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山许久未这么热闹过了。
自哥哥回来后,接二连三的神仙来拜访,忙得我不可开交。
源方被遣去银狮那以后,据说银狮肥了不少,我不禁担忧源方还能不能回来。
天气愈发暖和了,夏季该是不远了。
亏得翠山四季分明,春暖夏热,秋凉冬寒,这一番下来才觉得这日子是过着的。
我闲闲摇着团扇,坐于紫藤架下的石凳上赏星星。
花藤间窜出个魁梧的影子来,似是忍了很久才问道:“源方什么时候回来?”
我一瞅,我哥哥青着一张脸立在月影中,棱角分明的脸庞蕴着丝不开心。
那日归至翠山,便瞧见门前雄纠气昂蹲着的麒麟兽,乃哥哥的坐骑,云小武。
小武臣服于哥哥的手腕之下,也是件奇事,听源方说哥哥完全是以暴力赢得了小武的心。
那时候,只要哥哥骑着小武在天界跑一圈,便能惹得不少仙女尖叫。
耍帅时,坐骑是如此重要。
我瞪着小武,想说离家这么久,竟也不给个信。
它撇过脑袋,当做没看见我。
那会,我知道我朝思暮想的哥哥就在屋内。
可我立在屋前久久迈不进去。
我本想冲进去劈头盖骂,怎么能一声不响就离家,怎么能那么久都不回来,怎么能杳无音讯连个消息都不给等待的亲人。
最后我却是扑进哥哥怀里,哽咽许久,泣不成声,说,你回来便好。
他轻揉我的长发说,我回来了。
哥哥这次远行的缘由竟是因为一句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说他读不了万卷书,路还是能走的。
于是行了三界各处,一番见闻。
我想,哥哥的骨子里还是文艺的。
但是他行走的真正理由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此刻,望着立在跟前的哥哥,倒犹如做了一场梦。
我窜过去,亲昵地喊了声哥哥,拉着他坐下,倒了口茶,对着他笑。
“不要以为哥哥宠你,你天天做的什么酒花鱼我也能忍。一天两天也就算了,为何天天都吃这
个?”哥哥出了趟远门,皮肤黝黑不少,可却显得更俊朗了。
我笑嘻嘻地说:“哥哥在外受苦了,回来我想着给你好好补补。鱼鲜美补身,最适宜了。”
哥哥狐疑的看我一眼,道:“最近从好友口中听说,你给我相了个妹夫?”眼中透着分喜悦。
我喷了一口茶。
“说是你写了什么情书给一个叫遥止的神仙,还当众念给他听。”哥哥喜悦的神情中透着赞许:
“干得不错。”
我握着茶杯的手微颤,慌忙解释:“不是那样的……”
哥哥慈祥地冲着我笑:“你们文人的套路我是不懂,他若不从,哥哥给你抢过来。”
我拭了拭额头冒出的汗。
哥哥这话说得好似我是哪家的不良恶霸。
顶上月色朦胧,花间叶影重重。
此时此境,听着此话,忽生起伤感来。
不知遥止上神此刻在做些什么,又有谁陪在他的身旁。
“今日那鱼的味道已经颇有些火候了,你也该送去了。”哥哥摸了摸我的头。
我一怔,原来哥哥早就知道了,方才许是想让我自己告诉他。
定是源方告诉哥哥的,早知道就不向源方讨教酒花鱼的做法了,非得让我说缘由。
当然我没有说,银狮那个混蛋说了。
“你可知我此次出行,去了人界魔界,才发觉世间哪个地方都是一样的。以前我们仙界总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但是事实上,我们跟人魔都并无区别。”哥哥许是想到了什么,语重心长地说道。
“看来哥哥这番游历收获不少。”我见他似乎打开了话闸子,便给他添了口茶。
哥哥继续道:“我走了那么多地方,碰见形形色色的人魔。这才知,人也罢,魔也罢,皆是有情
有义的……嗯……生物。”
“……”
看来这等级观念在哥哥心中已是根深蒂固。
他顿了顿又道:“我在行走途中遇着一个小桃妖,竟跪在灵山前求药。我见着她时,已跪了一天一夜,满脸泪痕。问其缘由才知,她是一位魔少的侍从,那魔少有眼疾,她为了在他寿辰那日给他惊喜,便来灵山求株仙石斛,可山神不肯,才长跪不起。那小桃妖说,只要能让他家的少主开心,她什么都愿意做。你看,一个小小的妖而已,都有那么大的勇气。”
我问道:“那小桃妖漂亮吗?”
