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骏马在夜色中疾驰,马蹄飞踏,溅起万千尘埃。马上一黄一黑两道身影,连着几日的奔波,已经将女子娇小羸弱的身体折磨得摇摇欲碎,牙齿因忍受着巨大的疼痛而紧咬着下唇,不一会儿,嘴角流出鲜红的血迹,如同晕染开了的泼墨,在毫无血色的嘴唇上显得妖艳而诡异。
身后的男子亦是好不到哪里去,全身上下已经不下十处地方都挂了彩,那些伤口有大有小,血水侵湿了华贵的衣襟,显得狼狈不堪。好在男人身强体壮,粗犷不羁,这些伤口他还能忍受,一双鹰一般的眸子在黑夜中炯炯有神的注视着前方,仿似在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又似乎太过于心平气和。
“我们歇会儿吧……他们一时半会还追不上来……”前面的女子终于开口,气弱的说着话。
身后的男子,边驾驭着马儿奔腾,边思索着她的话,犹豫之际,前边的女子终于忍不住大吐一口鲜血后,喘着气道:“你再不停下来,我就撑不到你要带我去的地方了……”
“吁!”伴随着马儿的一声嘶鸣,两人一马终于停在了一颗树下。男人将女子扶到树根处坐下,自己也从马身上取下一个水袋递给了女子。
女子接过水袋,喝了一大口,漱了漱口,再吐在一边时,已将草地染得一片通红。
“离我的葬生之地还有多远?我不肯定自己还能撑得了多久……”或许是太过无聊,女子强打起精神来同身边的男子谈话,但对方似乎并不理睬。
女子轻笑,叹了口气,难得自问自答起来:“应该是不远了吧,不然,你也不会故意放慢赶路的脚步,与那群人保持着这么近的距离。”见那人依旧不理自己,女子抬头开始看着远方红得通透的夕阳,风轻轻的吹起额前林乱的碎发,安详幽静。只是那夹杂在风中的喃喃自语却让人痛心不已。她清楚的记得,那位她曾经打算服饰一生的主子,给她的人生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那人冷着一张绝美的面庞,在打了她一掌之后,用那双让她沉沦不已的眸子,没有一点温度看着她说:“就由你来代替她走这最后的一段路,从此以后你便是她,你该是满意了。”
她如何能不满意?那可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啊,他居然对她说以后自己便是那人了!她如何能不心动?又如何能不甘之如饴?她从来不知道,一向理智的自己居然会为了他一句话,放下所有自尊不再做自己。这么说来,从她愿意为他戴上面具的那一天起,她又何时做回过自己?
长天看着眼前的女子,头发凌乱,面色苍白,此刻的她如同破碎的风筝,摇摇欲坠。即便如此,那张精致的小脸上依旧是倾城倾国的绝顶容貌。但他清楚,真正拥有这张脸的人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亲眼看着那人跳下了万丈悬崖,如同在沐浴夕阳的绝望之花,在绽开的一瞬间,顷刻消逝。当时,若不是自己赶到及时,拖着公子誓死不放,那个从小一直服饰着长大的人也会随着那人义无反顾的跳下去吧。
这里面纷纷扰扰,有太多的爱恨纠葛,不是他一个下人能评头论足的,但无论结局如何,每个人都在这些爱恨之中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即便如此,也有一些人义无反顾的甘之如始,就像他眼前所见的这位女子一样。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他依稀记得,曾经的她是个如何高傲冷艳的女子。
终于,他似不忍,淡淡的开口:“旒烟,你不该挑拨她和公子的关系,更不该让她去救苍子墨的命。”他一直都知道,公子老早就想要那人的命了。遇到苍子羽后,那种心情更甚。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不能失了自己的本分,不然只能是自寻死路。就像她那样,连死也要按照着别人的设定。
“不该?”女子嗤笑一声,回过头来看他,“那你是不是也不该出现在这里,只为了送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去一个该死的地方而落得满身重伤?”顿了一下,见男子没有回答,这才发觉自己的话语太过于尖锐,但也没什么好抱歉的,低头感慨万千的道,“长天,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一阵微风吹过,带走了多少爱恨纠葛,长天默语,静静的将马牵了过来,“我们该走了。”女子决然的再看了眼远处的夕阳,便收起神色身手矫捷的翻身上了马,可见若不是眼下的狼狈,女子也是功夫过人的。长天见人已坐稳,也不急着跟上去,反倒牵了缰绳,在马前慢慢的走了起来。
马上的女子见男子不急,想是明白了自己的坟墓已经近在眼前,释然一笑,极尽风华,抬眼望向前方,开始低低的唱起了歌谣,婉转动听的声音在安静的暮色中低低吟唱,口中唱出的不知是哪国的语言,动听至极,映衬着夕阳,却也凄婉至极。
也罢也罢,若是听懂了词曲之意,怕也是徒增悲哀。
夕阳余晖落尽的最后一刹,路的尽头一玄衣男子骑着一匹汗血宝马,神色严峻的朝着刚才两人一马的方向奔去,而下一刻,一队铁骑军也顺后而至。
