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揽住她腰的手臂力气挺大,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脊,这过于亲密的姿势,以及他同汀风仙君兴师问罪般口吻,令冉沐颇为不解。
什么时候这臭脾气的白帝殿下居然转了性,关心起她的死活来?他不是刚刚才被她气走?
而且替汀风仙君修补佩剑一事,完全是她的主意,她想为汀风仙君做点事而已,哪有白帝说的那么严重,又哪能怪汀风仙君?
不愿让汀风仙君背黑锅,待脑子里最初的一阵晕眩过去后,冉沐就赶紧开口解释:“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仙君有劝过我,是我不听,怪不得他。”
她边说话,边伸手去推白帝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想要自己站稳。
只是她刚一动,意图就被对方察觉,白帝的手臂猛地一收,将她紧紧勒在怀中。对面汀风仙君的眉头一皱,也伸了手过来,却被白帝不着痕迹错身避过。
他道:“这么说来,是我教管不严,一个小小的婢女,也敢不自量力。汀风,刚才是我失言,抱歉。但眼下我要料理一下昆仑密境的家务事,你若无事,我便失陪了。”
白帝嘴上的话说得客气,可语气着实不好,而且他说完话后,也不管汀风仙君是何反应,带着冉沐一个旋身便遁形离开了。
冉沐只遥遥听得汀风仙君在背后唤了一声,似乎在道:“严如,你不能总是这样……”之后的话语便被掩在了耳侧的风声里。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能够修复仙家法宝的?”
整个白帝殿阴沉寂静,白帝坐在殿上,冷冷朝冉沐发问。他眼角眉梢都吊着一份冷意,再衬上他眼中如雪清光,令大殿里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冉沐刚才耗损过度,浑身微微发冷,只有手腕上的莹白手串缓缓向她身体里渡入热量。脑子发着晕,她也没有顾上瞧对方的脸色,一张口便是答非所问。
“殿下,原来你的名字叫严如啊?不错不错,这名字虽然简单,可挺衬你的气质……”
白帝微抿嘴唇,视线一扫,冉沐跟前的椅子蓦地化成了粉末,唬得她一愣,赶紧住了口。
“是我在问话。”
“……”
“什么时候发现的?”
面对明显动了怒的白帝,冉沐不敢再捻虎须,只得老老实实地道:“就在前几日。”
“怎么发现的?”
云娘摔碎汤碗的事,白帝并不知情,冉沐不想捅出来,便编了个谎:“我弄坏了你给我的手串。”
白帝连眼皮也没抬,只道:“我只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
冉沐看着面前化了灰的椅子,犹豫了片刻后支支吾吾道:“前几日……云娘摔碎了汤碗……我误打误撞替她补好。”
“除了云娘,这事可有别人知晓?”
冉沐赶紧摇头,除了在汀风仙君面前露的这回脸,她还没来得及宣扬。
白帝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冷冷道:“我会让云娘慎言。从今往后,你会修复仙家法宝之事,不准在任何人面前提及。”
“为什么,这不是好事吗?”
冉沐急了,她难得遇见天上掉馅饼,还没享受到好处,怎么就给绑了手脚?
“你不愿意?”
白帝微微眯了眼,凤眼里冷光似雪,其中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冉沐自己掂量了又掂量,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应道:“没有,殿下吩咐,小的哪敢不愿意。”
可瞧她那模样,从头到脚没有一根头发丝愿意。白帝轻哼一声,却没再计较,反倒从殿上走了下来,走到冉沐身边。
“把手给我。”
冉沐满心戒备望着他:“做什么?”
她都这么丧权辱国放弃权益了,还要被罚?
白帝没耐心与她多说,径自抓起了她的手。冉沐未及挣扎,便觉一股绵长气劲从白帝的手流入她的身体,那股暖流比手腕上那串手串带来的强烈多了,一会儿便将她体内的寒意驱散,那种过度消耗的虚空无力感也随之消失。
他是在替她补足因修复斩魂剑而耗损的灵力。
冉沐完全被白帝这打一棒子又给一颗糖的做法弄胡涂了,她抬头奇怪地望着白帝:“殿下,你突然这么体恤下属,是为什么?”
大概是对她的不识好歹不满,白帝冷冷扫她一眼,略带些嫌恶地丢开她的手:“从今日开始,你不用再去看守临川,也不许再去见汀风,就在我身边伺候着。”
“啊?”