“……这不是重点。”
“你是不是和山神打了一架?”
“……这也不是重点。”哥哥难得煞费苦心的讲了那么一通,见我不开窍,叹了一口气。
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了,他是在鼓励我。
我扇着团扇眯着眼笑,不知哥哥还能说出些什么道理来。
他又摸了摸我的头:“源方和我说,有个叫素夭的女仙天天送东西给那个遥止。还有那个叫什么玉的,说是亲手缝了云锦衣……”
“……我明日便去。”
我立在遥止上神的浮云殿前,望着爬满墙的夕颜花,感慨万分。
冲动总是魔鬼。
我提着食盒,望着高墙,心潮澎湃。
古往今来,多少才子阻断艰难,翻墙而入,会的佳人,相顾泪眼,惊喜连连。
想到惊喜总是在不经意间产生,我便心生激动。
激动完,我便立在了墙头。
一棵高大的娑罗树耸立着,枝繁叶茂好遮人。
俗话说,知彼知己才能百战百胜。
先探探情况也是上上策。
想着遥止上神该是一袭锦衣,几分华贵。一壶清茶,几卷经书。手持棋子,优雅地自己跟自己下棋。
我透过星点白花,瞧了眼庭内。
他正在锄草。
花丛间紫色身影若隐若现,几支墨发因着动作流泻至胸前,好看的侧颜专注地盯着地上的杂草。
娘亲说,认真干活的男人最迷人。
从前并不觉得,而今才知,这话说得真切。
“谁?”一声轻吼。
我脚一滑,摔了下去。
这一摔,可真够疼的。
我双眼紧闭,不敢睁眼,身子僵直的靠着墙。
除了方才的一声,再无其他声响。
缓缓睁眼。
娑罗树旁依着遥止上神,笑眯眯的望着我。
那食盒完好无损地落于一片轻云中。
我竟以最狼狈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我起身理了理衣襟,除去发上的花草,目落自个儿的足履:“不好意思,昨日睡眠不足,一时翻
错了墙。真是抱歉。”
“哦?这也是爱好?”他的语调浓重上扬,好笑的看着我。
我瞥他一眼,水蓝罗裙上的手默默地交织了会,点了点头。
“……”
腰脊一股疼痛传来,我倒吸了一口气。
疼痛总是在摔过一阵后才来得更猛烈,就如人别离后才知什么是痛。
他行了过来,将手搭在我的额头,只觉一指冰凉划过。
一片花瓣浮于他的指尖,只听他轻声问道:“摔疼了?”
气息如兰,恍入心间。
轻风拂过,吹落娑罗一树繁花。
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心之隔。
我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疼。”
他笑,将我稍乱的头发理顺,就似昨晚哥哥亲昵的摸我的头。
我的心间生出一朵小花,恰似三月桃花七月荷。
若时间停留,又有何不可。
“推门便可入的事。总是这般冒冒失失。”他细细打量我是否哪里还插着一棵草或挂了一朵花。
“那戏折子里……都是这么写的。”我轻声嘟哝。
“哪里有戏折子这么写的。”他又笑。
我抬眼理直气壮的望着他:“有啊,很多戏折子里都这么写的。才子为与佳人相会,便翻了墙头进去,以解相思之苦。”
他抱臂盯着我看了好半会:“你的意思是,你是才子,我是……”
“啊哈哈,不是不是,误会误会。呀,头有点晕,许是方才摔着了。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哎哟,忘记了。”我作势扶了扶墙。
“你方才不是说你翻错墙,认识路么?哪位神仙?我带你过去。”说完那片轻云浮了过来,他取了下来,一副随时与我出发的姿态。
我挨着墙挪动几步,移出些距离来,大义凛然地回道:“我师父司命星君啊,喏,我本来想着做
了好吃的,给师父一个惊喜的。啊哈啊呵呵。”
他停顿了会:“你师父在北边,我这边是南边……”
我咳笑了一声:“……今个儿雾……真大。”
他轻扬眉角:“我送你过去?”
