉开了,窗框线条投射在房间正中央的床上,白色的被子镀上了一层透明的金黄。
夏语冰把尔朱纁带到客厅和厨房连接处的饭桌旁,凉拌白菜丝,葱爆牛柳,炒西芹,糖醋鱼加玉米排骨汤映入眼帘。
“哇哦。”
努力提醒自己眼前一切都是虚象的尔朱纁在喝了一口排骨汤后发出难以置信的感叹。
“和你的奶茶没有办法比,不过已经是我的极限。”
尔朱纁用最快速度把每样都尝了一遍,灌下一碗汤,然后开口:“有酒吗?”
夏语冰即刻弯腰,将两瓶啤酒拎上来放在桌面。两个人都不是嗜酒的人,但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酒确实是缓解尴尬气氛的好东西。
“上次在这里过夜的事……害你被记了一个大过,这顿算是赔罪好了。”
尔朱纁把酒瓶凑到嘴边,雪亮的牙齿一咬,瓶盖应声掉地,动作娴熟到位,一点不拖泥带水。夏语冰眼都不抬,拿瓶口抵着桌子铁皮边沿利落地一拉,啤酒沫冒充香槟喷涌的架势,整个过程他也是一气呵成。
相视一笑,夏语冰很自然地举了举瓶,“干了。”
尔朱纁亦抬手,仰颈。
夏语冰那句“干了”不过是应景,她只稍加润唇便停了下来,但纁却仍就着瓶口,随着喉结的移动,瓶底抬起的角度逐渐拉开,夏语冰不由得露出了饶有兴致的浅笑,干脆弯起手肘支着下颌,事不关己地观察起来。
从头到尾没有一星半点酒沫从他嘴角滑下,也就是说纁完全没浪费地一口气喝掉了整瓶啤酒,而且始终优雅得体,瓶口离开他嘴唇时那柔软的一压以及残留其上的湿润光泽都让夏语冰略微产生了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不是说‘干了’吗?”尔朱纁晃了晃空瓶,面色自若地把它放在桌上。
夏语冰笑笑,“对不起,我错。”说着仰头,她的速度倒是快很多,片刻后再将瓶口朝下,已没有一滴液体流出。
尔朱纁眼里出现一丝笑意,夏语冰发现很多时候自己觉得他在笑时,他其实并没有做出那种表情,几次下来她才找到了原因——就在于那双眼睛。
“不错。”纁点点头,慢慢地赞许道,“好个酒囊饭袋。”
“吃菜吧,衣冠禽兽。”夏语冰动箸,第一筷子夹给他,“这筷子我还没用过——你没洁癖吧?”
“对别人没有,对你就更不可能有。”尔朱纁面色自若地狠狠嚼了足足二十下才一口吞掉,顿一下,忽然抬头,“对了,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相濡以沫?”不等夏语冰回答他又拍拍额头,“看我都忘了,你还没用过这双筷子,哪里来的沫给我濡。”
“纁……”
“你信吗,其实我们相处过的每个细节我都记得,不是故意的。”发现桌子底下有一打啤酒后尔朱纁便不用夏语冰招呼,喝完了自己弯腰去拿,“第一次在西苑餐厅,我喝了一口你的柠檬茶,你就再也没动过;第一次我送奶茶给你,你坚持要就着瓶口而不是瓶盖喝。你从来不让我深入你的生活,你筑一道墙把所有夏疏桐以外的人隔绝,你过度保护和孤立的不止他,还有自己。”
举瓶时一只手压在瓶口上,“你醉了。”
尔朱纁平而慢地把她的手移开,“不要一听到真话,就说别人醉了。”
夏语冰手停在半空,哭笑不得,“好吧,就算神志清醒,但这个喝法怎么也不见得对身体有好处。”
“咦,我可不是你弟,也不是你男友,所以你的关心我不一定要接纳。”
转眼一瓶又空,夏语冰没辙地看他换第三瓶,心里做好了善后的思想准备,“你在家里也是这么为所欲为的吗?”无法想象个性容易大惊小怪的尔朱静看见这幅光景是什么反应。
“不要一听到真话,就说别人为所欲为。”
“好吧,好吧。”既然预备了酒就料到会有这种可能性,“没想到你也有像个小孩的时候。”