白帝这话一出,冉沐更被震晕了,可对方并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而是道:“明日你搬到我寝殿来,伺候人就得有点伺候人的样子。”
说完话,白帝就自己转身走了,冉沐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头重重一垂,极为无奈地叹道:“殿下,你这犯的什么病啊……”
新来的小丫头被白帝收到身边伺候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一样,半天就在昆仑密境里传了个遍。
说书的老头更是厉害,一宿的工夫就编出了新话本,将冉沐捏造进白帝和汀风仙君那位女弟子的秘辛里,吹得玄乎其神。
就连一贯不爱听传言的云娘,也在冉沐回去收拾东西时截住了她。
“小沐,你和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来说给姐听听。”
那日在三生桥上,云娘虽离得远,但也隐约瞧见白帝与汀风仙君间的争执,更见白帝将冉沐抱在怀中带走。打她进昆仑密境起,还没见白帝同哪个女的有纠葛,这次自然免不了好奇。
而被昆仑密境的仙人们缠了一整天的冉沐已经头疼无比,她盯着云娘的眼睛一本正经道:“我同白帝殿下一见钟情天雷勾动地火难分难舍,三日后他就会正式迎娶我。”
云娘听得手里的酒杯都差点吓掉了,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冉沐:“小沐,你不会说真的吧?”
冉沐有气无力地往床上一趴:“当然是假的!”
云娘瞧她那模样,不由得笑了:“你这丫头是怎么回事,前几日拼死拼活要往殿下身边凑,现在他主动收你在身边伺候,你反而像不开心似的。”
冉沐将头往被子里一拱,将脸埋在被子里,嗡声嗡气道:“我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很开心,也有点心神不宁。
就像云娘说的,她能到白帝身边伺候,整天见到白帝那张脸,应该是求之不得的。可她总想起那天在白帝不准她再见汀风仙君的话,以及那日在三生桥上,汀风仙君抬头朝她轻笑的一瞬。
她还从未有过那天的感觉,仿佛一道光照在身上,暖暖地让人心里发甜。
她觉得自己有点像着了魔。
明明才见过面,可她又开始想念起对方来。
心里乱得慌,冉沐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顶着刚才拱得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拉住了云娘。
“姐,那天我瞧见你在三生桥上同汀风仙君说话,你们认识对吗?汀风仙君他是个怎样的神仙啊?”
冉沐突然将话题拐到汀风仙君身上,云娘先是一愣,继而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小沐,你问起这个做什么?”
云娘的反应有些出乎冉沐的意料,她略略一怔,道:“我就是好奇。”
云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怎么相信,不过她仍是开了口。
“我和汀风仙君并不熟悉,只有过几面之缘。我熟悉的,是一个和他有关的人。”
“是什么人?”
“小沐你知道,我在三生桥上待的时间太久,终日来来往往的人见得多了,能记住的就很少。只有一个姑娘不同,她叫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她连续转生了七世,世世都不肯喝我的忘尘汤……”
从云娘口中道出来的,并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有仙缘的人死后转生,都要喝下云娘熬的忘尘汤,忘掉前尘过往才能重新开始。
可有时候,有些执念过深的人不愿舍弃生前记忆,便得独自在临川中待上百年,待受尽怨气侵蚀之苦,挨过百年无边孤寂,若心志仍未改变,便可带着记忆往生。
然而昆仑密境冷寂,临川水阴寒,怨气侵蚀身体之苦远胜于钢刀刮骨,而且许多人就算耐得住皮肉苦痛,也耐不住独自在临川中煎熬的百年孤寂。于是,有许多人反了悔,舍弃前尘过往,喝下汤转世投生。惟有云娘口中这位姑娘忍了下来,而且一连七世,世世如此。
最后,就连云娘也禁不住好奇,她到底是有什么割舍不下的记忆,才能支撑她渡过这漫长的七百年岁月。于是,在那位姑娘又一次历经怨气蚀体之苦,重新往生之时,云娘好奇问了她一句。
“你究竟为了什么,世世不肯喝忘尘汤?”
“为了什么?”那姑娘回过头来,朝云娘一笑,脸色雪白,笑容淡得几乎一碰就碎,那种脆弱与她表现出来的坚韧全然不符。她道:“我生生世世追随在他身后,只为有一日可与他比肩,若这一世忘了,那我以往的苦心,岂不是全白费了。”
“她说那话时的模样,我至今仍记得。她的笑容明明是苦的,眼神里却没有半点悔意,那样的执迷,左右便脱不了一个情字了。”
听云娘这么说,再联想到自己提起汀风仙君时云娘的态度,冉沐心里隐约猜到点什么,她问:“这个姑娘,莫非同汀风仙君有干系?”