我摆摆手说:“不用不用。”
“如此,那你且去吧。”他将食盒递给我转身离开。
我一愣,又轻拽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他转身问我。
“你……你饿么?”我踌躇。
“饿。”
“那你尝尝。”
“不吃。”
“为什么?”
“你师父的东西我怎好吃。我一个人过着也惯了,也不会有谁送些吃的来。”说完他留了个背影于我,肩膀微颤。
“我……我送给你吃,不给师父吃。”
“算了,不吃了。怎能煞费你一片苦心。”
我急得直跺脚:“本来就是做给你的。这鱼是昨日里新鲜钓的。昨晚里里外外抹了蜜用莲花瓣酿了一宿,清晨取出来淋上莲生酿,再用慢火炖出来的,你不是最喜欢这道酒花鱼吗?”
他转头问:“特地做给我的?”
我咬牙切齿:“是的。”
“那你没翻错墙?”他轻笑。
“我……”我恼了,竟然故意取笑我。
我将食盒置于地上,回头便走。
才走到门口,便听到一声叹息:“这鱼的味道……”
遥止上神已执了双竹箸,尝了一小口,却皱着眉头。
我迟疑片刻,跑了过去,望了望玉石桌子上的那盘鱼,担忧的问道:“味道……很难吃么?”
他松开微拧的眉,一片清朗,莞尔一笑:“味道不错。”
“哼。”虽然嘴上不服,但听到这句话,已是半点气都没有,还甜滋滋的。
一高兴,帮着浇了花园里的花草。
园子不大,却清新雅致。
落花似雪,铺了满地。
我每每回过头,便能看到他。
紫衣乌发,清眉明眸,俊挺的轮廓,在漫舞飞花间构成了一副画。
有时也正望着我笑。
对我而言,幸福,也不过如此。
第二日,我携了源方亲授的褚花露秘制甜汤,立在浮云殿前。
娘亲说,要锁住男人的心,先锁住他的胃。
我想起昨晚与源方的促膝长谈。
源方回至翠山热情地与我打招呼时,我正望着不知名的花草独自傻笑。
他喊了我半天,我回过神来,甚是喜悦。
我扶着他瘦弱的肩膀激动的说:“源方,他说让我有空多去坐坐!”
“……遥止?唔,是好事。”源方先是莫名,随即了然。
“可我天天都有空。”
“……弹歌,他只是说了应该说的话,比如你也会对浅泽说,让他有空常过来坐坐。”源方
语重心长。
我指了指远处一个鬼一般不停晃荡的模糊白影:“浅泽么?嗯,你说的有道理。”
那白影晃了过来:“弹歌,自从听说你心有所属,我都瘦了大半圈,你看,你看。”
我无视他,继续对着无名花草微笑。
源方不屑:“哪里瘦了,还胖了不少。”说完掐了把浅泽的脸。
“弹风大哥,源方他调戏我!”浅泽大喊。
我和源方双双拍了他一记:“不要惹我哥哥发火。”
“对了,源方,你在银狮的糕点里吐口水了没有?”我想起来问道。
“……”
“……”
之后便跟着源方制甜汤,分了碗给浅泽,一阵嬉戏,才各自歇息。
此刻,我对食盒里的甜汤十分有信心。
浅泽可是赞不绝口。
因为我让他发了毒誓,若不说真话便娶不到老婆。
思索间,殿门一开,一红衣女仙出了门来。竟是素夭。
红肿着双眼,神情颇哀怨。
我本想当做没看见,她却已立在我跟前,恨恨地看着我。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
“你小小一个女仙,竟给遥止上神写情诗,真是不知廉耻。”她冷笑道。
我平复了下心中腾起的火气,决定不和此种人一般见识。
她见我不说话,横眉剐了我一眼:“别以为你眉眼神态跟她有点像,遥止上神便会对你特别。他的心里可容不下你。别痴心妄想。”
我微微一笑:“他的心里也没有你,不是么?”
