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莫失莫忘
鹤明倒下去。鸾东随手抓了一块石头朝偷袭者弹去,那人额心嵌石,立即毙命。鸾东双腿一软,跪倒在鹤明跟前,“孙神医……”鸾东再次陷入那种面对生关死劫时的彻底无力感,上一次,他想不通他怎么会徒手打死了齐先生;这一次他想不通他怎么会救不了鹤明,害他替他而死。
“去找她,告诉她一切,她会记起来,一切都不曾变过。”鹤明断断续续的嘱咐。
“孙神医,你告诉我怎么样才可以救你!”鸾东想拔箭,又不敢。淬了剧毒的箭簇迅速地败坏鹤明周身的血液,鹤明脸色发黑,嘴唇发紫。
“没救了。”鹤明费力地吐出这三个字。
“孙神医……”
鸾东的形容在鹤明视线中涣散,鹤明努力盯紧那两道刀疤,当年他不愿多事,没去揭发他,因为当时他就被鸾东身上散发的王霸之气折服了,不由自主想帮他一把,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真是奇妙,“我……”鹤明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竭尽所有的力量,把剧烈颤抖着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我和喜眉,有名无实,你不必多心……”
这是鹤明的最后一句话。鹤明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表现得如此伟大。
鹤明在停止呼吸之前,满心想的都是喜眉,他想,喜眉真美,尤其笑起来的时候,那么纯粹地喜悦着,一天一地都感染了她的悦色,他又想,喜眉是个深情的人,只是她的深情仅仅给了一个人,他不怪喜眉,他忍不住幻想如果他有幸成为鸾东的话,他的这一世也可以很幸福,……
鸾东扛起鹤明的尸体,鹤明的身体慢慢僵直,但凝固在他嘴唇边的笑容却一直温软甜蜜。
鸾东把鹤明的尸体送回齐府的时候,孙老太太立即哭喊着晕厥过去,大青小绿忙着照看孙母,虽然鸾东没有说明自己是谁,但苏嬷嬷还是立即从鸾东高得骇人的身量上判断出他就是那个重拳打死齐先生的恶人,苏嬷嬷气得快要发疯,她想打鸾东耳光,无奈够不着,苏嬷嬷拽起针线箩朝鸾东脸上砸去。鸾东不挪不避,各色丝线顺着他的耳朵,缠垂在他的肩头,大大小小的银针顺着衣袍袍面滚动,有些落在了地面上,有些绕进了袍褶里,鸾东就这么狼狈着,他满脸歉意。
喜眉从里屋走出来,一抬眼看到鸾东,她错愕,皱紧眉头,那边苏嬷嬷凄厉地高叫一声:这个恶徒害死了姑爷!
喜眉无法置信,不受控制地连退几步,又心急想要走上前去看个究竟,脚步混乱着,竟要摔倒。
“喜眉!”鸾东急忙伸臂去扶她。
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喜眉,是鸾东浑厚低柔的声音,还是他温存贴心的态度。
“你是谁?”喜眉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齐喜眉!”苏嬷嬷厉喝道。上次,老爷死在这个暴徒手上,喜眉恋着他,不肯恨他,这次鹤明的尸体由他送回,喜眉竟然还是对他毫无怨尤,这人一脸疤痕,穷凶极恶,为何喜眉一见到他,就迷失本性,不辨是非,“齐喜眉,过来!”
喜眉浑身一颤,苏嬷嬷一向珍爱她,不曾对她这样严厉。
“快过来!”苏嬷嬷喝道。
喜眉急忙推开鸾东。
鸾东实在看不惯苏嬷嬷对喜眉的呼呼喝喝,“偏不过去!老虔婆!”鸾东反手抓住喜眉的手。这两年,鸾东无比喜欢用自己的拳头耀武扬威,但不论他把双拳握得多紧,心里还是一片虚空,此刻掌心多了喜眉的手,虽然她的手很小,但鸾东觉得自己心里踏实了,像一个巨大无比的秤砣坠住了他,不让他再错误地漂泊。
苏嬷嬷被骂傻了,她素来得到齐府上下的敬爱,谁敢这样和她讲话?“喜眉,你还不快过来!”苏嬷嬷越气,中气越足。
喜眉不敢不听从,可是心里却涌起不舍。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个看起来挺吓人的华服男子,可是为何她如此眷念他?她是有夫之妇,为何她会寡廉鲜耻地渴望挨在他身边,半步都不要离开?她认识他?为何她并不记得?