云娘意味深长看她一眼,点了点头,继续道:“我后来忍不住,偷偷托了掌书文官,瞧过生死簿上有关她的记载。她命中犯情劫,一介凡人,偏要恋上九重天上的仙君,为了同对方在一起,不惜斩断尘缘走上修仙之路。可凡人要修成正果,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我看着她世世徒劳,却痴心不改,也不知该佩服她,还是该可怜她。”
“那她后来怎么样?”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八百多年前。那一世她的际遇终于有了转机,天生仙骨,资质非凡,假以时日,必能修成正果。我本以为这一世的她定能得偿所愿,也暗暗替她高兴,可后来我拖仙界的朋友替我打听,才知道这几百年间,从未有过凡人飞升。我也想托掌书文官处再查查她的生平,但生死簿上有关她的记载,已经全数消失了。刚才我瞧见汀风仙君,就是忍不住问他,可否知晓那位姑娘的下落。”
冉沐的心思提了起来,忙问:“他怎么说?”
云娘摇摇头,顾自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之后才牵动嘴角扯了个笑,那笑极为讥讽:“他道他不知情,他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独自追随了他那么长的时间,为了他在临川里受过七百年的煎熬。而且我同他说起这些时,我瞧他竟无半分动容,这位仙君的心肠,就算在天界诸仙中,恐怕也算硬的了。”
冉沐听云娘这般说起汀风仙君,隐约觉得刺耳得紧,不由得替他辩解道:“姐,我同他接触过几次,他分明是个和煦温柔的神仙,我想他并非铁石心肠,这其中大概有什么误会。”
云娘摇头失笑:“你才活了多少年?你哪里知道,有时候这面上越是温和理智的人,心肠越是冷酷。他们把所有的利弊好坏都看得清楚,把所有的界限都定得分明,做任何事都不肯有一丝一毫的偏差,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冲动心软的机会?”
冉沐一时无法辩驳,咬住下唇想了一阵,又将头往床上一扎,闷声道:“我总觉得他不是。”
她不愿像云娘那样,把汀风仙君想得那么铁石心肠。他有着那么温暖明亮的笑容,对她一个刚认识的人也和煦温柔,怎么会冷酷无情呢?
可又如云娘所言,一个人追寻了他千百年的岁月,仍未能在他心上留下半分涟漪。自己对于他而言,不过昆仑密境里一个小婢女,恐怕更是渺小得厉害,哪能得他更多青眼?
冉沐活了十六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情绪,她只觉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似的,把往日藏在心底的酸甜苦涩都压了出来,那滋味古怪得紧。
云娘瞧着她钻在被子里滚来滚去,不由得放下酒杯,伸手揭开她头上的被褥,同她正色道:“冉沐,你若是对这位仙君动了心思,我劝你最好收一收,我很喜欢你,不希望你变成第二个她。”
冉沐将云娘眼中的关怀看得分明,她垂了眼帘,怔怔出神。临川边汀风仙君牵她起身时手心的温度,三生桥上他望见她时的笑颜,她因他而动的别样心思,全都那么新奇而难忘,令人不舍。她想了想,突地一咬牙,抬起头来望向云娘:“姐,我若是不想收心,该怎么办?”
云娘皱眉担心地看着她。
冉沐明白云娘的意思,她咧嘴一笑,颊边两个梨涡闪现,可爱得紧:“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不是她!这世间的事,若没有试过,谁会知道结果!”
“……”
半晌后,云娘叹口气,往她头上拍了拍:“我虽不愿意你犯傻,可有时候,却觉得犯起傻的你更对我的脾气。”
冉沐没脸没皮地一仰头:“那当然!”
云娘朝她头上敲了一记,摇头笑了起来。
冉沐的个性,一旦认准了什么,便是只管往前。
她心里既然拿定了主意,便没了开始时的忐忑反复。眼见时辰不早,白帝令她搬过去伺候的时限也差不多到了,她一翻身就从被窝里爬起来,三两下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再带上行李,朝云娘挥挥手出了门。
“姐,我去殿下身边伺候了,有时间回来看你。”
“自己小心。”
云娘简单交代了一句,也不再管她,坐回桌边继续喝她的酒。
只是又喝了两口,她突然想起些事情,猛放下酒碗,一拍脑袋道:“我怎么光顾着和这丫头谈汀风仙君,忘了追问她和殿下的事情?”
她可是和引路人他们打了赌的,这事谁先弄清楚真相,谁输一年的好酒!
这下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