“你……”她冷哼一声,忽地握住我手里的食盒木柄欲抢过去。
我猝不及防,一番推搡,食盒摔于地上,甜汤淌了一地。
“竟做了也不知是什么汤送过来,真是可笑。我天天变着花样送来东海的山珍海味,名贵糕点,遥止都不为所动,就你这破汤,只配拿去喂狗!”她竟然丝毫没有愧疚之心,还口出恶语。
我气得身子发颤,捋起袖子,准备抽她一顿。
“素夭!谁许你在这放肆?!”一声厉语,殿内又闪出一个白衣身影,正是娆玉。
素夭见着娆玉,竟不做声了,只冷眼立着。
“弹歌女仙,你没事吧?”娆玉过来扶着我,神情担忧的看着我。
我未作声,看着地上的残羹,心里甚是委屈。
“素夭,你忘了遥止怎么跟你说的了?还在这里捣什么乱?休怪我跟遥止说你的不是。”娆玉淡漠地看着她,不善的语气。
素夭又是一声冷笑:“难道你说的还不够多么?这几日遥止都避而不见,要不是你在中间挑拨离间,遥止会如此狠心吗?”说完眼圈又是红了。
我依旧怔怔立着,虽听得云里雾间,却觉得眼前的素夭,甚是可悲。
素夭许是意识到有我这个外人在,不愿被看笑话,又剐了我一眼,甩袖离开。
娆玉并未搭理她,柔声安抚我:“素夭向来便是这么蛮横的脾气,你别见怪。”又望了眼地上的汤汁:“这可是你做来送于遥止的?”
我点了点头。
“那这汤是糟蹋了,好在遥止今日不在,你送来也是白送。倒不如改日再做一些送来。”她笑得柔,说得也在理。
她竟没有因为情诗的事情生气,对我送汤这事不仅不介怀,还很大方。
也不像上回在禅堂,对我颇有敌意。
我倒是好生奇怪了下。
她像是看出我所想,又说道:“上回在禅堂真是情形所逼,不得不为难了下你。那么多仙女在,迫不得已需要维持下纪律。还望弹歌女仙不要介意。”
她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回道:“哪里。那次也是我的不对。”
娆玉上仙果真像他们口中所说,通情达理,贤惠淑德。
她拉着我的手说:“妹妹看着好个美人胚子,惹人喜爱。你若不介意,我便唤你一声妹妹。”
我一愣,被她拉着的手颇不习惯,但也应道:“姐姐只管喊便是。”
她嫣然一笑:“下回若是遥止在了,我先知会你一声,你再送过来。”
被娆玉这么一说,总觉得有点尴尬和不自然。
倒好似她就是这家女主人,心里颇不是滋味。
我转而问道:“遥止上神今个上哪去了?”
娆玉的眉梢染上一丝愁,哀叹道:“近日里北荒有妖魔滋事,今日我也没见着他,说是被派去北荒镇魔了。方才……”她忽的顿住,欲言又止。
“方才怎么了?”我着急问道。
娆玉以罗帕轻拭了会眼角,看得我焦急万分:“方才一只青鸟来报信,说是遥止有危险……”
我转身便走。
“妹妹你去哪里?”
“北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