“放开我!”喜眉轻诉。
“不可能!”鸾东断然说。他这次亲上齐府,仅为了交还鹤明的尸体,至于他和喜眉之间,他也是满心的混乱,不晓得如何做才对,但真的见到喜眉,看到她变了又似乎没有变的俏甜模样,鸾东心里一片雪亮,他不会再放开她了,不管他要付出如何的代价,背负怎样的骂名,再也不放了。
“恶徒恶徒恶徒!你一定要害光我们齐府每一个人,你才能罢休对吗?”苏嬷嬷声嘶力竭地叫骂着。“否。”鸾东玩世不恭地笑起来,“我要害的,从来只有你家喜眉小姐一个。”
喜眉闻言一愕,她正要问鸾东他为何要害她,鸾东突然搂住她的腰,喜眉正要挣扎,眼前的景物一花,喜眉回过神来,人已到了屋外,“你做什么?”喜眉问,她并不害怕,她为自己心里奇异的安定感困惑不已,她该怕的,她又不识他……
“找地方给你讲个故事。”
喜眉还要问什么故事,再度变换的眼前的景物吓得她三缄其口,月亮怎么突然近了呢?喜眉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飞起来了。
苏嬷嬷领着人追出来的时候,喜眉和鸾东早已不见踪迹。
这个故事很长,鸾东足足讲了三天三夜,他错过了与明帝穆昕的江山易主的约定,鸾东一点都不遗憾,因为他彻底把那个约定忘记了。
眼下,他能记得、想记得的,仅有喜眉,和关于喜眉的一切。
他告诉她,曾经有一个脾气暴躁的小男孩如何痛恨一个美丽善良的小女孩,他恨她,因为她可爱。
她实在太可爱了,所以她身边的每个人都花尽心思地宠爱她。
男孩憎恶她,但是并不能改变她可爱的事实,男孩无奈,于是只好也开始爱她,像被感化了。
男孩曾经有过很多理想很多抱负很多打算,男孩以为自己的一生都该用来实践这些理想这些抱负,直到有一天他意外地失去了女孩,他这才醒悟过来,那些所谓的理想抱负都是狗屁,他所要的一直都仅是女孩,他想要和她一起生活,一起笑。
活着本该是件很美的事情,男孩曾经濒死,所以他更加懂得生存的美好,在男孩的眼中,这个世界上的美好之物虽多,但能够令他的人生美妙起来的,仅是女孩而已。
所以他不惜一切把她掳劫到这里,告诉她这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希望她能想起,他们曾经有个约定,就在这里,兽口湾,因为这个没能兑现的约会,他们人生都被改写……
有些话,即便百无禁忌的鸾东也觉得不好出口,他小时候如何辱骂她,如何拿她出气,但鸾东没有矫饰,也没有避而不谈,这是他的勇气。
关于别后的经历,鸾东更觉得无法启齿,关于他称霸海上的枭雄之举,过去他是颇为自傲的,那是他全凭一己之力打下的事业,不论黑的、白的,总是他实力的证明,但面对目光纯净,心思更加纯净的喜眉,鸾东无论如何骄傲不起来,他垂头丧气,他知道喜眉绝对不乐于见到他的为非作歹,但鸾东还是据实相告,敢作敢当,爱恨分明,鸾东就是这样的人。
看到鸾东期期艾艾,万分愧疚的模样,喜眉心内百感交集,随着鸾东的叙述,那些被封存的记忆蜂拥而出,像一只装着珍宝的盒子,配到了合适的钥匙,嘎嗒,打开了。好些幼年的事,在鸾东告诉她之前,她已经率先想到了。
鸾东对喜眉而言,是个刻骨铭心的记忆,所谓的忘记,不过就是不去想起,像个生闷气的人蒙头睡大觉那样。
但别后的事,喜眉不知,喜眉甚至直到此刻才知道如今苍岐国时局动荡,虽然还算不上生灵涂炭,但百姓流离,惶惶凄凄。而这一切,竟然缘自鸾东!
