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毛耗子平静了一会儿,回到屋里。锦毛耗子偷偷朝黄观书挤眉弄眼,黄观书心领神会,也去方便,还让锦毛耗子拿马灯给他照路。出门时顺手把他那褡裢从柜子上拿下提在手中,与锦毛耗子一前一后走了。润春说:“多小气,屁大的工夫,我们还从褡裢里偷钱不成。”润英笑笑说破褡裢啥也没有,我看了是个空的。小气人都这样。”郭喜顺说:“这两个人凑到一块,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润春,你信不信,一会儿褡裢就满了,而且这个褡裢也不会再拿到屋里来了。”润春笑着说你瞎说,打死我也不信。后院有啥?墙上的砖头瓦块,偷它做什么?柴禾垛上的秫秸随便扛就是了。地窖里有地瓜也随便装。”润英小声对儿子说大宝,你去后院偷偷去看看。”大宝说我不敢去,有狼呢!人家撒尿有什么好看的。要看你去。”郭喜顺笑着说:“你们小哥俩一起去,别去后院,去前院总可以吧?摸一摸驴身上褡链里是啥东西,别声张,悄悄告诉我就行了。”一袋烟工夫,黄观书、锦毛耗子两个人才回来。崔老师心想,这老一少行动诡秘,勾勾搭搭,不知又干了些什么坏事。黄观书撒了泡尿,好像换了另外一个人,一下子来了精神。对润春、润英说:“我来时你妈让我告诉你们,这两日务必回家,家中有要事。”说完又从裤角里抽出叠得很细的纸条来这是李坤家李媛媛写给你的。”说着,把纸条递给了崔玉生。这时两个小弟弟从前院回来,两双小手同时抱住喜顺的脑袋,把小嘴对准喜顺的耳朵悄悄地说褡裢放在了驴身上,里边装了两块砖头。褡裢里好臭,八成是这老头拉了肚子不小心把屎弄到褡裢上了,不好意思,放在驴身上。”郭喜顺听完笑了。
崔老师借着灯光看完纸条长叹了一声,脸色煞白,眼圈里几乎落下泪来,说声:“明天一早就走吧!我看家。一会儿我去安排一辆大皮车,喜顺和锦毛耗子也一起走吧。”喜顺说:“部队已经走了,战马已牵回营地,也只好坐车回家。”黄观书一听都要打道回府,怕露了馅儿,说声崔老师,酒也喝足了,饺子也吃好了,我的信也捎到了,我这就不打扰您了,我就先走啦。喜顺、润英,后天家中见。”说着就迈步走出屋子,那小毛驴在院中小枣树下急得直跺脚。锦毛耗子解下缰绳,那小毛驴走惯了黑道,一路小跑冲出了院子。锦毛耗子扬了,扬手,说声:“姐姐、姐夫,我与黄大叔先走了。再见!”黄观书紧跟在后边拱手向众人告别,一瞬间,三个黑影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喜顺笑着对润春说这三个物件,合起来一定又干出一件坏事来。”润春说:“不会吧,我看你小弟挺可爱的,你送给我的小宝塔,我非常喜欢,珍藏了起来。”喜顺听了一惊,又一想也许是锦毛耗子做了什么手脚,只能借坡下驴,说道:“一片心意,用心珍藏。”说着两人对视一笑。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辆大皮车已经从二十里铺出发了。赶皮车的叫罗三,二十几岁的年龄,满身的力气,别看年龄小,巳赶了五年皮车了。一匹灰色骡子拉套,一匹枣红马驾辕,罗三摇晃着鞭子,发出“叭!叭!”的清脆响声,一骡一马拉着皮车轻快地小跑着。车上铺着两条厚毡,压上两床花被子,用来盖腿。车上坐着文润英、文润春姐俩。路的两边一片连着一片的积雪,有的地方被风吹走残雪,地面上露出了凄凉的黄草。左边车沿上坐着车老板,右边车沿上坐着郭喜顺,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罗三问:“郭老板多大年纪了?在哪里供职啊?”郭喜顺回答说满二十了,做生意的。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东跑西颠的,哪里的生意好做,我就到哪里去,做成一笔就得挪地方。罗老板今年多大了?”罗三说比你大两岁,二十二啦。”喜顺又问家中几口人?”罗三高兴地说:“我家人口多,父母,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媳妇和两个小孩。我大哥和二哥都已分家另过。老弟,你几个小孩?郭喜顺不露声色地说一个小女孩,高堂全在。”罗三说:“很好!很好!”润春接过说嘿!不知羞哪!现在还光棍一根,哪来的媳妇?别说小孩啦,连个影也没有。别坐在哪狂吹了。”罗三笑着说我看这小老板不像是个没有媳妇的,这一表人才,后边跟的大姑娘多着呐。这南边可是很危险,是小鬼子的统管区。