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心 插图◎刘华波
一、臆想中的父亲
父亲节快到了,田芳坐在灯下,逐一批阅着学生的命题作文——《我的父亲》。看到一半,她有点儿看不下去了。几乎是千篇一律,天底下的父亲无不包藏着博大的爱,无不是外刚内柔白玉无瑕,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孩子们,就没有一个对父亲不满?田芳双手用力揉搓一下脸,内心思忖,大多数父亲自然都是好的,但也有个别的不称职。比如,陆小妮的父亲。
田芳很想知道,陆小妮是怎么描写父亲的。陆小妮是个残疾女孩,一条腿跛,母亲早逝,父亲是个酒鬼。她曾做过一次家访,得知小妮父亲是个修鞋匠,但只有上午是,下午就成了酒鬼。不喝酒的时候,就在床上躺着睡大觉。田芳当时就想,如果陆小妮的母亲活着,她也一定会离开这样的男人吧?他几乎就是失败男人的典范。陆小妮才9岁,可衣服自己洗,裤子破了自己缝,因为穿带油渍和粗针大线的衣服,她常被取笑。
田芳终于找到了陆小妮的作文本。字迹很工整,看得出是认真写的。
只看了两行,田芳的眉就皱了起来。陆小妮的笔下,又是个“高大全”父亲。在她的眼里,父亲不是个酒鬼,不是个潦倒的修鞋匠,而是个公司白领。他有着不错的职位,领着不错的薪水,他把陆小妮当成手心里的宝,体贴入微。到了周末,他就带她去吃肯德基,去游乐场、美术馆。玩累了,他背着小妮回家,小妮睡着了,可仍感觉得到父亲的背很宽很厚很温暖。生日的时候,父亲常给她惊喜。有一年送了她一只彩色布蜈蚣,那些脚吓得陆小妮东躲西藏。于是,这成为父亲对付她不吃饭的武器……母亲虽然不在了,但她和父亲过着幸福的生活,睡梦中她都常常发出笑声。
田芳微微叹了口气。陆小妮的作文写得很好,可是,这无疑是她想象中的父亲,这样的生活也只是陆小妮想象中的生活。作文中的父亲和真实的父亲毫不搭边,就像两个世界的人。田芳倒了杯水,沉思默想。单亲家庭的孩子性格多少会受影响,如果不及时矫正,恐怕会影响一生。很快,她拿定了主意,抽空再做一次家访。她要拿着陆小妮的作文和她的父亲好好沟通一下。也许,孩子的作文能触动那个酒鬼父亲?
二、令人憎恶的父亲
周末,田芳没有提前通知陆小妮,而是直接来到她的家。她想知道,没有任何准备的父女会糟糕到什么程度。她也想以这样的方式告诉陆小妮,现实再残酷也要接受,最重要的是心里要有希望。
可是,令田芳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还没走到陆小妮的家门口,她一眼看到一个男孩正在踢打陆小妮。陆小妮的腿瘸着,根本无力反抗,几下就被踢倒在地。她愤怒地瞪视着男孩,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挨了打也不放弃。四周有几个看热闹的孩子,正拍着手给男孩加油。田芳怒不可遏,她冲上前奋力拉开男孩,大声斥责他,并将倒地的陆小妮拉了起来。拍拍陆小妮身上的土,田芳转过头,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陆父。她惊呆了,陆小妮的父亲正在喝酒,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人欺负。
田芳拉着陆小妮走到父亲跟前,气愤地指责说:“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人打?天底下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你就不心疼?”
父亲用力将酒壶往桌子上一放,神色不悦,好像在嫌田芳多管闲事。陆小妮低着头,将手里的一个玩具背到身后。看得出,她应该就是因为这个小玩具和男孩起了争执。
帮陆小妮洗了脸,田芳让她去做作业。然后,田芳拿出陆小妮的作文本,用力推到了满身酒气的父亲跟前。说实话,现在田芳心里对这个男人只有憎恶和愤怒。
父亲拿起作文本看着,田芳盯着他的脸。她以为他会脸红,会不自在,甚至会装腔作势去训斥陆小妮,不管哪种情形,田芳都作好了应对的准备。她得好好“教育”一下这个酒鬼。但是,令她没想到的是,父亲的神情始终淡淡的。甚至,看到中间,他还给自己倒了杯小酒。一直翻到最后,酒鬼父亲始终不动声色。他将作文本推到了田芳跟前,说:“作文写得不错,很生动。”
田芳急了,她压低声音说:“可是,可这个父亲是虚构的!我多么希望陆小妮真的有这样的父亲!”
父亲瞄了她一眼,问:“你怎么知道这是虚构的?”说罢,他低头只顾喝酒,半晌又抬起头冲里屋的陆小妮大声说:“别光做作业,该去做饭了!”