更进一步说,缘自她,缘自她失了那个兽口湾的约会,为何,因为她怕;缘自她主动找到鹤明求他施展灭神针湮灭记忆,为何,因为她怕。
她怕别人说她是不肖女,怕身边的人不再宠爱她迁就她,于是她选了忘,选了找一个壳,把自己藏进去,选了置身之外,不管他人的死活。
若非她的胆怯苟且和任性,鸾东不会偏激得选择为恶,鹤明的性命更加不会被她累及。当初苏嬷嬷做主要她嫁给鹤明,她心里百般不愿万般不肯,她也说不清自己对鹤明的抵触缘自什么,此刻她当然明白过来,是因为鸾东,但那个时候,她不知,但她不敢坚持己见,不敢违逆嬷嬷。鹤明娶了她,住进齐府,她又是如何待他的?她当他是一种不能回避的存在,就像避不开的暴雨,躲不开的狂风,她待他是委顺的,却也是不用心的,她不是不知道鹤明并不快乐,但她以为她努力对他微笑就能弥补他的不快乐,她自私到何等丑恶的地步?
所有的错,都缘自她,缘自她的不够勇敢,她连面对真实的自己的勇气都没有。她根本不值得任何人来喜欢她!
“关于你的父亲……”鸾东很想回避这个话题,想到宁可当场死去的地步,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告诉喜眉,她的父亲死于他的重拳之下,“关于你的父亲……”鸾东为人缺点无数,但他不会回避自己的错。
“鹤明说,阿爹在海上失了踪。”一直沉默不语的喜眉突然出声打断鸾东。
“喜眉?”
喜眉眼帘一垂,一串眼泪珍珠般地滚落。她又在做什么?她又想逃避?又想苟且?又想得过且过?“那件事,你不必再说了,我明白,那不是你的错。”
“喜眉!”
“那是一个意外,我知道,我是懂你的,鸾东,我知道你嘴上很凶,但你的心不是,你并不是存心杀死阿爹,我知道!不管别人怎么说,说你们之间本就有不可化解的仇恨也好,说你阴毒暴虐也好,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管别人怎么说,说我不肖也好,说我竟然与杀父仇人两情相悦牲畜不如也好,我相信你。那是一场意外。我也说不清怎么会发生那种意外,但一个意外如果说得清,也就不再是意外了,对吧,鸾东?”
鸾东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叫我什么?”
“鸾东。”喜眉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我知道你不是衣暖冬,我知道你为何说我阿爹是欠你的。这些都是你走后我才想通的。鸾东,我从来不知道你的身世这么可怜,我很后悔小的时候没有对你更好一点。”喜眉真诚地说。这话,换作任何别人来说,都像是在肉麻做作,但出自喜眉之口,鸾东心悦诚服,他懂喜眉,她不谙世事,心思纯净,话常常讲得很真,太真了,就会像假的。
“不,你不可能对我更好了。”鸾东鼻根一酸,眼眶湿了,“但我还可以对你更坏一点。”
听着他故作凶狠的威胁,喜眉破涕为笑,“苏嬷嬷要被你吓坏的。”
鸾东挑眉,不解。
“你说我们齐家你真心想害的只有我。”
鸾东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油嘴滑舌惯了,一不留神就会说出轻佻话,他所谓的害,不过就是他对喜眉的爱法,但听在视他为恶魔的苏嬷嬷耳中,可不就是一个严重到极点的威胁。
“鸾东,我想你应该快点送我回家。”
“不,找个渔家休息一晚。”鸾东看了看喜眉满身憔悴的样子,“这样把你送回去,苏嬷嬷一定认定我真的把你‘害’了。”鸾东说完吃吃地笑。
“为什么?”喜眉上下打量自己,她困惑地皱起眉头,她身上没有一处受伤呀,怎么会像被害的样子?喜眉纯稚的反应令鸾东想起鹤明死前的剖白,他与喜眉,有名无实。鸾东知道自己不该笑的,但他还是笑得嘎嘎的。
喜眉更困惑了。
鸾东点了点喜眉的额头,“你怎么还是这样的笨?笑话也听不懂?”
喜眉困惑得不知如何是好,什么笑话?哪一句算笑话呀?喜眉想追问,又不敢开口,怕鸾东嫌烦。
“快点走,磨蹭什么,找个人家,给你做顿热食,再好好睡上一觉,你走快点行不行?你的腿哪里就那样短了。”鸾东像操起了荒废已久的绝艺那样,得意洋洋的再度对喜眉呼呼喝喝起来。
喜眉又变得唯唯诺诺。
外人看来,这个女孩真可怜,这个男人真讨厌,但幸福,他们自己知,外人如何看都是外人的事。
“老婆婆,我和我娘子……”鸾东嘴巴很甜,满脸堆笑。喜眉对那个“我娘子”的称谓忍无可忍,暗中扯了扯鸾东的衣袖,鸾东立即拍开她,转头就要教训她,就在这时,一直愣在门边的白发老婆婆发出撕心裂肺一阵狂喊,拔腿朝屋里奔去。
喜眉吓得贴紧鸾东,鸾东也是目瞪口呆,莫名所以。
“巨灵霸来啦!大魔头来啦!大家快逃!”老婆婆凄厉的叫声从屋后传来,听起来她是从屋子的后门逃出去了。
鸾东满脸歉意地看了喜眉一眼。
“巨灵霸?”
