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萧红作品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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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红玻璃的故事

王大妈是榆树屯子最愉快的老婆子。又爱说话,又爱笑,见了人总是谈闲天,往往谈得耽误了做饭,往往谈得忘记了喂猪。不管是在大门口碰见了屯子里的人,还是到邻居家里去借使唤家具,一谈就没有落尾,一坐下来就挪不开脚步。所以王大妈在榆树屯子里,有个好人缘儿,也正因为有好人缘儿,手里没有几亩地,过的日子反而顺利。不说别的,青黄不接的时候,人家都到城里去借粮,去向外批豆子。而王大妈可不用出屯子,就能东家借两升包米,西家借两升高粱,凑付着过下去了。

自然王大妈家里人口少,除了她自己,跟前只有一个15岁的男孩子。男孩子名叫王立,他还有个30岁的姐姐,老早就出阁了,嫁给沙河子刘二虎子家,现在已经是一个七岁女孩子的母亲了。另外他还有一个姐姐,那是王大妈第二个女儿,没满16岁得干血痨,死掉了。至于王立的父亲,他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因为在他临生的那一年,他父亲就到黑河挖金子去了。

王大妈过了15年寡清的日子,最初还早起夜晚的想,慢慢就逢年过节的想,盼望丈夫能够有个口信。年道久了,王立也长大成人了,王大妈也就习惯这孤寒的日子啦!不再想那个到黑河挖金子的男人了。王大妈为人又很勤谨,又生就一身结实的筋肉,身量又有男人高,腰粗,臂膀壮,有着一双充满生命力的眼睛,和一双能操作的大手;而且胃口也健旺,一吃就是一斤土豆子两碗黄米干饭,所以过得也满幸福。而且王立也能帮助她锄地了,王大妈就不让他雇给外人放牲口了,留在自己身边,帮衬着干活儿。

这天,是九月初三,王大妈的外孙女儿小达儿七岁的生日。王大妈想早收拾收拾东西,到女儿家去走趟亲。因为女婿也到黑河挖金子去了,五年没有个准信,不知是活着呢?还是故世啦!闺女的日子也很孤单。

这天从早晨起,就很冷。屯子里每家茅屋顶上全都铺霜了。王大妈吃早饭时还说:“天气变了,咱们得把后院子的白菜,全刨出来!”并且催着王立快吃,谁知吃顿饭的工夫,又出了太阳。

王大妈本来想刨出白菜来渍酸菜的,酸菜缸都刷得干干净净了,又临时变了主意——晒干菜。留着那些没刨出来的,等到走亲回来再渍酸菜。

临走,又预备好猪食,嘱咐王立只烧把火温一温就好了。

“要是天气变了,赶快把晒白菜的席子卷起来,听见没有?你看你那么大了,还有鼻涕,真埋汰死了,快过来,我给你擦擦!”王大妈作着不屑望他的眼神,又说:“真不害羞,那么大了还得我来照料!嗅儿嗤——嗅儿嗤——你看这些鸡,简直是活祖宗。立子!你好好的看着呀!勤谨着一点儿,别让鸡把白菜吃光了!”

“知道呀,你快去吧!”

“你看你……说说你,你还不耐烦了!你看看这些鸡,探着头,伸着脖子,一离眼就跑来了,我可告诉你,别看着看着睡着了。”又小声说,“你知道隔壁老胡家的二媳妇,手可不老实。”

“知道呀,你别蘑菇了!”

“你说谁蘑菇,我没有打你吗?这孩子,越学越不像样儿,谁家有儿子说他妈蘑菇的……你看这些鸡,全是些饥鬼,一天吃360遍也不饱!”

王大妈又嘱咐王立当心着鸡,这才进屋去换衣裳。倒不是为了走亲。要穿的体面点儿,而是防备变天。关外的天气,尤其是秋季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刮风,什么时候突然下雨。

王大妈穿了那件丈夫早年在家常穿的棉袍,提着一个红布包袱,就走出满是绿色菜叶子的院子了。院子的土墙极矮,腿长的人能跨过去。

“妈!”

“干什么?”

“你早点回来呀!晚上我一个人怪害怕的!”

“害怕找刘家小牛倌做伴好啦!可不许吵架!要是下雾落雨记着多抱进几捆柴火。”王大妈说着又想走回来,那神气仿佛说:“还是我先来抱进几捆吧!”

“知道呀,我会抱进去呀!”