陆小妮答应着,离开书桌,去点煤气炉。田芳看得心酸,陆小妮才9岁,还是残疾孩子,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没人性的父亲?田芳要起身帮忙,却被父亲一双油污的手拉住了,父亲的脸上居然还带着笑:“小妮能搞定。半年前她就开始做饭了。炒菜,煮饭,甚至还会烙饼呢。穷人孩子早当家,谁让她没妈呢?”
田芳用力甩开父亲的手,冷冷地看着他。这个家狭小黑暗,家里的父亲满身酒气,而9岁的女孩满脸油污,正踮着脚炒菜。田芳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再也忍不住,声音颤抖着指责父亲:“你真是铁石心肠!你这样的人,就不应该有孩子!陆小妮命不好,所以才给你当女儿!”
陆小妮的父亲一动不动,依旧喝酒,就像没听到田芳的话。田芳不解气,还要接着再说,陆小妮突然跑了出来,一把拉住田芳的手哀求说:“老师,求求你,不要训我爸爸,不要训我爸爸。”
田芳一跺脚,转身就走。昏暗的路灯下,泪水糊了她一脸。这样的父亲,如果不犯法,是不是就没有办法制裁呢?
三、陆小妮的奖状
那次家访之后,田芳对陆小妮更多了几分怜悯。这个可怜的孩子,田芳一定要努力让她多得到些温暖和关爱。
转眼,到了年底。一连两天,陆小妮都没有来上课。她家里没有电话,田芳坐不住了。她担心,陆小妮会不会出了事?
放学之后,田芳顶着寒风来到陆小妮的家。想不到,陆家房门紧锁,家里没人。田芳向邻居打听,邻居叹息说,老陆快不行了,这两天正在医院,恐怕熬不过这几天。田芳呆住了。陆小妮的父亲快死了?两个月前家访,他看上去还没事呢!
打听到医院,田芳胡乱买了些水果拎着过去。走廊里,陆小妮和一对中年夫妇正在长椅上坐着。看到田芳匆匆跑过来,陆小妮一瘸一拐地扑过去,放声痛哭。
田芳紧紧搂着陆小妮,鼻子一酸,也掉下泪来。她问小妮,你父亲得的什么病?为什么这么快?
旁边的女人拉过陆小妮,男人得知田芳是孩子的老师,忙客气地将她拉到一边说,老陆得了肝癌,已经两年了。舍不得花钱治,耽误了。疼得厉害,他就喝酒,吃止疼片。以前,他可是滴酒不沾。这件事他瞒着所有的人,即使到了肝癌晚期,他每天还是要修半天鞋。真不知他怎么熬过来的。田芳一下子呆住了。
“以前,老陆是个能干的人呢。我们是同事,我是他下属。因为陆小妮生下来有小儿麻痹症,医生说治愈的希望不大,很可能一辈子都得瘫在床上。小妮妈被吓走了,和老陆离了婚。从小妮几个月大,老陆就每天背着她四处求医,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为了专心照顾女儿,好好的工作也辞了。想不到,小妮的病好了,老陆又得了要命的病。”男人说着,抹起了眼泪。
“我和老公,以前还是老陆撮合的。老陆说,小妮再也没别的亲人了。她妈另结了婚,一直没音讯。而且孩子还小时就骗她说妈死了。小妮,以后就托付给我们了。我们,不嫌弃她。”女人说着,也哭了起来。
田芳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女,惊得说不出一句话。原来,老陆以前真的是个白领?原来,小妮作文中的父亲是真实的?那么,老陆让女儿做这做那,是为了让她能够自理,少给养父母添麻烦?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老陆死了。
养父母要带走陆小妮,去很远的城市。陆小妮来学校向田芳告别,她说要给老师看一样东西。田芳蹲下身,见陆小妮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沓纸,都是手工画的奖状:
美术天才奖;最孝顺女儿奖;乖巧小孩奖;坚强女生奖;家庭漫画金奖;厨艺大奖;洗衣能手奖……
“这都是爸爸画的。我因为腿不好,从没得过‘三好学生’的奖状。可爸爸说,他给我颁发奖状,每年都要给我颁好几次。爸爸真的对我很好很好。他说,因为我腿不好,肯定会有人欺负我,即使我打不过他们,但也绝不认输。属于我的东西,绝不能被人拿走。”陆小妮说着,哭了起来。从书包的夹层,她又拿出一张画纸。这张纸上画的却是父亲。父亲坐在桌前,正笑眯眯地喝酒,桌上,散落着几粒花生米。可是,他的胸前却戴着大红花,空白处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奖状
奖给表现最优秀的爸爸
“我想等爸爸生日的时候送给他。想不到,没等到他的生日,他就走了。老师,我写的作文都是真的。”陆小妮说着,抹起了眼泪。
田芳的目光模糊了。她的确误解了那个酒鬼男人,误解了天底下最优秀的父亲。她既愧疚又难过,她在心里说:对不起,老陆。
陆小妮走了。她一瘸一拐的身影越来越远,田芳开始为她鼓掌。全班的学生都站起身,为陆小妮鼓掌,渐渐地,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热烈……这掌声,既是给陆小妮的,也是给她去世的“酒鬼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