鸾东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这种时刻仍不忘为自己正名:“巨灵君。”
“她为什么一下子就认出你?”喜眉不解。
“大约因为我高。”鸾东仰天长叹。
喜眉这才明白为何鸾东这几天总是把腰弯得很低很低,她还以为他要迁就她矮小的身材,令她和他讲话时不必一直仰着脖子,原来鸾东也是怕被人识穿他的身份。
“你真的很高。”喜眉认真地点评道,“怪不得陌生人也能一下子就把你认出来,真的很高,很高。”喜眉想起了屋梁,想起了旗杆,但她不敢把自己的譬喻讲出来,喜眉还想到自己恐怕要站在香案上才能与鸾东平视。
鸾东哭笑不得,“你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呃……”喜眉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才妥当。
“啊,好壮观。”鸾东又痞气地笑起来。
喜眉顺着鸾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大批的村民成群结队扶老携幼往内陆的方向跑去,有人扎了个小包袱,大多数人连包袱也来不及扎,就这么双手空空地逃命,隐隐的还能听见几声孩童的哭喊。
鸾东的听力胜过喜眉好几倍,他还能听到父母这样哄骗哭闹的孩子,再哭,巨灵霸就把你抓走了,巨灵霸最喜欢拿小孩子下酒了,他一口能吃掉三个你这样的小孩呢!
“没料到我已经威名远播到这种地步。”鸾东勾唇笑起来。
喜眉心里一阵难过,她知道鸾东这么说不是因为骄傲,而是自嘲,因为内疚。喜眉悄悄捏住鸾东的手指,鸾东迅速把她温软的小手反握进手心,他叹了口气,又笑了,这笑仅是笑而已,没有任何别的含义。
鸾东拉着喜眉的手把她拽进老婆婆的屋子,“我又不会白吃白住!”鸾东一边说一边掏出一锭金子,“原样盖这样一所屋子也够了。”
喜眉这才安心,四处看看,她推断这个老婆婆是寡居的,并无子女,因为屋内都是老妇人的用品,装针线的篮子,颜色暗旧的被褥,补了好几块补丁的油布雨伞,还有香案上的神主牌位。
喜眉看到香案的时候想到另外一件事,然后急忙在心里骂自己亵渎了。
鸾东要喜眉去灶下生火烧水煮晚饭。喜眉乖乖地依言在灶下坐定,她为难地看了看鸾东,鸾东忙着啃锅上热着的馒头,装作看不到她求助的眼神,喜眉只好努力回忆桃枝娘烧饭的时候都是怎么做的,她想来想去就想到一个步骤,捋起衣袖。
鸾东偷眼看喜眉把衣袖捋起,捋高,再捋高,继续捋高,“喜眉,你是不是很热,想脱衣服?”鸾东促狭地问。
“啊,不是。”喜眉慌忙把捋得老高的衣袖放下来,“我不会弄呀。”喜眉畏畏缩缩地低下头,心想,玩了,又要挨鸾东的骂了。
“所以说,”鸾东拍掉手上的馒头屑,“我说你是我娘子,丢人的是我,不是你。”
喜眉这才明白鸾东到现在还在计较刚刚她不许他谎称她是他娘子,鸾东怎么这么小气?喜眉想,嗯,其实,好像,根本,就是,鸾东一直都是这么小气啦。喜眉笑了。
“你够蠢了,还这么爱傻笑!”鸾东故意恶狠狠地说。
喜眉笑得更甜了。