这两天要是碰见小鬼子可就麻烦了,打不死也得坐牢,没有人愿意到南边来。崔老师人缘好,我就得帮这个忙。小老弟,手头方便吧?遇上麻烦事,你可不能一跑了之,花钱免灾,大家太平。这冰天雪地路又不好走,虽说yk十多里路,真正走起来拐弯抹角足有一百多里,紧跑慢跑也得两天。小老板,我告诉你,我们牛屯这一带现在就算太平了。听说了吗?昨天这里的胡子老窝被老八路给端了,胡子头万百顺给打死了,其他胡子也被打死十多个,逮捕了六七十个胡子。我们屯的朱伟——了然先生,就是一只眼睛被万百顺养的狗熊给咬掉了,这回也把仇报了。昨天晚上他悄悄地溜进了牛城后山放养狗熊的地方,用洋炮(土枪)把狗熊给打死了,手底下利索,把狗熊的两只眼睛挖了出来,还把狗熊的皮也扒了。几个朋友把熊肉分了,背回家去。朱伟的老婆子也气得把狗熊的两只眼睛放在锅里猛煮。那只怪隼,叼去了好几个人的眼珠子,也是昨天下午被矮子焦一金——外号踢天力的,巧用铁丝给勒死了,提回家中也煮上了。”说着话儿,大皮车跑出有十多里的路程。润春说喜顺,你不要坐在皮车沿上,两条腿会冻坏的。你看看罗三穿的什么裤褂。那外套的叫毛皮大衩裤,脚蹬髙腰大毡窝,头戴貂皮大耳帽,金黄色狐狸皮围脖子,在雪地里躺三天也冻不死。你穿的啥呀!快快坐到车里,钻进被窝,这大冷天非冻坏了不可。”润英也着急地说坐到车里来,你的衣服太单薄,压上被子会好一些。”罗三也说:“你们这些读书人,不常在外边跑,不经冻,穿得也少,你们和我比,不行啊。你看我穿的啥呀。”郭喜顺坐进车里紧靠着润春坐下,润春把被子拉了拉,好像侍奉小孩一样把喜顺裹得严严实实的。
一天下来,皮车跑了六十多里的路程。罗三说:“实在是人困马乏,受不住了,路上又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食。前面是三边屯,那里有客栈,咱们住上一宿,大家休息休息,坐一天车也怪累的。”大家全听罗三安排。罗三把皮车赶进客栈,老板非常客气,少不了帮助卸牲畜、调好草料、喂好骡马、烧火做饭、炒菜、暖酒、把炕烘热,忙碌了好一阵,请客人吃饭。饭后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又是起了个五更。喜顺昨晚与罗三睡在一起,罗三躺下立马鼾声如雷,震天动地,别说睡觉,那倒气发出的震荡之波震得他头痛。连隔壁的润春也是直勾勾瞪着眼睛醒了一晚上。上得车来路又不好走,摇来晃去,这一对小男女就昏昏人睡。姐姐润英把他俩盖在一床大被底下。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奔波,当东方出现鱼肚白色的时候,皮车已经穿过王屯。罗三说:“都醒醒吧,快到家了,东大河都结了冰,小心牲畜在冰面上滑倒把你们摔着。”润春在被子里推了一把喜顺说:“你把我的腿都压麻了,快坐起来,要到家了。”润英笑笑说:“这两个啥时候也长不大,钻进被窝里睡得死狗一般。润春,你的头一直枕在我的大腿上,我也不敢动,怕一动你就醒了,我这条左腿被你压得麻麻的了。”喜顺说:“润春,你还不快谢谢姐姐。”润春说这是我的亲姐姐,根本不用谢。我是她从小抱大的。”郭喜顺说:“罗三哥,把车停一下,我下车去帮着牵一下牲畜,过这大河走冰面,人要不牵牲畜,牲畜容易滑倒。”罗三停下了车,喜顺跳下车来跑到前方把大灰骡子牵好,罗三稳住驾辕的枣红大马,就准备过冰河了。润英说:“罗三,我们也下车去,空车过河更安全些。”说着润英、润春先后跳下车来,选一处僻静之处小解。皮车缓缓地走过冰面,姐两个也走过河来,几个人又重新坐在车上。天已大亮,已经看清大杨树屯的轮廓了。润英一年多也没有回娘家了,心情显得格外的激动,心想一会儿就能见到老妈妈和润秋了,也能与小时的朋友相聚了。
一会儿,大车进了屯子,在润春的指挥下皮车拐了个弯,罗三牵着枣红马在后街一家大门口停下。郭喜顺说这就到了,把车赶进去吧。”
罗三刚把皮车赶到文家大门口,突然听见院子里传出一片哭声,几个人惊慌失措地向屋内跑去,屋子里站满了人。只见润秋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面色苍白,老妈妈抱着润秋的头号啕大哭。润英、润春愣了一下神,也扑了过去,润秋的二姐和三姐几个姊妹抱做一团,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妈妈与大姐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润秋冰冷苍白的脸上。姊妹们泪流满面,屋里的人是人人落泪。