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洒脱斋夜话
2949800000029

第29章 我的铅字梦

从打小起,我就不喜欢赶集上会,不喜欢见婚丧嫁娶那些热闹场面,不喜欢过年过节点灯放炮,甚至不喜欢穿新鞋新衣服……母亲就曾忧伤地对人说:这娃太没心劲太没血性,怕日后不会有出息的。确实,现在想想,我在17岁以前虽然十分热衷阅读和写作,也在做作家梦,但缺乏雄心壮志,可以说一点热切的梦想都没有,这种不幸的精神状态一直持续到《两个面糊人》的突然出现。

那是上高二的一天,我正在教室外面背俄语单词,忽有两位大城市打扮的年轻妇女来问话,她们是在打听我的同班同学宋元鸿,我例行公务似的打发了她们,丝毫没料到随后会发生震撼我心魄、改变我人生态度的大事件,原来她们是《火花》编辑部的编辑,为修改一篇小说专程来找作者宋元鸿。她们走后没多长时间,这篇题为《两个面糊人》的作品便问世了。当我打开自己订的《火花》时,两只手激动得直发抖。从小读书,总对写书人怀着一种神秘和敬畏之情,觉得能搞出铅字的人绝非寻常之辈,定是些天上神仙般的角色。怎么会是宋元鸿呢?他在班里并不出色,甚至连说话都是木木讷讷的,能在省刊上发表小说?于是乎,一股愤愤不平之气直冲天灵盖,心想:既然如此,莫非我便搞不出铅字来吗?我的作文不是常贴堂吗?不是天天在写日记苦练基本功吗?这倒要比试比试!一个梦,一个铅字梦就这样诞生了。

哪曾料到,要圆这个铅字梦是多么艰难。先不说别的,应该怎样投稿,光这个小小不言的技术问题,便叫人大伤脑筋:非得用稿纸吗?要用什么稿纸?真不要复写稿吗?该寄给哪个编辑部呢?那里没有认识的人行吗?用真名好还是用笔名好?寄平信好还是挂号保险?……不知牺牲了多少脑细胞。再说发出稿件后的那份等待,又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它发走了吗?寄到了吗?路上不会出什么错?不知哪个编辑在看,满意吗?送给编辑部领导了?也许早就扔进废纸篓?该有回信了呀,也许明天就有好消息?……真是朝思暮想,牵肠挂肚,寝食不安,望眼欲穿。却是泥牛入海无消息,终于死了心。不等了不等了,却又飞来一封信,把你的心儿又忽地提上来,你抖抖索索打开信,火光熊熊瞪大眼,得,轻飘飘一张白纸,寡淡淡几句老话,一刀扎你个透心凉,这刀法有个名堂叫退稿信。于是你灰心丧气,泪洒被头,大骂自己不是这个料,真想用阳寿去换大作家的一点艺术灵感。就这么自怨自艾,自暴自弃,自戕自伤,直到又一次蠢蠢欲动、死灰复燃、飞蛾扑火似的英勇舍身,再去圆那个豪华的铅字梦……

我就在这样一个怪圈中苦苦挣扎,熬过了高中时代,熬过了大学时代,熬过了“四清”时期,期间给不下30种报纸杂志反复投稿达上百次,包括给“文革小报”投稿。均百发百不中,碰得头破血流,一塌糊涂。我不禁发出浩叹:好难圆的铅字梦哟!

生活真奇妙,常有“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变招。当我被划入“臭老九”行列,发配到煤矿去“改造世界观”后,深深为劳作所苦,为养家糊口所累,为前途渺茫所忧,早已不做什么铅字梦了。那时文化生活太贫乏,有场电影便激动不已。有次看了《铁道卫士》,夜里睡不着,写了一篇观后感寄给长春电影制片厂,主要是对几个不合情理的细节提出看法,原也是一时玩高兴,岂料两个多月后,收到该厂寄来内部刊物一本,赫然登出我的观后感。看着一大片铅字,闻着纸香墨香,不禁热泪模糊,直怀疑有个与我同名同姓的人在作怪。没想到就这么地圆了铅字梦,虽说是范围有限的内部刊物,虽说是一分钱稿费没赚着,那也照样高兴得像做了神仙。

从那以后,我的文运似乎开了,至今20年来,铅字由“豆腐块”变成整页整版,变成一本书几本书十几本书几十本书;稿费由一分没有变成全家人的主要生活来源之一;人嘛,也由一个普通业余作者,变成住进省城南华门东四条的一个户主,据说那里头出入着本省不少专业作家一类的人物。

按说,这下该算是圆了铅字梦罢?其实不然。我倒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妙,属于我的铅字尽管日益增多,好梦难成的缺憾却也日益增大,纸香墨香依旧,梦里乾坤失色,我自依然故我,却难有自由灵魂长相守,真正的梦中主人不好做哟!

真是怪怪的铅字梦!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