鸾东突然有了很无力的感觉,真的很无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而且还口干舌燥的,真矛盾呀!鸾东急忙转开脸不看喜眉,蹲在灶边开始引火,“你呆在这里干什么?你是会拿勺还是会拿铲?一会儿脸弄黑了,我还得多烧热水给你洗脸,出去啦!别在这里给我添乱。”
“哦。”喜眉乖乖地退到门外,隔着门框看鸾东像只长臂的大猩猩那样,一会儿掰柴,一会儿擦锅,一会儿注水。喜眉偷偷地笑,偷偷地笑。
晚饭内容如下:一大盆撒了葱花和盐粒的白水汤,两大碗白米饭,一大碟水煮白鱼。
“我想老婆婆家的水玉虾是要用来交租交赋的,所以没动它。”鸾东解释道。
“嗯!”喜眉用力点点头。
“你不要一直笑,怎么吃饭呀?”鸾东颇为不好意思,他非常不习惯喜眉用赞赏的目光看他啦。
“谁说不可以一边笑一边吃饭的?”喜眉轻轻地顶嘴。
“呃——”不知是否因为喜眉的话不好反驳,还是因为这实在是喜眉第一次和他犟嘴,鸾东竟无言以对。
“吃鱼。”喜眉夹了一小块鱼肉放在鸾东的碗里。
“嗯。”鸾东一向最讨厌喜眉的咿咿呀呀,没料到他也开始咿咿呀呀,一句话都说不周全,可是真的心里真的好感动,喉头酸酸的,不敢说话,怕说出来像在哭诉呀。
这是鸾东吃过的最最开心的一顿饭,其实他吃得很少,填进胃里的大部分都是开心。
喜眉主动要求洗碗刷盆。
“我不想你划破手,我不想弄脏人家的地方,我不想打碎人家的饭碗。”鸾东一下子说出三条反对的理由。
“那么你去洗?”喜眉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操持家务是女孩家的本分,可是她啥也不懂做,真是丢死人了。
鸾东二郎腿一跷,“做饭便也罢了,洗碗这种等而下之的事情,大爷我是不做的。”鸾东一边说一边掏出另外一锭金子,摆在狼藉的饭桌上,“算是洗碗的工钱。”
喜眉目瞪口呆,这样合适吗?
鸾东施施然地站起来,又是伸胳膊又是踢腿,做饭后运动。
喜眉实在看不得那满桌的混乱,正要动手整理。
“这里有剪纸花!喜眉快来看!”鸾东嚷起来,一团孩子气。喜眉一听有玩的,马上把这头的事情忘记了,跑到鸾东身边。
窗下的木桌上摆了两个小竹箩,桌前有一把藤椅,椅子上垫了棉垫,垫子磨损得很厉害,显然是常坐的,一只竹箩里面放了大小几把剪刀,另外一只里面则铺满了各色彩纸,鸾东拿起一张大红色的抖开了,是个“福”字,喜眉也拣起一张红色的抖开,是个“寿”字。
“这张一定是个‘喜’字!”鸾东急忙拽出另外一张,展开,果然是个喜字。
喜眉跟着格格傻笑。
鸾东心想,虽然老婆婆独自一人,衣食简陋,但在这样明亮的一个敞窗下剪这么喜乐的字,就很幸福呀。一定很幸福,不然老婆婆不会不厌其烦地剪完一张又一张,而且每张都剪得这么认真、这么精细!
人生就是这样的呀,有一点点喜,一点点福,一点点寿,就是幸福了。这两年,鸾东肆意横行,为所欲为,得到了数之不尽的财宝,别人的追随敬畏,但他一点都不快乐,妄论幸福了。
鸾东想,和美的生活往往都因为寡欲少求,喜眉这副和美的性情,也是这么来的。
“住在这里多么好!”喜眉雪白的手里展着那张红彤彤的剪字,“有这么美的风景可以看,又有这么好吃的水玉虾可以天天吃。”
鸾东哑然失笑,他差点儿就说,喜眉你可真没出息。他也差点儿就说,喜眉,那么我们就留在这里吧!
