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洒脱斋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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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独行草(1)

人生苦短。能有多少赏心乐事?在一座古庙里,在一场连下十天的阴雨中,聪明的金圣叹与他的几位朋友计算出来了,说是一共有二十三种。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体验,未必就会买他们的账。譬如说在下不才,便别有一种自得其乐的生活享受,若套用金才子的叙事风格表达就是:悄然独行,于一处毫无俗事打扰的陌生地方,搜求得一本好书,昏天黑地一气读完,思之想之,品之评之,信手录而存之,不亦快哉!

上个月,我实施本年度的最后一次“悄然独行”。来到x市,平黑时分,住进一家绝不引人注意的鸡毛小店。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用过“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传统国餐——稀饭馍头咸菜,便一路打问下去,直奔该市的新华书店。我们这行的朋友都有个体会,越是小地方的书店,往往越能买到好书。所以,我如赴幽会般热血奔涌,心痒难熬。

不料结果却极惨。一本书没买到,却三吃售货员窝心拳。一进迟开半小时的店门,但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店主正在生一座半人高的铁炉子。那浓烟半天不散,刚好遮住书架,欲绕过柜台走近细看,当即尝到第一拳:“想往哪儿钻!”烟熏之下,我早就泪流满面,趁机哀求道:“忘带近视镜,能否……”不敢说烟大看不见。于是打来第二拳:“别自己动!”我只好收回脚步,百米瞄准似的盯上一本书,要来看看,当请求取第三本时,迎来最后一拳:“你到底买不买?”多亏我是大陆同胞,这种考验经得多了,国产自尊心质量可靠,经久耐用,百战不殆,趁机走人就是。

我之所以讲这段无聊的小插曲,那是因为如果没有它,就肯定见不到洋人德雷克写的《徐继畲及其瀛环志略》,也就不会有下面这篇文字了。

且说我被“打”出新华书店,困在鸡毛小店动弹不得。书瘾犹如烟瘾,犯上来虽说不打哈欠,也难受得你抓耳挠腮、坐卧不宁,情急之下,只好把当地的一种小报反复扫描。忽然眼前一亮,看到报缝里登着这么一则征购广告:“由美国德雷克着,任复兴译的《徐继畲及其瀛环志略》,已由文津出版社出版。徐继畲是我省五台县东冶镇人,是徐向前元帅的族高祖,官至广西、福建巡抚、总理衙门大臣。1848年,他完成了惊世骇俗的《瀛环志略》,揭示了中国在强国如林的世界政治格局中的严峻局势,蕴涵着系统的改革主张,在‘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以及日本的‘明治维新’中,均有重要影响。在美国着名学者、哈佛大学费正清教授指导帮助下,德雷克教授经过十多年深入研究,撰成这部学术着作。购书地址:x市某秘书处”。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一口气读完这部洋洋近二十万言的书,你猜我头一个感觉是什么?酸溜溜的,真的,酸溜溜的!徐继畲是我们中国一百多年前的历史人物,其传世之作《瀛环志略》,据《辞海》的权威定评是:“与魏源的《海国图志》同为中国较早的世界地理志。”然而痛心的是,对他和他的第一部长篇研究专着,却并不是出自国人之手,由一位名叫德雷克的美国人拔了头筹,是他替我们史学界填补了一项空白。玩一句北京油腔:这话怎么说的!

更可叹的是,这位马萨诸塞大学的教授德雷克,不惜耗费自己宝贵生命的黄金阶段,潜心钻研十五年,引用二百多种资料,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处女巨着;而书成之后又经过漫长的十五年,方才传到我们这里。这就是说,最先欣赏这部书的,也还不是我们中国人。你说,你心里会甜滋滋的吗?只有酸溜溜。多亏我们之中还有位任复兴,翻译了这本书,不然再让哪位洋人把它译成中文送到我们面前,我们还不得一头撞死吗?

据说我们早就有“徐继畲学术研究会”,还有“徐继畲纪念馆”……总之,该做的表面文章都体体面面、轰轰烈烈地做过了,唯独没搞出第一部像样的专着。是中国史学界无人吗?是中国人的研究能力低下吗?我绝不相信!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

