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钟,一顶红花大轿将新媳妇从徐家抬了过来,鞭炮齐鸣,鼓乐喧天,笑语阵阵,喜气洋洋。大轿在院中落地,新人在干姨妈的搀扶下,披红挂绿,头顶红色的盖头,缓步走在席子上。新媳妇的姨妈小声对主持人说:“尽量从简,这几日小女身体不适,请多多关照。”主持人李老贺一把将新郎官拉过来大声说现在拜堂:一拜天地。”两位新人对着众人身鞠三躬。主持人又喊二拜高堂,父母早亡。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徐家姨妈把新媳妇送入新房,结婚典礼前后不到十分钟完了。锦毛耗子带着一群小孩子跟在新媳妇后边嚷着要看新娘,李老贺说滚!滚!滚!回去看你妈去。开席!开席!快抢个位子,要不就吃不上了。”
新房里,徐姨妈小声对小女子说:“你就这样悄悄地坐着,我给你要点吃的你就偷偷地吃着,要有人进来赶紧把盖头顶在头上,不要笑,不要说话,记住!”一会儿,姨妈让厨师送来一盘油炸果子,小女子一个人就慢慢地吃了起来。开席后又送来四碟炒菜一碗米饭。
徐姨妈又把给客人敬酒的喷水兽叫到一边说:“天快黑了,喜事也就办完了,我这侄女生性胆小,你要温存些。她害怕灯火,尽量少点灯吧,我吃上几口饭,喝上几杯喜酒,让尚三把我送回去。”喷水兽脸红扑扑地说:“请姨妈放心,我会温柔对她,干脆不点灯。请你坐下喝酒,我这就敬姨妈两杯。”说着把两杯酒倒进了自己的嘴里,徐姨妈也陪了两杯。
一会儿,席面上烛光闪烁,院中吃席的人们,推杯换盏,划拳行令之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人们喝得是东倒西歪,酩酊大醉,直到玉兔东升,才一个一个摇摇晃晃你搀我扶地各自回家。
喷水兽早已是多年光棍心最急,神魂颠倒云雨迷。良辰美女今宵醉,不管什么东与西。妖艳女子床上等,心猿意马神在催。他刚把客人送走,就心急火燎,那欲火上燃,越烧越旺;加上酒力上涌,全身膨胀,急人洞房。四十多岁老儿郎,千金难买最欢畅。微光暗影之下,见新娘早已脱光衣服,拉开被子睡在被窝里面。他一阵猴急,—口吹灭灯火,瞬间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还没有顾及与新娘说上一句贴心话,就一头钻进被里去,搂腰交颈不相让。新娘惊醒一声喊你是谁?哥哥一有贼!”喷水兽赶紧把嘴贴过去堵住了口舌。
这时,在窗外一小条発子上站着四个听房人——尚三、尚润、刘玉山,后来又溜来一个锦毛耗子。他们四人一个一个抓着窗角尽量憋着呼吸,伸长脖子往里边瞧,洞房里漆黑一团啥也看不见。突然听到一声:“你是谁?哥哥——有贼!”几个人实在憋不住了,同时笑了,只听咔嚓一声,小条発断了,四个人一起翻倒在地上,爬起来撒腿就跑。喷水兽心里明白,也只小声咳嗽了一声,小院子又恢复了平静。洞房花烛静无声,鸳鸯共枕舞步轻。桃花招蜂皆自惹,海棠秋菊各不同。一夜夫妻情意浓,一锅米饭已做成。占胸叠股相依卧,醒后方知一场空。
