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盛大的婚宴。
耳旁是人声鼎沸和欢声笑语,我知道有很多神仙,阶位大大小小的神仙,可他们的身影如此模糊。
模糊到我只看得到一身喜服的遥止。
我曾想象过,若有一天,我嫁给遥止,也该是这么热闹哄哄的场面,请上最亲的亲人,最亲的朋友,得到他们的祝福便好。
娘亲说,幸福不过是两个人吃吃饭,斗斗嘴,睡得安稳,过得自在。细水长流地流啊流,谁也离不开谁。
可坐在他身旁的新娘不是我,她盖着红盖头,温婉地垂着头,乖巧的等着。
我唐突地立在大堂中间,所有的人都像是看不见我,没有人看我,也没有人拉我。
只听到高声地吆喝:“新郎新娘过碑之礼。起!”
那一声“起”整整绕了大堂半晌。
我倒是想起来了,碑之礼,新郎得抱着新娘过信忠孝三座仙碑,才能是真正的礼成。
遥止却迟迟没有行动,从没见过他这般矛盾的表情。
许是紧张了吧。听闻婚时紧张不已的都是新娘子,没想到新郎官的遥止也如此紧张。
这时候,堂顶上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几声,盖过了鼓乐,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连着闪电浓烟。竟有个人影直直地从堂顶坠了下来。
我不忍地闭上双眼,这一摔可不得了。
睁眼却看见一个纱袍东一块焦,西一块焦的女仙,挣扎着从接着她的遥止怀里窜了出来,淡定地理了理发,掸了掸灰,红着双颊对着众人抿唇一笑。
我的唇角也不禁向上翘起,那熟悉的的动作和表情,像极了我。我从不知夜月会以这样的开场出现在遥止和素夭的婚礼上。
我的脑子无甚清明,我知道我看到了过去,我心心所念的过去。
站得稳稳的夜月忽的往后踉跄了一步,纱袍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遥止一把扶住了她,轻斥道:“怎么回事?”
她却打了个酒嗝,慌忙捂住嘴,又委屈地说道:“方才……有只大鹏鸟非说什么……师父的婚礼不及陆压道人的婚礼有排场,我……我与它吵了一架。”
遥止看着她满身伤痕的模样,眼中染上一分怒气:“吵个架能伤成这样?!”
“打……打了一架。”夜月小声回,话却说不大利索,身子还是摇摇晃晃的。
“师父平时怎么教你的?连只大鹏鸟都打不过了?”
“我没打输!”夜月理直气壮地回了句。
“还嘴硬?天天这么冒冒失失,还冒失到师父的婚宴上来了?平日里学得那些个礼教呢?!都忘了?”
“我是为了给师父争口气才打架的!我没冒失!”夜月却是不依不挠的回嘴。
满堂的沉默。喊喜话的神仙小声提醒着:“碑之礼若误了时辰,恐怕……”
夜月低头沉默了半晌,似是幡然醒悟般猛地抬起头,愣愣地盯着大红喜服的遥止和素夭,她晃了晃脑袋,往高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遥止目光示意知道了,转向夜月厉声道:“以往是师父太纵容你,才将你养成如今的性子!闯祸了有师父给你垫背,受伤了有师父给你疗着,往后师父不在身边了你可……”遥止顿住了话,怒目看着夜月:“起来!给惊扰的众仙道歉!”
“我不道。”夜月回了句,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壶酒,灌了几口。
遥止一把扯起她:“成何体统!你道是不道?”
夜月甩开他,吼道:“我就是不道!天帝老儿在这我也不道歉!”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我也跟着眼角一跳,这遥止的婚礼,天帝岂能不在,这夜月是喝糊涂了。
素夭绞着手指,立在旁,看来是努力在忍了,以她这性子,恐怕忍不了太久。
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行至他们面前,将夜月拉出点距离来,对着遥止礼貌说道:“大婚之日勿动怒,那大鹏鸟是在下的坐骑,脾性不好,我管教不足,才与夜月上仙生出这冲突来。都是在下的不是,可别误了良辰。”
说完他拉着夜月准备往宴席上走去,我眯眼仔细瞧了瞧,此仙长得甚是白净眼熟,一思索,才想起这不是那位文曲星君么。
夜月笑嘻嘻地看着他,一把将他拉了回去,指着他道:“文曲星君!你怎么来了?”顺势掐了把他的脸,一道红印子便现了出来,“来来,你来的正好。我给你念首诗如何?”
夜月扯着纤弱的文曲星君踏上了高台,掏出张信纸来,对着文曲星君吩咐:“你好好听着……好好听着!”说罢朗声念道,“长相思里念相思,不知相思……害相思。枝生豆来……压豆枝,豆红入骨……豆红入骨……”她停顿住,念不下去了,再抬头已是红了眼眶。
我呆呆的立着,鼻子也一酸。
文曲星君脸一阵红一阵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遥止一个挥袖,那信纸便是一个纸团飞了出去,转眼,夜月已摔跪在地上。
“闹够了没有?!”
夜月缓缓的抬头,眼泪打转,却瞪着眼看他:“君不知……君不知。君不知!”
素夭扯下红盖头,似是忍无可忍地一个巴掌过去。
正好文曲星君欲拉夜月起身,他瘦弱的身子便被扇了出去,一个倒地。
遥止将盖头拾起,重新盖在了素夭头上:“我们行礼。”
她便又静立着,不说话了。
遥止将她抱起,往堂口行去。
刚迈出一步,便听到夜月哽咽的声音喊了声:“师父。”
遥止未理会继续往前迈去。
“师父。”
“师父,我疼。”
“师父。”
遥止顿住了身子,夜月跪至他面前,抓着他的衣袍:“师父,你不管我了么?我身子疼得厉害,你不给我疗伤么?”她痛苦的捂住胸口,“还有这里,疼得快不行了。你不管徒儿了么?”