但他不能这么说。除了他恶名昭著的巨灵霸的身份,更因为喜眉选择了和杀父仇人在一起就选择了余生都被人误解,每个人都可以对她横加指责,她身边的男人杀死了她的父亲,她眼睁睁地目睹惨剧的发生,她不是没心没肺的贱人,谁又是呢?他们不能留在这里。鸾东说什么也不会让喜眉余生都被人戳脊梁。
背井离乡,势在必行。
第二天一早,鸾东被哗哗的水声吵醒。他起来一看,喜眉还是把那桌上的脏碗脏碟拿去洗了,其心可嘉,但其行……两个饭碗一个汤盆一个菜碟,一双筷子,数来数去就这几样东西,但喜眉洗呀洗,洗光了一缸净水,脏碗碟还是脏碗碟,喜眉又准备朝第二缸净水下手,鸾东急忙上前制止她。
“剩下来这缸水还是省着给你洗衣服吧!”他取笑她。
喜眉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她胸前都湿透了,一歇下来,寒风一吹,喜眉立即连打几个喷嚏,然后红眼红鼻地看着鸾东,无辜得不得了。
鸾东急忙把她拽进屋,双掌虚贴在她的胸前。
喜眉惊喜地叫起来:“小的时候我吃饭很慢,总是吃到一半菜就凉了,嬷嬷说给我用明炉,我又嫌熏眼睛,于是我阿爹就用帮我温着,不管我吃得多慢,菜都不会再凉了,鸾东你和我阿爹一样厉害……”喜眉的胸前很快干透了,她雀跃地说,说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竟然在鸾东面前提起了她爹。
喜眉愧疚地打量鸾东,却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更愧疚。喜眉心里好难过,强笑着说:“我一直在想,我就算站在香案上,也未必能有你高。”喜眉指了指堂屋正中摆放神主牌位的香案。
“哦,那试试看呢!”鸾东一下把喜眉举起来,就要往香案上放。
“不可!”喜眉急道。
“也对。”鸾东意识到自己造次了,“那我就举着你吧,香案这么高,我就把你举到这么高,看你能不能及上我。”人说女孩子娇小是小鸟依人,但喜眉对鸾东而言,充其量也就是只依人的小蝴蝶。
喜眉发现自己可以正视鸾东了,他不必弯腰迁就她,她也不必抬头仰视他,喜眉格格笑起来,“我比你高了。”
“才没有!”
“比你高了!”
“才没有!”
“分明就比你高了!”喜眉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与鸾东的争执中,靠他越来越近,近到他一低头就可以尝到她的嘴唇。
好吧,她还是没有他高,因为他低头了。
鸾东退开一点,兀自神魂颠倒。他再见喜眉时,就觉得她变了又没变,没变的是她的清她的净,她的和美,但她不再瘦怯了,似乎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她压得扁扁的,她开始妩媚开始温软,有了一种无形膨胀的魅力,要他在她的面前气怯。
“我……”鸾东想解释他的情不自禁,他怕自己唐突了喜眉,但喜眉脸上却一点不高兴的样子都没有,相反她还是带着笑,甜甜的笑。
“鸾东。”她摸了摸他脸上的刀疤,她从没觉得这两道疤丑,小的时候,她认为那是鸾东的可怜之处,大了之后,她认为这疤痕就是鸾东男子气概的一部分。喜眉主动亲了亲那两道疤痕。喜眉本是矜持胆小的人,但和鸾东亲昵,在她看来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如同饿了要吃东西,渴了要喝水。
喜眉对鸾东的喜欢,并不强烈,从来不强烈,却细水长流,****夜夜。
但她决定放弃对他的记忆时,那痛是钝的,像断开水流,徒劳,却不是一下子就能发现。
喜眉和鸾东离开之前,鸾东无可奈何地把那几个脏碗碟重新洗过,抹干。他迭声地抱怨,所有天生的霸气王气都荡然无存,他成为彻头彻尾的小男人。
喜眉身上的细绸衣服起了皱,头发也毛毛的,鸾东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人都邋里邋遢的,但看在对方眼中,竟然都是美好的,就像一碗盛得过满的粥,一直往外冒,并不整洁,却更加喜人,意味着温暖和香甜。
喜眉和鸾东都不曾料到,当他们赶回齐府的时候,孙鹤明已经入葬了。
鸾东猜测,其一,可能为了照顾孙老夫人的情绪,故此丧事从简从速,其二,大约也因为时局混乱,其三,当然因为鹤明年轻,这是真正的哀丧。