喷水兽从被窝中欢天喜地地爬了出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娘子——小生这厢有礼,请您起床啦!”这一声非同小可,叫醒了梦中人,伸出脑袋呱呱笑了两声,吓得喷水兽忪惺睡眼蒙昽、两股战兢兢:我的天哪!锦秀娇娃今何在?软玉温香变妖怪。但见那女人:头顶多灾害,毛发不愿呆;黑发全逃跑,黄毛长出来。眉毛稀落落,眼裂向外开;桃脸自带红,细瞧似无腮;鼻短孔宽扁,上唇鼻尖挨。生就蝙蝠嘴,齿尖性情乖;见人笑嘻嘻,无人痴呆呆。被窝一堆肉,行动很古怪。这哪是女人,简直是恶鬼来投胎。老喷被吓坏,身颤腿发抖,惊慌要跳崖。一口气跑到李坤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入李坤的屋内。李坤不在家,小泥鳅妈问:“喷水兽,出了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他爸一会儿就回来了,坐下喘口气,抽袋烟。”喷水兽把脸一扭,结巴着说说不成!说不成!丢人!真丢人。上当受骗,吃亏遭殃。我得拉上李坤找他们评理去!”这时李坤从外边回来笑笑说喷水兽,大清早不陪新婚娘子,到我这里干什么?”喷水兽耷拉着脑袋说掉包计,整我呀!这叫骗婚,你得替我说理去。今早起,我一看我身边躺着的根本就不是那个绿衣女人,换了个古里古怪的,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不信你去看看,你得给我做主!”李坤说:“不会吧?我看那两个女人都挺好的。你不是说哪一个都行吗?”喷水兽着急地又把嘴拢成一个喇叭形说那两个都不是。不知从哪里找来个傻女人顶替,咱们得赶紧送回去换。”小泥鳅在一边也听出把媳妇弄错了,就跟着瞎插嘴说弄错了换了就完了,忙中出错。我和锦毛耗子给你们换去,大人不好说话,我们不怕伤了和气。”李坤说滚边去!不许乱多嘴。”媛媛说:“你们办事也太差劲啦,是人们使的掉包计吧?这家也真够缺德了,什么事说清楚,都不要害人嘛!”小泥揪妈说:“老李坤呀老李坤,净干一些没屁眼的事,五十几岁的人,干什么事都没个准。你既然去了,就得参谋参谋,看事儿不对也得说一声,装什么闷葫芦,害得老喷让人笑话。”李坤说闲话少说。吃了饭,咱们去吴屯找他们牛家。我把郭秀才也叫上壮壮胆,八成不好办,昨天晚上……唉,硬着头皮去吧。”
秋天的日子,逐渐昼短夜长。人们忙碌着打场,一天的劳动累得筋松皮软。晚饭后,人们还是聚集在大杨树底下休闲乘凉、东拉西扯。胡万强还带着他的几个长工,把场里今天打下的高粱装上麻袋,一袋子一袋子往家里扛。黄观书看见大长脖子累得吭哧吭哧!扛了一袋子髙粱从眼前经过,喊了一声喂!脖子越来越长了,不要命了!都这么黑了还干!啥时候吃饭?”大长脖子笑笑说我还得用小豆腐烫他胡子,这个老贱种,非干完了才收工。”说着噔噔地走了。回来时黄观书在大长脖子耳边咕哝了几句,一会儿,大长脖子就将两麻袋高粱放在了大杨树底下,胡万强也就颠颠地跟在长工后边收工了。
一会儿,胡万强吃罢了饭,走出大门,嘴上叼着大烟袋,那烟袋锅里边的火一亮一闪的,悔偻的身影向大杨树下移来,后边紧跟着他家的那条老黑狗。尚润在石板上抬起半个屁股,给胡万强让了个位置,胡万强用他骨瘦如柴的屁股在黄观书和尚润之间挤了挤坐了下来。黄观书说今年雨水好,加上你雇的长工也很卖力,你的山坡上的庄稼长得不错,收了不少的粮食吧?今天又打了多少髙粱?”“我估计也有十多麻袋。我记它干什么,自家的粮食,倒在囤里就行了。”胡万强扬了扬他的山羊胡子说。黄观书一本正经地说:“胡万强,这里有两袋子髙粱,是喷水兽放下的,让我给你说一声,先给你两袋子高粱,还那骡子钱,两袋子三百六十斤。”