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铮的手重新撑到科长的桌子上,四指重叩桌面,且敲击速度缓缓加快。
科长打开了话匣:“说到你的后台,那个……那个唐什么国的,是你老丈人不是?呵呵,这都一年了,还被我们当笑话讲呢。他都六十的人了,干了一辈子,手里丁点儿钱、权没有,就腆着一张二皮脸求爷爷告奶奶,到了是把你安排进来了。哎?他压轴的好戏你晓不晓得的?从美国给领导寄回来一箱鱼肝油,说什么这鱼肝油是专供白宫的,哈哈,可别说专供白宫了,就算是专供皇宫的,你也不能寄过期的回来吧?”
科长笑得浊泪横流。他抹了抹脸:“所以说,你为什么能进来?那是上头怕自己再不松口,被你老丈人玩儿出人命啊。”
唐冠国,佟铮的老丈人,唐千贝她爸,工作往光鲜了说,是就职于驻外使领馆,可往根儿上说,不过是名几十年如一日的小小的机要员。他年满六十了,干了一辈子,中国人、外国人全不认识他,他倒兀自把中国话、外国话学了个“融会贯通”。尖酸的科长对唐冠国的评价,损归损,但不假,论本质,唐冠国的确是有那么点儿自我评价过高,办事儿不着调。
佟铮的四指叩得像弹《命运交响曲》似的。
科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小佟啊,你确定你老丈人这儿……没问题?哈哈。”
科长的得寸进尺,到这儿就告一段落了,因为佟铮的四指一停,整个拳头便招呼了过去。科长跌坐在地,挣扎着扒住桌沿露出脑袋:“你、你你你!”
佟铮长腿一跃,翻过桌子,又重重地挥下了第二拳。
科长呼救:“保安!保安!”
佟铮无畏:“剽窃、弄虚作假,你个强盗、小人,放开了喊吧,看看当真相被公诸于众,是谁先眨一下眼睛。不过首先,你得向我岳父道歉。”
科长的嘴张了合,合了张,却始终未喊出来。
“道歉!不然你不喊,我喊。”佟铮下了最后通牒。
“对……对不起,对不起!”
佟铮拎起高科长,将其安置回皮椅上,最后又给高科长续了茶:“老子不伺候了。”
对于唐冠国这个老丈人,佟铮护着归护着,但纯是敬重,无关什么爱恨情仇,这两个大老爷们儿,不易擦出什么火花,且唐冠国常年驻外,二人交集甚少。但更具决定性作用的是,于老丈人之上,一般都还有丈母娘顶着。
佟铮的丈母娘,也就是唐千贝她妈,姓岑,名方方,原名岑芳芳。她天性上进,十六七的时候,自作主张将芳芳改为了方方。每每自我介绍的时候,她一张嘴就是“方,是挥斥方遒的方”。
岑方方是国家机关的一个处长,和唐冠国的知足常乐截然不同,岑处长一直自认为可以做到更好。唐千贝赞同,她的理论是:“妈,说您是御姐都埋没您了,女王,您是当仁不让的女王,哪有让女王低就处长之位的?”另外,岑方方的爱好更是与众不同,不是烹饪,不是棋牌,不是血拼,更不是连续剧——开会,才是岑方方的最爱。
自打唐千贝怀孕后,岑方方给两家人开了二十七次会了,所有议题可一言概之:唐千贝的月子,到底在哪儿坐?
岑方方的观点是:唐家的条件比佟家好,唐家胜出。
反方的观点是:唐千贝肚子里的那块肉,是佟家的孙子,是唐家的外孙,这一内一外,谁家胜出,那不是不言而喻吗?