“要是晚上我回不来,把酱缸盖上呀!一着露水酱就坏了。”

王大妈到底离开家了,在屯子口又碰见刘大爷。这是一个常常到哈尔滨去卖豆子的贩子,阔背,粗腰,穿着短的皮外套,说话的声音很雄壮。当时,他就笑着叫道:“小寡妇,到那儿去呀,打扮的这样俏皮!”

“老该死的,驴嘴里就长不出象牙来,都老白了头发啦,还小寡妇呢!去看看我的外孙女呀!你知道,今天是我外孙女的生日哪!当姥姥的也没有什么稀罕的东西,这个年月能走一走就不错了,谁能顾了谁呀!你又该收豆子了吧!什么行市呀?”

“还没有行市呢!咱们屯子里开的价是16块哈洋一石!你怎么?还有两石卖吗?”

“还有两个金豆粒呀——我不和你闲扯啦!改天再扯吧!”

王大妈走出了屯子口才觉得外边的风很大,倒底屯子里暖和一些,而且外边风声也很响,比在院心所听见的不同,刮起来,带着一阵阵的叫啸。王大妈的袍子襟儿,都给风吹得一抖一摆的,前襟儿向后卷,后襟儿向前飘,挪步都不便当,索性就卷到腰里,这样更俐落。王大妈想:这若是叫自己闺女看见,又该说当妈的没女人气了。不由地笑着,这种微笑,在一个少女走出她的情人家里所有的,低了头,什么也看不见。又想,自己有这么个要强的闺女,真是给做妈的争光,不说别的,一个女人,又没有公婆,又没有家底,有几个叔伯,也早分居了,单人独马挺着过日子,是不容易的。想到这儿,又觉得闺女孤孤单单的,有些可怜。若是自己的日子过的好,王大妈就是一月不走三趟亲,也总能接到家里来住几个月,可是自己的日子也是顶着过,走亲不带着一点儿吃食,来回空着手,还不如不走。想想,又很难过。

车道旁,有屯子里的人在收拾庄稼。王大妈看见一个包着粉红色头巾的少妇,在一辆四轮农车上装豆子捆。她认识:是烧锅家的三媳妇。平常王大妈还看不出她这样能干,两手用二股叉叉着豆秸向车厢里送,车左手就是一个大坟堆似的豆秸垛。两个半老的农妇,站在垛顶上,向车里抛豆子捆,手里也各有两股的草叉。阳光照在车上,豆子垛上,看起来镀金一样,黄澄澄的,不怪妯娌们是忙得那么愉快。

“立子他三婶儿,刮风天也不在家里蹲着呀!”王大妈老远叫道:“怪不得你们是财主哪!勤也不能卖命的干呀!”

那时,被喊着立子他三婶儿的,正向手掌上吐唾沫(这样搓搓手,再握草叉就不燥手了),就说:“外头的人,都向城里送粮去啦!人手不够呀。你提着红包袱做什么呀,又看闺女去吗?”

“通共今年没去两趟,可巧都给你碰见了,五月节去了趟,再没去呢。我也不知道八月节她是怎么过的。我这做妈的攀不得人家,手头紧,自己也顾不了,还有心顾闺女……今天是小达儿的生日哪!就是我们那命根子外孙女儿。或巧,前几天积攒下几个鸡蛋,当姥姥的嘛,还有不亲外孙女儿的!卖舍不得卖,吃舍不得吃,连立子我也不叫他动手,可是闺女还嫌当妈的不像姥姥的样,说我‘把家啦!说我有东西也舍不得给外孙女儿!’”又说:“那是谁呀?是立子他二姑姑从沙河子回来了吗?你们看看,我这眼神,一年不济于一年。”实在,王大妈早就看见是烧锅的三媳妇的小姑了,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她的招呼,就这样遮着心眼儿说:“帮着他大娘装豆秸呀!看看你们高高站在垛上的样儿,像是两个女神呢!”谁也没留她多谈一会儿,她尽自说:“我可不能陪着你们妯娌你们姑嫂,扯闲白了,还想傍黑儿赶回来呢!”

“大妈过来吧,抽袋烟再走吧!”

“是不是怕我们吃了你的走亲鸡蛋呀!”

“他二姑姑还说呢,女婿从哈尔滨捎回来的俄国牛奶糖,你就不拿出一块给大妈尝尝!”王大妈笑着说,那种神情像一般拿着真话当玩笑说的人一样:“下一趟女婿若带来稀罕东西,你不送,我就要跑到你那儿去硬讨啦!”