新葺的坟总是整洁得让人心寒,喜眉跪拜过,上了香,站在一旁盯着那个墓碑发傻,碑是以喜眉的名义立的,喜眉的名字前面冠了“未亡人”这个称呼。
鸾东忍不住了,催促喜眉离开。
喜眉只好跟他离开,一路走一路抹眼泪。
鸾东虽然知道喜眉为鹤明流泪是恰如其分的,但他就是很介怀,刚要说点什么,喜眉却哑声道:“我甚至记不清他的样子。”
她刚刚一直在回忆,但她回忆不起来,因为她从来没有认真地、用心地看过鹤明。
鹤明对喜眉而言,像个梦中的梦境,醒来之后,莫说牢记,就连辨清虚实也是很难的。
一个人对不起另外一个人,到了她和鹤明这样,真是到了极限了。
听到喜眉说她甚至记不清鹤明的样子,鸾东竭力地忍,但是还是没能忍住满面的喜色,他知道他的反应十分轻浮,十分不敬,但他控制不住。
“如果当初我选择去兽口湾见你……”喜眉说不下去了。她和鸾东之间是绝对容不下任何人的,所以鹤明的境遇如此不堪。
鸾东这样巧言善辩的人,至此,也无言以对,喜眉失约兽口湾确实是个错误,但若他当时肯听从齐先生的安排,乖乖去他为他们准备的密居,不与齐先生发生口舌之争,意外不会发生,喜眉根本没有机会犯下这个错误,“我们都错了。”隔了许久,鸾东这样说。
不过幸运的是,他们错了,还有改回来的机会。
鸾东紧握喜眉的手,他知道他再也不会松开了,就算喜眉突发奇想再次决定不要他,他死皮赖脸变成附骨之蛆也要缠着她,再也不会赌气离开了。
三天之约后又过了三天,鸾东还是没有出现。
明帝穆昕百思不得其解,鸾东怎么会放弃这样一个报仇雪恨,一洗前耻的大好机会?
依着鸾东那种暴虐险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个性,怎么会?
莫非,鸾东又有了别的打算?
或者,他就是不肯悄悄地易权,非要闹到兵戎相见哀鸿遍野的地步?
穆昕以己心度人心,他认为鸾东做得出这种损人不利己,视人命如草芥的事情。
穆昕开始拟传位诏书,此刻太子羿远风就跪在殿外。
穆昕猜不到鸾东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主张,但他可以猜到自己的大限将至,鹤明的死讯传入宫中之后,穆昕就像听见了自己的死期一样。
羿远风一直在等那个玉玺印落的闷响。终于——老天爷听到了他的祈祷,那个沉闷的响声在空荡荡的正乾宫里浮荡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咳。
羿远风拿到手上的那份写明传位给他的诏书上洒满了明帝的血。
明帝死去的时候,脸上带着浓重的笑,没人说得清他到底为何在笑。
笑他终于还是把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
笑鸾东没有亲手夺走他的皇权、他的性命?
笑他终于解脱了?
谁也说不清。因为说也不了解,明帝穆昕虽然一掌乾坤,得到了一切,但他这一生是真正的悲剧。
因为穆昕这一世都不是为自己活的。
羿远风见到鸾东,在他登基大典前的那个晚上。
鸾东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地。
羿远风一瞧见鸾东就傻眼了,他以为鸾东是来阻止他登基,更有可能,鸾东会干脆杀了他。
鸾东却挑唇一笑,道:“堂弟,见了我是不是要这么紧张?”
羿远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本就瘦弱苍黄,面对神采飞扬又高大威武的鸾东,越发显得萎缩了。
鸾东的来意并非羿远风揣测的那样,鸾东只是来和远风交代几件事。第一,他会把这两年劫掠和私贩所得黄金尽数充公;第二,他会帮手驱逐潜入苍岐国内的江湖浪客。
羿远风十分惊讶,这两项正是耽误之急,羿远风想不通鸾东为何要出手相助,帮助稳定时局。
鸾东解释道:“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对吧?”
远风鄙夷鸾东的粗俗,哼了一声。
鸾东懒得与他计较,转身要走。
羿远风却鼓足勇气嚷道:“别以为我会对你心存感激!我恨你!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恨你!我的父皇眼里没有我,就是因为他满心想的都是你!”