“你大可以把我的话当成酒后乱说,童言无忌。从我见到你第一面起,你没有一次让我感觉到真实,知道为什么?把情绪锁起来,只拿出固定的、模式化的一面和人交往——遇到什么心事就站在阳台上看着夜空,这不是成熟,是压抑。”纁的声音低下去,“我也曾经如此。保护妹妹——过度的保护,如果静对我说‘这个男人让我觉得很害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在医院里出现,师长,同学,父母,包括静本人在内都觉得我蛮不讲理,大家包容我,可是也很怕我,我经常感觉到他们小心翼翼地和我划清界限,确保不触动我的原则,人人脸上写着绕道而行,相安无事几个字,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在自己所筑的高墙里独来独往。”
“上一次在这间屋子的阳台上,深夜里的你给我一种如此孤独的感觉,那一刹那我心底竟然产生了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柔情,生平第一次想要把一个人从她被困的世界里拉出来,可是那个人却告诉我,这种生活很好,她不需要解救,我还能怎样?与其恨你的绝情,还不如说是恨我自己无能。”
夏语冰哑口无语,这么坦诚的纁,在她而言亦是第一次面对。
他静静地低着头,整个面部都沉入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外面那样炽热灿烂,明亮到灼痛人的眼球,他所在的地方却莫名晦暗。
“夏疏桐可以把你拉出这种孤独吗?和他相处的时候你会有‘天长地久’的感觉吗?”
她说不了半句谎言,虽然这种时候,真话可能会把人伤得体无完肤,“纁,什么地老天荒之类的措辞,是我随口说说而已的。”勉强笑了笑,夏语冰拿走他手里的酒瓶,“请你忘了吧,相信一见钟情和天长地久都不是过错,但是对我……不会适用。”
纁顺从地让她拿走了手里通向醉乡的钥匙,就算暂时从现实里跳出又能怎样,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像她这种人,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甜蜜的爱”,而是被需要的感觉。而正因如此,才让人觉得分外无奈。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是爱与被爱。那世界上最不幸的事,是否就是爱和不爱?
再次醒来时,尔朱纁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散发着陌生气息的床上,有点鼻塞,有点头重脚轻,还有一点薄汗,不过没关系,看起来不像是发生过坏事的样子。
门外传来轻微的瓷器碰撞声,还有水龙头哗啦啦开着的声音,看来是在洗碗。
“谢谢,麻烦你了。”
“这样……没关系吗?”
“照实说就可以。”
还是那种平平常常的口气,谦和的礼貌显得略微有些冷淡。尔朱纁想象着说这句话时夏语冰的神情,一定是带着浅浅的笑,眼睫毛半垂,漫不经心地看着什么地方,仿佛是为了遮挡对人的防备和猜疑。
不过……另一个是谁?
纁疑惑地支起上半身,顺便想了一下躺在这里的原因,他喝醉了吗?好像没有吧。头像灌了铅一样重,躺着还不觉得,到爬起来走出两步才发现。厨房水槽边有两个背影,正在洗碗的是夏语冰。
听到动静,两个人一起回头,“吵醒你了?”把最后一个碗擦干净放进碗橱,夏语冰拿起抹布擦了擦手,“我打电话让乐瑜来照顾你,不介意吧?”
目光一接触,韩乐瑜很快低下头去。
尔朱纁直接看向夏语冰,“我记得我好像没有喝醉!”起码没有醉到睡死过去的程度。
“牛奶里放了一颗安眠葯,让你睡得好些。”
纁还要说什么,视线却落到客厅里一只皮箱上。夏语冰穿了外套,拉出皮箱的拉杆捏在手中,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机票。前不久还摆着四菜一汤的地方。
一切准备就绪,她微微笑着看向他,语气轻柔:“要不要送我去楼下?”