老妈妈一边哭一边喊我的天哪!润秋啊,你走了让我怎么活呀,你寻什么短见,走得这么快呀……”润英也是痛不欲生:“小小的年纪,怎么说死就死了,你死得太可怜了。”尚玉生保长擦了擦眼泪,捅了一下李坤说去!让你们二姑劝一劝吧,别把人哭出事来。”媛媛抽泣着说大舅说得对。我们得把老太太和几个姊妹劝一劝,可千万别出大娄子。”尚保长把几个男人叫了出来,一一地做了安排:给亲友送信的、购买衣服的、请厨师垒灶的、买菜的、请木匠做棺材的,大家分头去忙。又对郭喜顺说这里杂乱,你让车老板把皮车赶到你们家去,好生招待。”郭喜顺说声:“是!”尚玉生分配完活,在院中乱转,只听屋内哭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心烦意乱,手足无措,一屁股坐在外边的小木凳上,长长地叹口气自语道:“这孩子生生是被鬼子害死的!”“操他妈!非叫鬼子偿命!我哥有一营人马,到兴城打他狗日的!”回头一看是锦毛耗子在说话。尚保长示意让锦毛耗子坐在身边,说:“锦毛耗子,不敢瞎说,这是鬼子统治区,遇上汉奸告密,小命就没了。”锦毛耗子把嘴送到保长的耳朵上说:“大叔,这可是真的。”尚保长严肃地说真的也别说,你的嘴太松!谁也不能告诉。”
这时,天已大亮,黄观书一摇一摆地从大门走了进来。黄观书一走进院子,发现尚保长和锦毛耗子在院子里坐着,点头哈腰地说:“保长也在这里,听说润秋出了事,我赶紧就来了。”尚保长抬起头来斜着眼看了看黄观书说你坐下。我问你,好几天不见你,你干嘛去了?这一带抽大烟的人抽的大烟都是你卖的,你害死多少人啊!这个文小四就是喝大烟死的,也是你害的,你个老王八蛋。”说着气涌心头,抡起拳头,照着黄观书的面门就是重重的一拳。黄观书仰面倒地,满脸是血,口中立马吐出一颗牙齿来,嘴里吐着血沫子说打得好!再打一拳,打死了算了。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也活够了!”说着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嘴里说:“我跟润秋走了算了。”锦毛耗子说:“黄大叔,真要死啊,好办,你起来跟我走,咱们到东河边去,我帮你个忙。去不去?”黄观书心想:锦毛耗子手里可有真家伙,这贼娃子有点虎劲,真敢开枪,一枪我就完了。黄观书乖乖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在木凳上说:“给大叔去上屋舀瓢水来洗把脸,我这老脸早就没了。我呀,真是活得没了意思。”尚玉生说老东西!以后别干了,做点不害人的买卖。你的卦算得不也很好吗?又会看风水,活多着呐,能吃不上饭?我要是报告了鬼子,也得枪崩你。”黄观书说那是!那是!”锦毛耗子端来了脸盆,拿来了毛巾,黄观书洗完了脸,坐了一会儿,进到屋里,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脸有些肿,左眼有点出血。
尚保长与锦毛耗子还在院中坐着,尚保长说黄观书,你过来,有事与你商量。”锦毛耗子赶紧给黄观书递过一个小木凳,黄观书小心地与尚保长保持一定的距离坐下。尚保长说:“润秋是咱们屯最好的姑娘,生生是被鬼子害死的,死得凄惨,人人落泪。年轻暴死又不能入祖坟。我想请你给寻一块最好的地方安葬,孩子之死令人抱恨终天,死后要有一个安稳所在。”黄观书诚惶诚恐地说尚保长的安排,我现在就办。锦毛耗子没事跟着我去,帮我放个罗盘,丈量个地形什么的。坟场定好,不管谁的地方,全由保长作主。”尚保长说好说!好说!”
润秋之死惊动全屯,人们都沉浸在悲哀之中,人人心都在疼痛、鱷抖。润秋的容颜笑貌,在人们的脑海里翻腾,人们沉默着,悲愤着。天阴沉沉地飘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此时风也不吹,树也不动,好像都在为润秋的死而动情。一会儿,白雪就铺满了大地,路上的行人、树上、房上一切都是银白色。可惜如玉窈窕女,怒视鬼子寻轻生。
黄观书从家中拿来罗盘、风水书籍,与锦毛耗子冒着大雪给润秋去找坟茔地。他们用了半天多的时间选好了一块地方·.在南山与东山之间,坐北向南,中间有一块平地,向南抬头可望大海,向北依枕靠鹰不拉山,侧望大杨树屯苍松翠柏,低头可见东河流水滔滔o三天后,这一块坟茔宝地上,出现了一座新坟,坟前的一块木板上用红漆写着“文润秋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