“师父,你不要结婚好么?”
“师父,我求你了。”
遥止闭眼不语,片刻,终是睁开双眼,却大步地往前行去,徒留夜月一人跪着。
耳旁传来了夜月的嘶吼。
我的心猛地一痛,蹲下身子,将手捂上了自己的脸,是满手的湿泪。
眼前的景象开始崩塌,我已听不清夜月的嘶吼。所有的一切都幻灭成泡影。
可我知道她说了什么。清楚地一字不差。
她说,师父,可我爱着你啊。
我说,师父,可我爱着你啊。
胸口涌进一股难以抑制的哀伤,我泣不成声。
我似乎沉沉地睡了一觉,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头痛的昏沉了,有很多没头没尾的梦。像一个个过去的片段,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撑着竹骨伞,在雨中等师父,我记得我等了很久很久,他没有来。那是他大婚前,我一直见不到他,给他留了字条,可他至始至终都没有来赴约。
我记不起很多事,只有零星的片段,东一块,西一块。
我是夕颜花所化,我化成人形的那天,是个雨后的夜晚,我灵气已足,迫不及待地现出了人形,不过是婴孩模样,我步履蹒跚地寻至了师父的房间,将他吓得一大跳。
他将我裹在袍子里抱在怀中,我咿咿呀呀地冲着他笑。
他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凉月说:“夜中的月光花,今后便唤你夜月吧。”
夜月,我是夜月,可我也是弹歌。
为何我的魂魄在弹歌的身上,为何我流着她的血。
我毫无记忆,也一无所知。
我起身看了四周,还是绚丽的八仙花海,也是空空的八仙花海,没了水离,没了红蝶。
不远处的林子上空有两股冷热气流波动。
我朝着那边走去。我走不快,使不上劲。
我想起了水离的话,纵然他说的是实话,可什么补偿不补偿的我已无力去思索。我明白了许多,可我不明白的更多。
我终于知道那日凡间戏台旁,遥止和伏寒说的莫名其妙的话是何含义,他们提到了鬼王。原来他们那会儿就已经知道我魂魄的事。也明白了那日遥止为何说他知道很多事我已不记得,说过去的事情过去便好。我当时却以为他嫌我笨,记性差,而过去的事是指之前的事。没想到是如此深远之前的事。
往事一截半截的涌来,我的心绪只是复杂的很。想起方才的往尘境,那痛是实实在在的,就好似发生在昨日的事,可弹歌与遥止的一切和一切,也像是发生在昨日,心里涌动的只有苦涩。谁能想到那诗竟是我写的,怪不得遥止那日的反应是那样,还特地找了我。也怪不得总觉得有时候的场景,有时候的身影如此熟悉。
遥止和素夭的婚礼没结成,是因后来天兵天将架了我要拖出去受罚,遥止许是念在师徒之情上,拦住了他们,误了时辰。素夭一气之下便跑走了。
可后来的事我还记不大清,脑袋里一点一点的被填,我也不愿去回忆了,今日着实太累了。
细想来,我从前爱上遥止,如今也爱上遥止,倒像是我的宿命。如今我混到了与他赐婚的地步,也算是占了点便宜回来。
可这便宜我却不想要了,起码现在不想要了。我曾经那样等他,那样哀求他,可他如此决绝。以他的性子,我不认为我夜月换了身皮囊,他便能爱上我。
既然他从前不曾爱我,为何现在会爱我?这是不可能的事。一样的魂魄,一样的性子,他既从没喜欢过我,那么如今自然也不会突然喜欢我。
是补偿也好,不是补偿也好,我并不想追究。我甚至觉得不管是什么,我都无谓。若是从前,我也许会跑上去问遥止,死命的问清楚,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愧疚我。
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情,我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的想一想,静一静,理一理。
可话说回来,为何我的记忆里没有一块是伏寒的记忆,我该是从来都不认识他才对。为何他对我如此熟悉。
越想越是头痛,眼见着出了花海,我勉强踏上了片云。
我看见浓重的杀气环绕了整片林子,林子上空,遥止的寒刹剑与伏寒的九曲剑一片刀光剑影,寒热的两股气流死死相抵,在空中碰出经久不断的雷霆火花。
遥止一个看似虚无却又缭绕的剑花,占了优势,他的剑闪电般刺中了伏寒的左肩,伏寒一个快步后退,肩膀衣袍染上了一片血。
可奇怪的是,莫名的是,我的左肩也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将手抚上我的肩,是一股热乎乎的血流淌了出来。
我疼得在轻云上一阵摇晃。
此时,遥止乘胜追击,剑上一波巨流,直击伏寒的胸膛。
我一阵恍惚,从轻云上摔了下来。
只听伏寒沉声喊道:“我下了同生蛊!”
遥止眼中闪过一抹惊慌,一个快速收手,生生得将剑气收了回来,可剑气哪能不伤人而消失,他的身子一弹,不稳地后退了数步,脸色瞬间惨白,口中溢出血丝来。
我欲奔过去扶着他,可还是停住了脚步。我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我扶着自己的肩,看着同样脸色惨白的伏寒,不知何时,他竟对我下了同生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