鸾东怔了怔,他没料到远风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嘴唇一掀,刻薄话已经滚到了舌尖,但终于还是打住了,鸾东没有再多说什么,离开了皇宫,他的心里一点都不眷恋,就像离开一个很脏的茅厕,生怕自己跑得不够快。
鸾东突然意识到自己多么幸运,多年前的絮雾中他伪装成穴蝠出了皇宫,遇到了很爱笑的喜眉,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若干年后。
昔日那个大人闻之丧胆,小孩闻之尿裤子的海上巨灵君慢慢不再为人提起,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有名人物,丧鲸胆衣船长。
船长手下有不少面相凶恶的水手,其中一个叫赵祥舯,一柄鱼叉使得很威,此人极度爱拍马屁,还有一个很猥琐的老向导,人称莫老头。船长比所有手下加起来更凶神恶煞,但他有个很温柔的名字,叫暖冬。
衣船长做捕鲸的买卖,这项生意在麒麟岛独一无二,故此衣船长的鲸肉可以漫天要价,但船长做生意很厚道,他出的价格都在合理的范围内,不过因为供应量大,又因为没有竞争者,故此衣船长的买卖还是做得很红火,很有赚头。
衣船长的船很少靠岸,有人说这是因为衣船长不喜欢住在岛上,也有人说衣船长的家安在中原,还有人说是因为衣船长的老婆在苍岐国有段非常不堪的过去,据说那个恶婆娘杀死了自己的亲生老父。
喜眉已有足足三年不曾上岛,暖冬除非必要也不会登岛,他相貌奇伟,不得不掩人耳目,喜眉却是因为无法回家面对苏嬷嬷等人。
苏嬷嬷认定喜眉是个不辨是非善恶,忘恩负义,为虎作伥的不肖女。
喜眉无法责怪苏嬷嬷对她的误解,她跟着暖冬上船之后,暖冬那些杀人越货的手下都用惊惧和厌恶掺杂的目光看她,暖冬的手下多是苍岐国人,对喜眉的经历略有所知,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发挥,喜眉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就十恶不赦起来。
喜眉也听他们在背地议论说什么,恶婆配恶汉,喜眉哭笑不得。
暖冬在中原置了产,喜眉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守望出海的暖冬,但有时实在等得心焦了,她也会耍赖硬要和他上船。
“你这次若敢再吐脏我的衣服我的床褥,我就直接把你丢进海里。”暖冬温柔地挨在喜眉耳边低语,话还是一样的难听。
喜眉习惯了暖冬的毒舌,自动将其解释为,喜眉你还晕不晕船,千万别再像上次一样,我会很担心很担心的。
“这半年的钱送给嬷嬷了吗?”
“我暖冬虽然狠毒,但也不至于去害一屋子妇孺饿死冻死。”
喜眉点点头,暖冬的答案是,送去了,准时送去了。明帝驾崩之后,齐府就失去了所有的恩宠,加之鹤明早死,喜眉失踪,若非暖冬暗中定时送金相助,齐府早就倒了散了。
“嬷嬷她们还好?”
“祸害活千年,实在讲得太有道理了。”
喜眉再度点点头,鸾东的意思是,嬷嬷她们都很好。
“你去阿爹和鹤明的坟上看过了吗?”
“坟头草不多!”
喜眉又点点头,暖冬的意思是,他都去拔过了,他也真不容易,难得上回岛,却要解决这么一大堆琐事。
“你的生意如何?”
“无商不奸,我赚得不多,就代表我还不够奸。”
喜眉不由笑了,这个人,就连说到自己也是这么刻薄。
“你觉得我如何?”
“又蠢又没用,把你交给谁我也不放心,最后只好自己娶了。”暖冬说得嘴顺,脱口道。
喜眉怔了一下。
暖冬也呆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喜眉会故意设圈套套他的话,“我的意思是——”暖冬清了清嗓子,准备自己给自己做翻译。
喜眉却又展眉微笑起来 ,“难为你了。”
暖冬一听,又恨得牙痒痒的,这个女人,讲话一定要讲得这么真吗?讲假一点他又不会听不懂!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
其实穴居八年该是暖冬这辈子最惨淡的时光,之前他是少年天子,如日中天,之后他是海上霸主,威风八面,但在暖冬的记忆中,只有那八年的光阴是美好的,那个幽暗的窄小的洞穴在回忆中总是布满亮色,像个大红的喜字可以令最简陋的房间熠熠生辉,喜眉就是那个喜字。
喜眉是个苟且的人,不争不怒,海容一切,甚至藏污纳垢,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哪算是污,哪算是垢,从她那双傻乎乎的眼睛看出去,一切都是美的、好的、干净的,包括他羿鸾东。
暖冬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很清楚自己极有可能成为罪大恶极的人,但眼下他却安分守己,看护自己的生活,这么心平气和。这些,都因为她,喜眉。
他们俩都不是完美的人,一个懦弱,一个邪恶,但他们的幸福是完美的,因为他们都毫不犹豫做了牺牲,暖冬放弃了他的复国大志,喜眉勇敢地承担了骂名。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