又据说,近年在台湾出版了一本《清徐松龛先生继畲年谱》,是方闻教授编撰的,也算给中国人拾起点面子。可惜的是海峡阻隔,大陆同胞尚难见到。

在今天,“闭门造车”这个成语饱含贬义,已与朱熹《中庸或问》中的意思大不相同了。徐继畲一生从未涉足国外,却写出一本世界地理志,确有闭门造车之嫌。一部十卷的《瀛环志略》,三卷记地球的总体形态及中国之外的亚洲,四卷记欧洲,二卷记美洲,一卷记非洲,内容可谓充实。但他所用的资料都是第二手或第三手的,其中除对日本和东南亚各国的研究主要靠本国旧有的文献外,其余所有资料可以说都是由西方人提供的,包括书中那四十二幅世界地图,也是在美国传教士雅匹理的直接帮助下复制出来的。照这么说,徐继畲头上的光环是否该减色了呢?绝不。因为他的这个闭门造车,却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要知道,在他闭门造车的时候,我们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精神状态如何呢?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又如何呢?说来可怜可笑。听听:南海就是“天涯海角”;东海就是“天尽头”;而“西洋”在哪儿呢,实指南中国海及迤西之印度洋……这些古老陈旧的地理概念,体现了十足的“大中华文化”,一时很难改变。要说到对外国人尤其是西洋人的认识,别提普通老百姓怎么样,士大夫们也愚昧得无以复加。文渊阁大学士耆英认为,英国人一到晚上就睁不开眼睛;身为总督的琦善说,英国女王居然自己选择丈夫,是“固蛮夷之国、犬羊之性,初未知礼义廉耻,又安知君臣上下”;另一位总督大人骆秉章得意洋洋地教导说,西洋兵的上半截身子刀刃难伤,但如果用木棍捅他们的脚丫子,则“应手即倒”;就连名垂史册的民族英雄林则徐也不免闹出大笑话,他错误地认为,只要我们中国的茶叶和大黄“禁不出洋”,就完全可以“立制诸夷之命”,而且“洋人只是枪炮厉害,步战格斗一点不行,因为他们腿足缠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为”……难怪徐继畲在咸丰皇帝面前告了林大人一状,说他“忠诚,惟不悉外情,致误时机”。

仅就以上数例,足可见当时中国与世隔绝的严重状态。对传统典章的盲目自信,对古老声名文物的清高自诩,对近代科学知识的茫然无知,对世界大势的蒙昧颟顸,牢牢禁锢着人们的头脑,束缚着人们的思想,遮蔽着人们的眼睛。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徐继畲挺身而出,大胆描绘了中国之外的广大而真实的世界,向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人忠诚介绍了西方在军事上、经济上以及体制上的实力和优势。使一贯夜郎自大、闭目塞听的中国人开始猛醒,知道在“天朝”之外,还有许多异样的国度,这些昔日被视为野蛮无知、远在天边、不足挂齿的“夷人”,如今却以地球上绝大部分陆地和海洋主人的姿态出现;而我们自己的“中央王国”,不但不在世界的中心位置,而且只统治着亚洲大陆的一小半,亚洲也只是世界五大洲中的一个。徐继畲这样的功劳还能算小吗?他简直就是“东方的伽利略”!尽管他搬来的是“它山之石”,尽管他是在“闭门造车”,也难掩其丰功伟绩。

我忽发奇想:假若徐继畲不去福建,一直留居山西或其他内陆省份,他能否写出《瀛环志略》这部不朽巨着?这挺有意思。

德雷克先生在形容山西时有句话极传神:“整个山西如同一个巨大的堡垒。”当然,他是指自然环境而言。但在我看来,山西更是中国传统农业文明的一个巨大堡垒,一个桥头堡。安土重迁和闭关自守,乃是这种以自然经济为主的农业文明的本质表现。落后的生产方式长期把人们牢牢限制在狭窄的土地上,宗法的、封建的、迷信的观念,严重压抑着人们的精神,使人变得内向和保守。用德雷克描述山西人性格的话说就是“驯良温顺”、“循规蹈矩”、“诚实得甚至有点愚蠢”。我就想,这样的一种社会历史环境,能造就一种外向型的博大胸怀与远大目光吗?显然不能。

徐继畲出身于书香门第、仕宦之家。徐氏家族定居五台的时间,可以追溯到上八代。明末清初之际,徐家已经成为当地的殷实富户和名门望族,其子弟可以不事稼穑,以读书作学问当敲门砖,向中国的上层社会钻营。德雷克准确地叙述说:“徐继畲的祖父辈中出过一些中级官员,有的管理粮食的储运,有的从事地方事务管理和镇压土匪。”“继畲的祖父徐敬儒,首先在‘笔耕生涯’方面取得较大成功。”而继畲的父亲徐润第,则在乾隆末年“中了进士”,“在京城和外省担任过各种官职,然后潜心于‘宋明之学’,精研《易经》,成为当地着名的理学家和教育家”。我就想,这样的一种家庭背景和家庭教育,能造就一副反传统的倔强性格吗?也显然不能。

那么,事实上的徐继畲何以会有惊人之举?振聋发聩之作《瀛环志略》又何由产生?我看这谜底只能从他在福建的十三年经历中去找。

徐继畲是1838年春天走进东南沿海的福建省,最初担任延建邵地区的道台。那里民间的反清秘密团体和土匪,尤其是猖獗的鸦片走私活动,肯定就开始强烈刺激着这位内地出身的四品官,叫他看到天下并不像家乡山西那样风平浪静、四平八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