只见站在豆秸垛上那个半老的妇人,高声笑着,她这时候无话可说,你不让她笑,又有什么法子遮羞哪!王大妈也咯咯的笑着:“真得硬讨呀!你说不是吗?他大娘!”她那时向前走了两步,自然眼睛没有注意道路,所以停脚又追问一句,无非想逗引烧锅大媳妇说两句话,显得彼此间有点温暖气。烧锅的大媳妇也仰脸笑着。因为这时起了一阵风,所以王大妈的话声,她倒没听见,至于她的笑因,自然并非由于王大妈的玩笑,而是因为她的小姑说:“王大妈活像一个跑关东的山东汉子!”只见她的头巾飘抖着,身子斜着,险些给风掀下垛来,就势坐下了,又是一阵笑声。王大妈也笑着,一会儿风势就掀卷着她的头发,红布包袱差点儿给风吹跑,眼睛这才注意到立在路当中的一匹小马,它又畏缩又好奇地站在她面前,很久一会子了,仿佛试探试探这有男人高的老婆儿,有没有驱赶它的胆量一样。可是王大妈现在才注意到,而它一闪身子,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跳着跑开去,倒把王大妈惊了一下,走了一段路,心还是跳着。就疑心着,莫不是小达儿家有什么不吉祥?但只一会儿,也就忘记了。

展眼远望,秋末的旷野,散布着几组收庄稼的农人,另外有两条村狗,在右手的高粱垛旁奔跑,仿佛是追逐垛鼠似的,再就是前面路标石,和立在标石旁边的狐仙木板庙。因为那庙涂着红颜色,就格外显眼。

在左手一个岔道口上,有着狐仙庙和路标石的大桦树背后,王大妈望见一座新坟,坟周围有一道石栏杆,而且石栏杆的宽大距离间连着一条粗的铁索链。朝南有门,门前又有大的雕石香案,心想:是沙河子屯哪家粮户死了,修坟修的这样讲究?只那七八十斤重的刻花纹的白石香炉,就值一担豆子的钱!走过这座桦树林,就望见岗上的沙河和对岸的沙河子屯了,树木森森,可都是光枝子,即有一两棵树还有几片凋零将坠的叶子,也枯黄得给人一种雪季就要到来的感觉。沙河屯上空的山峦上,霾黑的云块,运动着,而且垂着灰白的雾丝,山顶和山脚,也仿佛蒸发着雾气,和低空垂下的连作一起。王大妈想,也许今天下午要落一场初雪,再不就是临末一场雨。可是南边天空,还是晴的。

在屯子口,王大妈又碰见几个熟人,有一个提着水桶的健壮女子和她打着招呼:“看闺女来了!王大妈!”

“柱黑儿他娘呀!您好!”

“怎么没带立子来呀!”

“留着看家呢!你不知道,天天要来,就是抽不出身子,今天是我们外孙女儿过生日,院子里还晒着白菜,就这么掷下,跑来了。”王大妈这次不停脚了,说着话,向前走,实在心太急,普通人们在临到要会面的亲戚家村口,是这样急的,仿佛要早到一步,要早些看到所要看的人,一秒钟都不能等。

柱黑儿他娘是一个寡妇,包着蓝头巾,短褂补着补丁。眼睛可又黑又尖,一边提着水桶起来,一边注意王大妈的红布包袱:“立子没有跟着他们到黑河挖金子去?”

“我养了孩子,让他当牛倌,也不让他挖金子!别来气我了!挖什么金子,简直是……我真不愿说不吉利话!”

“那可也该要老婆了?”她又望了一下王大妈的红布包袱,实际也不是存什么贪心,不过想知道究竟她给小达儿带来什么礼物而已。

“等他长大自己讨吧!我可不能害人家姑娘一辈子,说不定翅膀硬了,远走高飞啦!让我天天看着媳妇难过呀!”

“可也是……”

“你不进来坐呀!”王大妈到了闺女家的土墙门口,站下来说。不想门口对面,茅屋后窗上,探出一个头来,正是小达儿。头发梳得挺光,耳旁的两条辫子垂到肩上,只听她尖声欢叫着:“姥姥来了!姥姥来了!”就看不见影子,但还听见她的喊声和奔跑的脚步声,在茅屋前院响。王大妈的眼睛现出愉快的光来,心里骂着这个小蹄子,像她妈做孩子时候一样,乱蹦乱跳的,嘴里却对柱黑儿他妈说:“进来坐坐嘛!”实在是说:“你走吧!别打搅我了!”

