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洒脱斋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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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商鞅量(5)

这事有点出乎商鞅的预料。作为老练的政治家,他不会不懂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学问。赵良提醒这一点时,他心里肯定是这么想:“轮得上你小小赵良多嘴多舌吗?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可他万万想不到,比自己年轻9岁的、一向身体挺好的秦孝公,怎么会一下子跑到了前头?这……这不可能呀!这是怎么回事?老天爷为什么要开这么大的玩笑?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商鞅就有点慌乱起来,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和最起码的应急准备,当然也存在着非常侥幸的心理:或许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太子新登基心情正好也许不会计较往事,至少眼下顾不过来吧?最主要的是,总不能不考虑我对秦国的巨大贡献吧?……也许一切都会平安过去的。

事实比商鞅估计的要严酷得多。可以说,秦惠文王早就打定主意,上台头一件事不干别的,就是要取商鞅性命。积压了多少年的心头之恨呀,总算等到了今天!我是为我一个人报仇吗?决不是的。我是为我的两位师傅,为秦国诸多宗室大户,为被你的新法所伤害的和侮辱的所有人报复你。商鞅啊商鞅,我要叫你和你的新法统统见鬼去!我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就看我怎么收拾你吧!

太史公在《秦本记》中写道:“二十四年……孝公卒,子惠文君立。是岁,诛卫鞅。”瞧,多么平实而简练。可那场流血风波事实上是多么的惊心动魄、惨烈之极呀!

这天,商鞅在家还等着新君召见,却见一个外出买菜的仆人急急转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要抓……抓……”

商鞅问:“别急,有话慢慢说,怎么回事?”

仆人说:“您快跑吧,大队人马就快到了,已经到了前面街上了。”

商鞅心一沉,知道坏了,肯定是冲我来的。真要下毒手?真就这么快?要给我来个迅雷不及掩耳呀!事已至此,不容多想,那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吧。

商鞅只身逃出咸阳,朝着最近的边境线潜行。可怜昨日老相国,转眼变作丧家之犬、漏网之鱼,今夜不知宿将何处。向晚时分,他来到一家小客店投宿。店主不敢大意,叫客人拿出身份证检验登记。商鞅逃得狼狈,身上一无所有,何来身份之证?只好低眉下眼地求告宽免。店主一脸为难地说,客人出门在外不易,随便住一晚本来没啥。可当今相国商鞅管事特多,非得住店也得有讲究不可。我可犯不起这法呀,闹不好要进监狱的。商鞅暗暗叫苦不迭,心说:这可真是作茧自缚呀。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在野地草窝将就一晚了。

好不容易逃出秦国,下一步向何处去呢?少小离家,故乡卫国想来已无藏身之地,那么就只有魏国了,曾在那里生活既久,总是好想办法的吧。谁知他刚进新都大梁还没找到一个昔日朋友,就让魏国当局发现了。魏国人怎能忘掉公子昂的事?恨不得杀掉商鞅。但他们认为,商鞅现在是秦国通缉的要犯,如果自己随意处置了他,又会得罪秦国新君,说不定要惹来大麻烦,不如把商鞅送回去,一来可以讨好秦国。二来也省得落个捕杀落难者的坏名声。三来用商鞅者秦,杀商鞅者亦秦,给投秦者一个教训,给秦国当权者也是一个难看。于是,不受欢迎的商鞅又被押解回秦。

回到秦国是什么后果,商鞅当然比谁都清楚,与其现在就死,不如再舍命一搏,或许还有生机,总之,垂死挣扎一番也值。这就很符合商鞅一切拼到死的性格。他一路上绞尽脑汁,终于在刚进入秦国国境时成功地再次脱逃,逃入了自己的商於封地。

商於之地在现在的什么地方?有两种说法:一是说在今河南省浙川县西南,就是后来张仪诱使楚怀王与齐绝交,诈以割让商於之地600里的那个地方;另一种说法,是在今天陕西省商县和河南省西峡县之间一带。不过从地图上看,这两处地方相距不远。商鞅认为,这里虽说经营不久,毕竟是自己的封地,还有些部属和武装力量,不妨就以此作为根据地,与秦惠文王对抗一场,实在顶不住,可以向北往郑国打开一条生路。

商於乃弹丸之地,作为商鞅的封地还不到两年,根基不牢,很难与秦惠文王进行有效对抗,转眼就支撑不住了。商鞅无奈,只好按计划率邑兵向北杀开一条血路。秦惠文王派大军围追堵截,势在必得。双方最后在郑国的渑池决战,众寡悬殊,结局自明。商鞅苦战到没有一兵一卒,拒不投降,壮烈而死!

消息传到咸阳,秦惠文王和旧贵族们犹不解气,叫赶快把商鞅的尸体运回来,还要补以车裂的酷刑,还要诛灭他的整个家族。

公元前338年初冬的一天,在离阿房宫工地不远的地方,要对阿房宫的设计者商鞅实施车裂之刑。这也真有一种象征和讽刺意味。不过此时的商鞅已经是僵尸一具,静静地躺在秦国的大地上,等待那永载史册的五马分尸。刑场上,五驾马拉大车分别连接着尸体的头和四肢,赶车人高扬皮鞭只待监刑官一声令下,便将马朝各个不同方向赶去,那接下来的情景就是肢体四分五裂,鲜血抛洒淋漓……刑场四周人山人海,此时却如无一人讲话,静寂得可怕,仿佛听见冷风中的冬阳在刚烈地呼呼燃烧,一如商君那不屈的灵魂在咆哮: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啊,谁来评说我一生的功过啊……