至于反方的代表人物,除了佟铮他妈严绣,别无二选。最值得一提的是,两家人全算上,她严绣是月月稳坐薪水榜第一把交椅的杰出人物。严绣是卖保险的,有着汹涌澎湃的吸金欲望,有针扎不穿的厚脸皮,以及和马琳达不分伯仲的嘴皮子。不过,她的厚脸皮和嘴皮子仅限于卖保险,待她褪下套装、白衬衫后,她不过是个执拗的、一口大白话的劳动妇女。
会之所以能开到第二十七次,无非是双方互不相让。
佟铮和唐千贝倒是有个租的窝,但自打唐千贝怀孕后,她为了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便携佟铮驻扎回了唐家。就在他们回家的那一回合,两家争做“老妈子”,岑方方三下五除二便赢了严绣。至于在那之后的一回合,是两家争夺孙儿的“抚养权”,势必……要头破血流。
佟铮的铁饭碗是真的砸了,但是悄悄地砸了,一时间没人提及,暂时还成了他和科长二人的小秘密了。当天,佟铮和好哥儿们阿庆叙叙旧,就聊到了天黑。天再一亮,又是唐千贝产检的时候了。佟铮首次陪同。
岑方方的上进,不仅局限于她自己,要进步,得全家一块儿进步。唐千贝产检,他佟铮去干吗?排队,拎包,俩人腻腻歪歪?因为这些而请假影响工作,这是因小失大。而今天,佟铮的首次陪同能得到岑方方的首肯,那是有原因的。
佟铮托阿庆在医院找了人,让唐千贝照照,腹中那块肉到底是男是女。
“大夫,我是小董的朋友。”佟铮照着阿庆教的话说着。
“哪个小董?”
“董护士啊。”
“不认识。”
“就董护士啊,说是五大三粗,小眯缝眼儿,长得叫人过目不忘的那个啊。”
“真不认识。”
出师未捷身先死。佟铮致电阿庆:“好一个董护士啊,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我都快给人大夫把画像画出来了,人还是一脑门子问号。”阿庆百口莫辩。
随即,严绣致电佟铮:“铮铮啊,照上了吗?”
“照是照上了,不过没照出来。小东西羞羞答答的,不对镜头啊。”佟铮蒙混过关。
小东西是男是女,佟铮和唐千贝不着急知道,严绣也不急,真急的,唯有佟铮的奶奶。老太太的爱好比岑方方的有技术含量:用扑克牌算命,尤其是算生男生女,她研发的独门秘诀,是一算一个准儿。七侄儿八外甥、街坊四邻的都来找老太太算命,老太太从没失过手,偏偏到了自个儿家,算不出来了。唐千贝怀胎十个月,老太太就煎熬了十个月,生生捻旧了三副扑克,老太太也是一天比一天萎靡。
佟铮灵机一动:索性照照,早一天有定数,老太太好早一天挣脱枷锁。
可惜,事儿还就坏在神出鬼没的“董护士”身上了。
出了医院,佟铮和唐千贝走得是步步生辉。唐千贝高挑,神气,几年如一日地留着齐肩头,俊得就像《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纵然马琳达说她唐千贝不美,说她落伍,说她头发枯燥,她唐千贝不在乎,只要她自认为美,只要佟铮认为她美,足矣。和唐千贝的高挑相配的,是佟铮的高大。佟铮是真的俊,比那种剑眉星目的多了几分艺术气质,又比那种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多了点儿内涵,最迷人的,还属他的嘴,这是连马琳达都不得不承认的。佟铮幼时,他爸还为他的歪嘴寻访过名医,是严绣这个做妈妈的护着,才没给佟铮动刀动针,后来他的嘴长着长着正了点儿,至今,数不清有多少颗春心为他这张歪嘴而萌动过。
佟铮和唐千贝走路鲜有勾肩搭背、搂搂抱抱的时候,二人都认为那不大气。
唐千贝屁股一拧,坐上佟铮花俏的面包车,她那身姿和坐上劳斯莱斯没什么区别。在这点上,唐千贝随了唐冠国——知足。
“回去你怎么说?”佟铮发动了车子。
“就说没照出来啊,照了个大后背,那谁看得出来有没有小JJ啊。”唐千贝对答如流。
这便又是二人的默契了。再小的事儿,也不能承认是自个儿办事不利。
唐千贝感慨:“也真邪门了,连网上以准闻名的判断生男生女的二十条准则,到我这儿都是不偏不向,一边儿十条。”
佟铮抢白:“那也能叫准?有一条尤其荒谬,怎么说的来着?‘打开冰箱,如果冰箱里的鸡蛋数是双数,就是男孩儿,如果是单数,就是女孩儿。’哦,合着生男生女不在于男方,在于鸡啊?”