装了酒和安眠葯的脑子就是转不过弯来,纁按着太阳穴过了三秒,“……是去找他?”
“嗯。”
“……什么时候回来?”
夏语冰沉默一下,仍然温温柔柔地回答:“不知道,纁。我没有买回程票。”
尔朱纁伸出手,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中拿过皮相拉杆,“我送你。”
这种态度让夏语冰和韩乐瑜都有点微微的意外
下了楼,穿过花圃,三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健身广场并排的秋千架旁,若是夏天,这两个秋千必然成为孩童们的必争之地,但现在是太冷的季节,小场地上空空荡荡,风呼啸的声音震荡着缠绕在凉亭上干枯了的葡萄藤。走在前面的尔朱纁转过身,静静地对峙了几秒,夏语冰伸出手,他没有握。
僵了一会儿,夏语冰淡淡笑着把手收回去。
“其实你不必如此大费周折操心我的事。”他在沉静的氛围中开口,“我还没有脆弱到一失恋就需要一个根本不熟悉的女人的怀抱来依靠。感冒而已,我能自己回家。我也可以独自去参加任柏舟那个小白脸的茶会,不会因此爽我妹妹的约。”
夏语冰嘴角噙着一抹笑,不是那种洒脱的笑容,“对不起,纁。”
“你是不是已经习惯了照顾别人?”纁问,“不把我安置好,就不能放心去找他?”夏语冰扭头看了一眼站得远远的韩乐瑜,像是刻意的,韩乐瑜转过身去,背对他们。“看,我很好,保证不酗酒,不饿着自己,天冷加衣天热脱,你可以放心走了。”
……这是赌气的表现吗?
迟疑片刻,夏语冰撩起他额前薄薄的发丝,轻轻吻了吻眼睛,滑过鼻梁来到嘴唇的位置,迟疑着加重力道,很短暂地按了一下,干燥冰凉的双唇抿得紧紧,像一扇不愿轻易开启的门——一个敷衍草率的吻,却留下前所未有、极深极深的印象,那些包括温度、力道和每一条褶皱在内的回忆,在现实里,不过四分之一的瞬间。
一离开他的双唇她立刻转身走了,跨过矮栏,穿过广告牌,对站得远远的韩乐瑜挥挥手,指指身后的方向。尔朱纁靠在凉亭的柱子上,双手插兜里,静静地看她每个动作,迈出的每步。关于这个人的一切,已经被冠上了“最后”的限制,然而当他明白即使挣扎也无法把这个最后变成最初、或延续下去的时候,他选择的就是这样懒洋洋的目送。
韩乐瑜急急地跑过来,“纁?!”
尔朱纁转头,“嗯?”
仔细看清楚他淡淡的表情,韩乐瑜松了口气,“要不要吃点东西?我……不会做,可是我可以买回来。”
纁笑了笑,韩乐瑜听到他说:“不用了,我还要去参加我妹妹的茶会。”
“身体不要紧吗?”
“本来就没事,何况还睡了一大觉。”
“……哦。”虽然有点失望,不过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韩乐瑜指指楼上,“那么,介意一起走吗,我本来也要去那个茶会的。”
“你也要去?”
纁有点意外,不过很快释然。想来茶会那种活动应该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她受邀也很正常。如果不是夏语冰打电话叫她来,估计此刻韩乐瑜应该正在前往任柏舟家的路上才对。
“看来是我耽误你了。”
“哪里的话,太客气了。”
韩乐瑜笑了笑,瞥一眼出租车消失的方向,“其实我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去了也是坐在一边而已。”
“那就一道走吧,你的包还在楼上吧。”
“嗯。”
尔朱纁打个呵欠转身上楼,韩乐瑜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拿了背包走出来,看着门阖上那一刻,纁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忘记一个人……会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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