关于商鞅是否被五马(或五牛)分尸?我国古代是否真有过五马分尸的酷刑?车裂是否就是五马分尸?……等问题,史家至今争讼不已。肯定派认为是确有无疑的,不仅有关历史、法律史籍着述均以此为是,而且,《法学辞典》和新版《辞海》、《辞源》也都尽从此说。否定派则一口咬定说,我国古代绝无“五马分尸”之酷刑,所谓“车裂”并非是五马分尸,而是用刀斧来肢解敌人和罪犯的尸体。就是车裂一词,也不见于早期的经、史、子书,包括《商君书》在内。只是到战国以后在一些地区的俗语方言中才见有“车裂”字样,是不是一种死刑还很难说。中国历史久远,这种千年难解之谜真不少见。也就随他们争论去吧。不过有一点毫无争议:商鞅死得极其惨烈,先斩杀,再分尸,又灭其族。在他之前如此这般结束其一生的人委实不多。

(11)

在上海博物馆肃穆的大厅里,商鞅量眼巴巴地面对后人,仿佛在祈求说:“聪明的现代人呀,快给我的主人一个公正的说法吧。总不至于时间过去了2000多年,你们一会儿说他好得不得了,一会儿又说他坏得不得了,这叫什么事?”

然而,谁又能回答商鞅量?

笔者不是学问家,不懂先秦诸子;笔者不是评论家,不会理性分析;笔者不是慈善家,往往是非不分爱憎模糊;笔者不是政治家,不能为利害所趋睁着眼睛说瞎话;笔者只是个感情用事的草野文人,跟着自己感觉走,怎么想就怎么说。

要我说,商鞅者,铁血伟丈夫也!

我敬重一切成大事者。商鞅当之无愧。也许他的变法思路得之前人,某些变法内容取之前人,但敢于并能够将空洞理论付诸实践,才是真正的勇者和强者。新法短短“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乡邑大治。”遂使弱秦变成强秦,周天子赐霸主称号,诸侯输恭贺之诚,独步天下,雄视古今,好一番轰轰烈烈的男儿伟业!可怜中国从来不乏坐以论道的所谓“国学大师”,所最缺者正是如商鞅般之无畏实干家也。

我赞美那些一生不改初衷,为实现自己理想而敢于以性命相搏的人,我甚至不在乎他们的理想是否高尚而且美丽。商鞅“少好刑名之学”,立志创李悝、吴起之业而雄心不凡;魏不用己则不钻营轻出,秦有可为而不惜害名以进;宏图既已展开,虽太子一党发难亦不依不饶,勇往直前,后果一概不计;20余年行新法不辍,殚精竭虑,呼号奔波,不达目的死不休;政局跌宕,天旋地转,初是惊慌而到底方寸不乱,决心为平生所好拼死坚持而略无投机取巧之念,以至血洒梦断,终不舍不悔于变法之初衷。

我特别崇拜那些敢于向一切特权者挑战的刚强铁汉。中国历代政治腐败之最,莫过于一小撮高居上层的世袭权贵,他们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盘根错节,有恃无恐,穷奢极欲,为所欲为,老虎屁股摸不得。往往一家之私积富可敌国,一人之好恶则殃其万民,将国事作家事,视法律如儿戏,对稍有伤害其既得利益者则群起而攻之,赶尽杀绝,不择手段而用其极也。面对此一特殊强权黑势力,怒视者有之,浩叹者有之,诅咒者有之,唯公然与之生死相搏者几稀。商鞅多么伟大!他的新法矛头所向,正是冲着秦国的特权阶层及其既得利益。你太子是这一伙人的总代表吗?那好,我就从根子上给你们来一刀,爵禄要凭战功取得,什么人只要对国家有功劳,都可以跟你们一样享受世间的荣华富贵……你们能把我怎么着?恨我吗?想除掉我吗?来呀,我奉陪你们已经20多年了!……你们可真幸运,到底盼来了向我总报复的一天,快别假惺惺找什么“谋反”的借口,不就是要我一条命吗?我连你们这一伙腐败透顶的恶势力都不怕,难道还怕死吗?

不错,商鞅不是完人、圣人、神人。他缺点很多,毛病很多,干过的缺德事也不老少,尤其是晚年商鞅,有时候简直叫人无法恭维。可惟其如此,他才是十足一个有血有肉、有棱有角、有功有过的凡胎大活人。在笔者看来,商鞅所有坏处加到一块,要与他的变法大业及其可贵精神比起来,完全可以、也真应该忽略不计。一个这样的人被那样整死,是天底下最不道德的事情之一。

历来最大的一个焦点是,包括太史公司马迁在内的许多后世有识之士,一致指责商鞅以帝王之道游说秦孝公,以严刑峻法治理天下,刻薄少恩,伤国害民,而未能建立一个充满“仁义道德”的、有“上古风”的、“莺歌燕舞、祥和欢乐”的理性社会。相反,他倒是为后来秦始皇建立封建专制国家打下了政治、思想、经济、社会和法律基础,是开了一个坏头的始作俑者,是导致中国至今难以走出专制阴影的罪魁祸首等等。在这里,笔者不想,也确实没有能力替老商鞅辩白说,这不是他一生最大的失误和错误,笔者只想说,退一万步,就算是个天大的失误和错误,那其后无数代中华儿女,在长达2000多年的时间里,为什么就没能纠正这种失误和错误呢?一个人20年的失误和错误,无数人2000年里对此无能为力而一任其谬种流传,谁的责任更大一些呢?我们自己尚且懦弱无能若此,还有什么脸面一个劲地抱怨商鞅呢?

商鞅啊商鞅!你活得有价值,死得有些冤,身后难定评。

我走出上海博物馆,忽想那商鞅量还不知要继续存世多少年,也许再一个2000多年?孤独是孤独了点,可总比那许许多多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东西强,而且强很多很多。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