唐千贝咯咯地笑。
这一天的后半天,佟铮又是在外头耗过去的。送佛不送上楼,佟铮把唐千贝送到楼下,他趴在车窗上,目送唐千贝丰满的背影离开。
唐千贝回头:“还不走?”
“这不是对你恋恋不舍吗?”
“拉倒,我看你是欲言又止吧?有事儿?”唐千贝的感觉是相当敏锐的。
“吃糖葫芦吗?下班儿我给你捎回来。”佟铮发动了车子。
周日,岑方方又要开会,第二十……二十八次了。
关上卧房房门,唐千贝和佟铮先开了个小会。唐千贝说得头头是道:“我这说生就生了,咱俩妈这会儿看我都不带看脸的,光看肚子,是巴不得我做仰卧起坐,麻利儿地把这孩子给挤出来。所以,在哪儿坐月子,由谁带孩子的问题,今天是非得解决了。”
“所以?”
“所以……”唐千贝哭丧了脸,“没所以。佟铮,我这俩眼突突突地跳,必是有一个跳灾呢啊。”
周末,是严绣的黄金时段,她穿着藏蓝套装,白衬衫,是直接从公司过来唐家的。唐家住的房子,是岑方方单位分的,房本上写的是岑方方的名字,所以岑方方也管这儿叫“我们岑家”。
佟铮的爸爸病逝了,得的是一种男性罕得的病——乳腺癌。说来也神乎其神,那阵子,佟奶奶算命算出来说佟家将有大疾,不久后,佟爸爸确诊了。佟奶奶哭天抢地的同时,恨死了严绣,佟奶奶说这乳腺癌是女人的病,是佟爸爸顶替了严绣,“救”了严绣。
也是打那儿以后,严绣卖上了保险,是她还了佟爸爸治病时所欠下的累累负债,是她供佟铮上完大学,无条件支持他的爱好,给他买了相机,买镜头……买了无数个镜头……是她侍奉佟奶奶月月穿新衣,顿顿有肉吃。说来谁也不是天生就硬气,严绣那也是被逼出来的。
至于唐冠国,这会儿人在美国,要通过电话参会。等着唐冠国打来电话时,严绣想先热络热络气氛:“亲家公这国际长途,一分钟得多少钱啊?”
“这您就别操心了,我爸他周游列国,国际长途打得比市话还多,多少钱我们也不当钱了,皮了。”唐千贝抢答。
婚后,唐千贝和婆婆从没红过脸,严绣性子没棱角,心眼儿大,比岑方方随和太多,唐千贝甚至认为,婆婆比妈妈更亲切。
“那亲家公是不是用的公家电话啊?”严绣心直口快。
唐千贝扑哧一笑:“您是说,我爸占公家便宜?”
岑方方脸色一沉。
唐冠国打得比约好的时间迟了十分钟:“Sorry(对不起),Sorry啊,接了个上头的电话。千贝,你和孩子一切可好?”
面对唐冠国这个好脾气的爸爸,唐千贝的脾气还像个小女孩似的。唐冠国常年驻外,对独生女儿大感内疚,只要唐千贝有求他必应,久而久之,唐千贝便变本加厉。今天不过是迟了区区十分钟,唐千贝便嘟了嘴。
佟铮代为回答:“爸,她们娘儿俩好着呢。”
“佟铮,你妈妈也到了吧?”