胡万强半信半疑地把屁股从夹缝中拽了出来,走到麻袋跟前划了根火柴,低下头左右照了照说:“还是‘胡记’啊,这麻袋怎么和我们家的—样?这是扎嘴的袋子,两袋子也就三百四十斤左右,没有三百六十斤吧?黄观书,我看可差二十斤哪。”李坤说老喷说了,多少都由你说了算,你说多少就算多少。你自己背回去吧!”胡万强笑逐颜开地说黄观书,我可就真让长工背回去了。不是逗我玩吧?”黄观书说你背!你背!少啰嗦。”这时,大长脖子也一摇二摆地向大杨树底下走来。胡万强招呼道过来,过来!这还有两袋子髙粱扛回去!”大长脖子假装吃惊地说哟!这是哪来的两袋子髙粱?是捡的还是偷的?”胡万强说啥话嘛,这是喷水兽还了一部分骡子钱,快扛!快扛!”大长脖子一屁股坐在麻袋上说:“关门打烊,长工收场,回家搂着老婆睡觉去了,谁管你的屁事,自己扛回去。”大家听了哄然大笑。胡万强说你们瞧瞧,什么东西!哪有长工不听东家话的,你们不要笑,回去我用鞭子抽他,饿他三天饭,扣他三斗红高粱。喷水兽这小子把骡子给我卖了也有一些日子了,就是给不上钱,今天拿点粮食也行。这几天人也不见了,不知又到哪里胡喷去了。”
黄观书咳嗽了两声说:“出事啦。你还想要那骡子钱,怕是没门了。”胡万强吃惊得几乎摔倒,大杨树底下的人也想听一听怎么回事。黄观书说不说了。我说那些闲事干什么!鬼子找上你的门来你就清楚了。”胡万强心急如焚地说快说,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黄观书慢条斯理地把烟袋插在烟口袋里,把烟装满,抽出来用右手搏指把烟锅子压了压,胡万强赶紧把火点上,黄观书抽了两口说:“要听?那我就说说:昨天上午,我去北岭收点外债,下午回来我骑驴路过刘家洼子,那屯子街面上聚集了好多人,议论一件事,我下驴听了听,原来是刘家洼子刘魁在沙后所集上从喷水兽手中买了一头骡子,花了二百七十块,牵回来好好的,三天后那头骡子就开始发烧,不吃草料,鼻子和口腔、四个蹄子都烂了,五天后死了。接着,刘家洼子就有五头大牲畜死亡,又死了七八头猪,传说是什么烈性传染病。此事惊动了县府衙门,现在要进行全村封闭,不能随便进出,追査传染病的来源,抓住要严办。这几日你见着喷水兽了?那是一个神物,听点儿消息早就跑得没了踪影。要是被鬼子抓住非砍掉脑壳。”胡万强心中惶恐,坐立不安,提心吊胆地说唉!怎么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这便如何是好!我那骤子是花了三百六十块现大洋买的,就算二百七十块我也没有到手一块钱呀。”老李坤说傻不傻!还提骡子钱呢,追到你头上喀吧一下,这颗不大干扁的小脑袋就掉在地上啦。那小头在地上乱滚,嘴啃着沙子喊:‘喷水兽给我骡子钱。’”说着在胡万强的头上摸了摸,大家哄地笑了。
胡万强气呼呼地说这帮子人没有正形,不说人话,放的驴子屁。我那骡子好好的,哪有什么传染病。那个喷水兽是什么人!粘上毛比猴都尖,在他手里还能干出傻事来?”黄观书冷嘲热讽地说:“喷水兽饥不择食,贫不择妻。付了一个马价钱,牵回一个瘸腿驴,这种人也算尖?也不看一看瞧一瞧,拉完了磨才发现是瘸驴——晚喽。”李坤说人是一曰三昏,光棍打了四十多年能不急吗?有个媳妇在家中做个饭,晚上铺个被子,暖暖被窝也不错嘛,像个家了。老看模样也不顶饭吃,丑妻近地家中宝。”尚三笑嘻嘻地说:“二姑父,你怎么不弄个宝回来?”大家齐说你怎么不弄个宝回来?”李坤说全疯了。