“我还等着回去渣猪食哪!”

可是她手扶着土墙,不打算就走。

那时候,小达儿就跑出茅屋东边的夹道,一见王大妈就扑抱起她的两条腿来了,仰脸望着王大妈,笑着,像我们所常见的孩子,见了亲人不知说什么好,还有点羞哪!不敢看王大妈手里提的红包袱。她的一只小手里,握着红玻璃花筒。

王大妈也没理会小达儿,只用大手捉住她的小手,和柱黑儿的娘说话。柱黑儿他娘说:“你们的白菜刨出来啦,我们这边还没有,谁知道霜上的这样早!”

“今年的天气有点不同呀!”王大妈说,心里老是急于早点摆开她。

谈了一会子,柱黑儿他娘终于提着水桶走了。王大妈就抱起小达儿来,夸奖她打扮的漂亮,又摸着小达儿的新衣裳,问是谁给缝的,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屋子里走。这时,王大妈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那一个姥姥不疼外孙女儿呢!那一个娘不喜欢自己闺女的孩子呢!亲了又亲,望了又望,就是听不见小达儿的娘在屋里的召唤。

小达儿的娘,和她母亲王大妈一样的健壮,只是脾气不同,见了男人总是一句话也没有,见了女人也不喜欢说笑话。问人家借把扫帚,都羞口,借给人家全部压箱子的首饰,倒挺大方。

当王大妈在墙外和柱黑儿的娘谈天的时候,她就看见是母亲来了,可也没有走出来,倒不是为了做娘的过八月节没来看她而生气,而是因为从早晨巴望到晌正,不见影,心也就烦了,兴致也就没有了,说不出那里来的激恼。所以只走到门口望了望,又退到厨房烧灶去了。

“召唤你也听不见!”小达儿的娘在房门口迎着王大妈说:“我们娘儿俩等着你来煮面,可倒好面都风干了,才来!”说着话,把红布包接过去,仿佛接过客人一根手杖一样:“进屋坐吧!我还得去烧锅!”

“看我的闺女呀大老远来,一进门就给我酸脸子看哪!”王大妈向对别人说话那样高声叫,实在挺高兴:“你可别跟着你妈学呀!小达儿!”

小达儿的娘也不由地笑了:“怪人家小气,光烧锅就烧了三四遍,就等着你来面才落水哪!”

王大妈望着小达儿的娘,是这样清瘦,嘴唇也没有血色,两眼极像他的父亲,心里又一阵难过。脸上却依然装着欢笑,怕自己的闺女在这小达儿的喜日子伤心,像五月节那天,哭的连她自己都流着泪没心劝了。

王大妈和小达儿他娘吃了孩子的生日面,谈着家常话,是满愉快,满幸福的。

小达儿她娘告诉王大妈,今年的草,卖价还好,粜了一石包米,能凑付吃着到年底,冬天想请邻居们给挖一个兽窖,说不定能抓个豹子、冬鹿什么的,也好过个富裕年。王大妈就说,明年打算叫立子下庄稼地,已经和刘大爷商量过,托他留心给租两垧土地,那么明年若是自己闺女缺什么,她做娘的就可周济了。

母女俩说得都挺高兴。

那时候小达儿坐在王大妈的膝上,尽自玩着自己心爱的红玻璃花筒。从那三角的筒里,可以望见红绿色珠子的变幻。有时是五角形,有时是八角的花朵,原来花筒是三块红玻璃制成的,那底子里夹的彩珠,给红玻璃反映着,一动就是一种新奇的花纹,一动就是古怪的图案。

王大妈正说:“我怕下雨哪!”说话时,望着窗户,不想真的有几滴儿雨点落在窗纸上,小达儿的娘就急忙爬下暖炕,到后院去收拾晒的几件冬季衣裳去了。

王大妈只一个人伏在窗口上,看不见天上的黑云,因为屋子是向南的,南天还是一色秋季有风日子的晴天,和惨淡的夕阳光辉,那光辉越是红,越是觉得惨淡,王大妈想:有雨也不会大。一回脸,就望见蹲在身旁的小达儿。起初,王大妈还笑着说:“你那是玩儿什么呀?拿过来给你姥姥看看!”实在她不是不知道红玻璃花筒,正因为太熟悉了,也没有注意。