严绣立即:“大哥,我在,我在!”若喊亲家公、亲家母的,太生分。严绣叫了几回,就改口叫大哥、大姐了,两家人亲如一家。
“How are you(你好吗)?亲家母,您可好?”唐冠国不班门弄斧,他的英文,往往是施展在英文不如他的人身上。
严绣的发音有点滑稽:“Good(太棒了),good!大哥,您这要不是公家的电话,咱们就直奔主题吧?能省则省。”
主持会议的,自然是岑方方:“还是千贝在哪儿坐月子的问题……佟铮妈,什么孙子、外孙子的谬论,您提都不要再提了。如今家家都一个孩子,《宪法》第48条第一款也明确指出了男女平等,所以,孙子、外孙子,自然也是平等的,奶奶、姥姥,那更是没二话,也是平等。能为千贝、为孩子提供最好的休养、生长条件,比什么都重要。”
岑方方心平气和,她是有备而来。
唐千贝和佟铮按兵不动。他们是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小算盘,两边争得越激烈,越能把孩子给他们带得精益求精,那他们自然越能独善其身。
至于反方严绣,这次亦不打无准备之仗:“大姐,可您这八点上班,五点下班的,哪能又顾工作,又顾家?您是个领导,肩上的担子重,不能说撂就撂。我就不一样了,我一个卖保险的,大不了,这一两个月我不卖了,就巴巴儿地守着千贝和孩子。论条件,是,您这儿的条件是比我那儿强,可咱硬件条件还得结合软件条件不是?我有软件条件……千贝回我那儿坐月子,我会拿出最优质的精神面貌,想她所想,急她所急。”
岑方方一笑,打断了严绣的话:“人手的问题,我是做好了部署的。一,我找了月嫂了,一个月付她八千块,这软件儿也算优质了吧?二……”
终于,唐冠国抢下了话茬:“我!我就是二。”
唐千贝又是扑哧一笑:“爸,不带您这么自贬的啊。”
唐冠国把握机会发言:“千贝,我还有两个月就六十了,我申请了提前退休,提前回国。亲家母,我可是阅读了大量的Book(书),还参加了一系列育儿的Lessons(课程),我这个‘软件’也升级喽。”
岑方方志得意满地点点头:“佟铮妈,这样一来,我们的人手也真不少了吧?”
一时间,严绣败阵。
她没了丈夫,只有个魔障了的婆婆,儿子翅膀硬了,是人家的丈夫,人家的女婿,严绣的孤苦伶仃,那是彻头彻尾的。她可以卖一百年的命,挣一百年的钱,为这个家鞠躬尽瘁,但福分,那是一定要享享的。若说这宛如天使的小生命,是别人家的锦上添花,但对严绣来说,更像是救命稻草。
严绣埋下头:“我们佟家的苗,是一定要长在我们佟家地里的,别人家的地再肥……也不去。”
严绣声小归声小,但这话,是颗重磅炸弹,它代表着严绣的强硬,她开始不讲道理了。而古人云,没道理的怕有道理的,有道理的怕不讲道理的。
岑方方被气着了:“不可理喻……您、您这是冥顽不灵!”
“妈。”佟铮这一声妈,阻止的是岑方方。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他不能忤逆丈母娘,更不能不帮亲妈:“妈,这件事,还是由我和千贝决定吧。”
“由你和千贝决定?”岑方方不疾不徐,“等什么时候你买了房子,能不用我庇护、接济,能不活在我的羽翼之下了,到那时候,再由你们做决定吧。”
唐千贝一震:房子?
唐千贝嫁给佟铮时,严绣表过态,要把佟家的房子卖了,给佟铮和唐千贝买新房,她带着奶奶,租个能落脚的地方,即可。佟铮则说,先租房过渡过渡,房子,一定会买。岑方方是知识分子、国家干部,是讲情理的,应允了。后来,佟家的房子没卖,佟铮和唐千贝租房至今,人人相安无事,岑方方便再没提过“房子”二字。
今天这个节骨眼儿,岑方方提了,这个中原因,唐千贝不懂,佟铮懂。丈母娘这是拿房子的事堵他的嘴,是在对他说缴枪不杀。
房子这档子事,唐千贝不上心,不代表佟铮不上心。身为男人,他做梦都梦到给唐千贝买大房子,一成是为了在丈母娘这儿扬眉吐气,九成是因为他爱唐千贝,他会把能给她的都给她。
岑方方追击:“谁还有异议吗?”
“有,有。”严绣不松口,但颠来倒去,就干巴巴的这一个字。
“等千贝出院……”佟铮有了新提议,“我们就回我们自己那儿,月嫂,我们会自己请的。”
唐千贝又是一震:千日计划,不及一时变化?
岑方方被佟铮杀了个措手不及:“佟铮!你这是要吸引火力吗?不要以为千贝有了孩子,你就有了免死金牌。你的妄自尊大、庸庸碌碌,可都是你的致命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