“殿下,前面有血迹,公主和肖虎曾经在此停留。”同行于旁的魏诚像身边的墨衣男子通报。显然,即便他不说,苍子墨也发现了那滩血迹,只见他神色一禀,一脚踏上了所骑的马头飞身而去,身影竟是比飞奔的马匹还快了好几倍。与此同时,身后传来魏诚焦急的声音,“殿下,你的伤……”
苍子墨赶到的时候,心中泛起了异样的不安,就在不远的地方,伴随着一声嘶鸣,一匹受惊的墨黑骏马飞奔而来,一瞬间便窜进了林子中消失不见,随后他便看见了在林子的深处,那滔天的火光。
他急急忙忙的御风而去,那小小的破庙已经被巨大的火舌吞没。触目惊心的场面一时间让他忘了反应,更没有发现早其一步赶到隐藏在林中暗处的福雨泽。
那一幕让人痛侧心扉,始料不及,朝思暮想的女子正坐在破庙中间,苍白的脸色被映得火红,一双手被铁链牢牢的拴在了房屋中最大的那根顶梁柱上无法挣脱,旁边崩塌的梁柱之下压着一个身体庞大而厚重的尸体,不用想,那便是反贼肖虎了。而那女子娇小的身躯,此刻竟纹丝不动的坐在火舌之中,面带微笑,淡定自若的低低吟唱: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
多情还剩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选自《沧海一声笑》
“小羽(主子)!”两声惊恐的声音同时响起,房中的女子听到声响,顿了一顿,转过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定定的看向了两人,绝美的面庞在火光中带着妖魅的笑,她嘴唇轻轻开阖,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声音微乎其微,小到两人根本听不到。见女子收回了目光,又开始低低吟的吟唱,两人都不免一急,正要不顾一切的往里冲去救人时,一节横梁轰然倒塌,瞬间将女子那娇小的身躯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下,彼时,两人耳边只剩下女子低低的吟唱:
江山笑,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伴随着那人的笑颜,便消失在了断木之下。突变只在一瞬之间,两个人在巨大的恐慌之中都还来不及反应,耳边却只剩下火舌呼呼的呼啸声,伴随着不断下榻的横梁,烧得“噼啪”作响。异常的高温张狂的吞噬着口中之物,嚣张跋扈,势不可挡。
“小羽!”一声嘶声力竭的叫喊响彻云霄,苍子墨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疯狂凄凉,那张俊逸的面庞上居然出现一种名为崩溃的神色。远处赶来的军队,突闻异样,随行的马匹更是被带了内力的嘶吼惊吓得慌乱鸣叫。
福雨泽瞪大了一双眼,僵直了全身定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而更大的事实便摆在了眼前,原来,那人居然早有了解脱之心……
苍宇嘉兴皇元康六年五月半,由苍宇南边众封地上诸侯联合引起意料之外的造反活动爆发。这是自襄定侯起兵造反以来,苍宇历史上以来规模最为庞大的一次暴乱。此次暴乱事发突然,规模庞大,史称“黎旭之乱”。而后,仅仅半月之间,苍宇帝驾崩,蚩原趁机来犯,太子苍子墨前往边关迎战。前先帝苍梵之女苍子羽则前往南边封地与暴乱诸侯谈判,镇压内乱。
谈判期间,众诸侯被扣押绝壁之崖,此间遭遇叛兵分子的顽固反抗。叛党下属欲救出众诸侯,经由一天一夜厮杀,未果。最终谈判达成,诸侯答应长公主苍子羽开出的优越条件,从此安分守己,重反封地。唯苍爵候肖虎不满,趁机劫持苍子羽后向西逃窜,打算越过边境逃往邻国南陵。
当朝太子苍子墨与公主伉俪情深,下令提携禁卫军首领陈宇翔为骠骑大将军,临危受命,让其死守蚩原敌军的进攻,仅带三千铁骑前往边境救人。接连追捕数月之久,终于在临近边关的破庙中寻到心系之人,奈何佳人不忍反贼逃出边境后逍遥法外。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态,悄悄点燃了两人露宿的寺庙,与肖虎同归于火海之中,尸骨无存。
与此同时,正血流成河的边境上一场天火突然而至,敌人被熊熊大火烧得溃不成军,狼狈逃回蚩原,退不再来。太子苍子墨眼见心爱之人死于面前,以此伤痛欲绝,从此励精图治,一心治国。
此后,半月之内,凡参与此暴乱的众诸侯相继死去,死法纷繁不一,原因不明。
半年后,苍子墨登上皇位,并同已死之人苍子羽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冥婚”,婚宴上立誓绝不再娶,定要让苍宇国繁荣百世。
而就在数月前,南行路上,一普通马车马不停蹄的朝着太行山的方向驶去。
车内,一白衣男子轻抚着躺在怀中的女子的脸庞,俊美的脸上布满深情,躺在他怀中的女子煞是好看,只奇怪的是在她右眼靠近太阳穴的地方,周围的皮肤蔓延着点点白色的纹路,那些银白色的纹路如同破碎了的花瓣,又如同覆盖于身的鳞片,规律的排列着,在那种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自然,仿佛与生俱来。
男子怜惜的亲吻着女子的脸庞,毫不在乎这张与众不同的脸,抱紧了女子,在女子耳边低低呢喃。
言儿,你什么时候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