但当王大妈闭一只眼向里观望时,突然地拿开它。在这一瞬间,她的脸色如对命运有所悟,而且她那两只有生命力的眼睛,是使小达儿那么吃惊。那两道眼光,是直线地注视着小达儿。小达儿的脸色变白,几乎哭起来。

“小达儿!怎么的了?姥姥想什么事情呢?”王大妈立刻自惊地说:“别害怕。”

王大妈失神的那瞬间,想起什么来了呢?想起她自己的童年时代,也曾玩过这红玻璃的花筒。那时她是真纯的一个愉快而幸福的孩子;想起小达儿她娘的孩子时代,同样曾玩儿过这红玻璃花筒,同样走上她做母亲的寂寞而无欢乐的道路。现在小达儿是第三代了,又是玩儿着红玻璃花筒。王大妈觉得她还是逃不出这条可怕的命运的道路吗?——出嫁,丈夫到黑河去挖金子,留下她来过这孤独的一生?谁知道,什么时候,丈夫挖到金子,谁知道什么时候做老婆的能不守空房?

这些是王大妈从来没有仔细想的,现在想起来,开始觉得她是这样孤独,她过的生活是这样可怕,她奇怪自己是终究怎么度过这许多年月的呢!而没有为了柴米愁死,没有为了孤独忧郁死!

从沙河子屯走亲回来的王大妈,和以前的王大妈不同了,她已经窥破了命运的奥秘,感觉到穷苦、孤独,而且生活可怕。

在屯口路过那座新坟的时候,她又注视了一下。现在她不是赞美那墓石和香案的讲究,而是想,这里是埋葬着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也许他生前是个阔财主,也许遗留在世上一些叔伯、子孙和亲族,而他自己是解脱了……

王大妈回到榆树屯子三天了。榆树屯子的人从她墙外经过,听不见她的话声了,再也望不见她那充满生命力的眼睛和笑容了,人们还以为王大妈走亲没有回来。

王大妈每天坐在暖炕上,不落地,两只眼睛望着渺茫的前方,仿佛望那远不可及的什么物体,而实在是连窗户和屋壁都没有望见。猪叫的太凄惨了,就叫王立渣猪食儿,肚子饿了,叫王立煮点包米,她自己仿佛牵扯在某种营生倒不出空来。

不久,王大妈犯了病,又咳嗽,又喘哮。王大妈自己知道没有希望了,就把王立叫到跟前,握着王立的手说:“立子,你妈不中了,到沙河子屯叫你姐姐回来一趟吧!”又说:“我若是有那么一天不喘气,你怎么过呢?再没有人疼爱你了,没有人再照顾你穿衣吃饭了!妈活着,还是份人家,妈死了。你怎么过呢?”

王立哭的不能说清楚话:“……别说……妈会好的!”

“立子,记住我的话,我活着是立誓不让你向外跑的,可是妈现在不了……立子,到黑河挖金子去吧!”

王大妈是在这年冬天死的,王大妈死后,王立到底背着小包袱,到黑河挖金子去了。

第二年,春天又来到了榆树屯子。人们照常地耕地、播种。布谷鸟照常地站在树荫下低鸣着,榆树屯子的人们已经忘记了屯口王大妈这份人家。

王大妈那所茅草房屋顶,露天了,像死人坦露着肋骨那样坦露着柱了和椽子。房门还扣着锁,纸窗却破了,能看见露天的暖炕,而且院子生长了一片野草的绿茵。

这年春天依然很暖和。河开冻以后,冰解以后,到处都是流的震耳幽韵,而且窝卵儿——那歌唱春回的北方山国的诗人,也依然在高的晴空,愉快地抖着广播着悦耳的赞美春之诗乐。

清明节,王大妈坟前出现了纸束。有的说是她闺女来过,但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见过哭声。

王大妈的土坟上,生了初生的艾草和狼尾草,而且一天天蓬茂,繁密起来了。

1942年冬,为1943年1月22日萧红逝世一周年忌日追撰。是稿,乃萧红逝前避居香港思豪大酒店之某夜,为余口述者。适英日隔海炮战极烈,然口述者如独处一境,听者亦如身在炮火之外,惜未毕,而六楼中弹焉,轰然之声如身碎骨裂,触鼻皆硫磺气。起避底楼,口述者因而中断,故余追忆止此而已。

(该作品是骆宾基根据萧红讲述的故事写作的,刊于1943年第1卷第3期《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