因为少,才叫宝。宝不会到处跑,精雕翠玉是很小。瘸驴破磨豆腐好,三年能下五个崽,你说巧不巧!”胡万强生气地说没正形,瞎掰乎,没出息!大长脖子,扛上!扛上!”说着佝倭着身子倒背双手走了。大长脖了说回去吧,丢不了你的粮食。”黄观书指了指胡万强的后背说这回胡万强吓屁了。这个土财主,鸭子爬树——为难了。”说着把个烟袋锅子在石板上敲得叮当响。大家说黄观书,讲讲喷水兽是怎么没把媳妇换回来,就这么凑合了?”黄观书说这事还得他二姑父开讲,我不太清楚。李坤,给大家唠唠。”李坤为难地说不是什么光彩事,不说也罢。”大家说要说!要说!我们听听也受受教育。”李坤说有这么重要,那我就说说。”大家齐声说开讲,开讲!闲话少说。”
且说,喷水兽娶来新媳妇的第二天一早,发现不是相亲的那个女人,牛家弄了个鬼蜮伎俩,气得喷水兽火冒三丈,脸红脖子粗,鼻斜眼歪。花了三百六,买了个胖乎乎,看人总呆笑,越看越糊涂。喷水兽约上了李坤、郭秀才,气势汹汹地来到媒婆吴友仁家。郭秀才一脚就将前门踢开走进院子,正巧吴友仁两口子都在家,那吴梅一瞧,势头不对,心里明白:坏了,打上门来了。瞧这三人,全变了模样,一个一个凶相毕露,少不了寻根究底来了。她感到十二分的害怕,也没有顾得上打一声招呼,想从后门溜走。李坤一个健步把那媒婆扯住道:“哪里走!就是找你来了。干的好事,厚颜无耻!你耍了一个‘调包计,哄了我们,该当何罪?”吴友仁急忙过来说:“李大哥有话好说,一个妇道人家有多少脓水,别伤了和气,有话慢慢讲,把手松开。”李坤气愤地说:“松开?松开你们就跑了。钱你们得了,今天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个手绝不会松开。”这个吴梅吓得方寸巳乱,倒地便哭。郭秀才气愤地说天下奇闻,你与牛家玩弄手段,欺骗我们,我们就这么好欺负的?告诉你吴友仁,我是行伍出身,走遍了半个中国,用这么个方法骗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相亲是个漂亮的,送亲给个傻子。好啊!我们也来个将错就错,把个媒婆拉回去结婚。”说着郭秀才把吴友仁屁股上踢了两脚骂道:“戴绿帽子的,一边站着去,滚得远点!”喷水兽看见有人替他出气,一时也来了威风,抡起拳头就给地下媒婆的面门上两下,打得那媒婆的秀脸立即流出血来。那吴梅像一条从水中扔到沙滩上的泥鳅,在地上扭曲着身子,滚来滚去,连喊带叫,连哭带闹:“我活不成啦!你们把我打死吧,现在我就死给你们看看。不是我自己想干的,是牛家哥俩让我这样做的……”吴友仁看见喷水兽打他的媳妇,他也挽了挽袖子,举起拳头向喷水兽打来,喷水兽一闪身,躲过了拳头。郭秀才伸腿轻轻一绊,吴友仁摔了一个嘴啃泥,郭秀才顺势一拢,把吴友仁的两胳膊反剪过来,摁在地上,背部踏上一只右脚问退货不退?敢说个不退,我就打死你!我也是老光棍一个,打死你我偿命去!”吴友仁嘴巴子挨着地皮我的爷,你是祖宗!打得好!打死我也不顶用,你把我的胳膊都拧痛了,松点儿,听我说:这事也不是我干下的,是好汉找牛家去,换不换牛家说了算。爷!你也别弄出人命来。”喷水兽骂道把他媳妇弄回去,把那个傻女人换回来!也让你们知道知道大杨树屯人的厉害。”说着喷水兽又在吴梅那浑圆的屁股上踢了两脚,那女人在地上像宰猪一样地嚎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