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诗人哲学家——叔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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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苦闷哲学(3)

我们已经看到,苦闷首先是一种时间病,是一种不再流淌的时间,是一段不再任人"容忍"的旅程。时间病意味着时间不再流动,如同永远持续和反复的当下,这就是叔本华所谓的意志时间。实际上,意志机制不在渐变的世界之上运转,而在反复的世界之上运转。它从来不会延伸至远一些的事物或结果,而只是永恒地重复一幅黑暗和荒谬的近景图像。意志不愿改变它的身份:它的身份仅仅是一种永恒的状态而已。因此它也不需要任何逐渐走向未来的时间。对它而言,时间只需无限地重复现在即可。叔本华哲学中的时间好比一个自行转动的环,而不是一条通向未来的直线:时间好比是一个自己无限循环的圈。这同样是痛苦的图像。人类被处以永不停歇、永无真正目标的刑处罚,执行同样的任务:意愿的主体就像是被绑在永不停歇的车轮上的伊克西翁,像是永远在为把木桶装满而精疲力竭的达纳伊德斯姐妹,像是永远受干渴折磨的坦塔罗斯一样。这就是叔本华所定义的"苦闷"中的一个巨大秘密。他自然地指出,与我们刚才谈及的失望与平庸的观点相比,重复这一主题才是首位的。如果说存在令人失望,是因为从最广泛的意义上来讲,它一向不曾"带来"任何东西。它只是不断地重复一个已经被带来的内容,即"意志"。失望的人颇会抱怨生活"什么也没有带来",因为生活从来没有给任何人带来过任何东西,它一旦赋予每个人以生存的意志,就会满足于保证这一生存意志的永存了。这就是无聊的生活以及人类存在的真实支柱--乏味的生物性和物质性需求的深层原因。如果生物性令人失望,如果它令梦想爱情的人反感,首先是因为它不断重复。不仅仅是因为屈服于爱情的人在恋爱之后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屈从于一种十分陌生的、相当低级的动物性欲望,还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经历,爱情的壮举不过是试图重复一个古老的可以预见到细节的过程,它不过是一个表面上的"壮举"。什么也没有发生,只不过又多了一次重复。意志也是如此。作为所有存在的基础,它就像一台不断重复的机器,什么也不能生产。"天性",不管其词根是什么,从来没有赋予任何事物一次真正的"诞生"。"天性"中不可能孕育任何变更,甚至不可能包含任何壮举,永远不会发生任何事情,只有某些东西,如意志,在它反复不休的齿轮中继续。苦闷,就是无限的永恒的情感。叔本华在其著作中曾连篇累牍地论及这种超出时间的变形之外的,存在于一切事物中的绝对永恒,比如:时间挟带它的所有内容一去不回,存在之现实的僵硬停滞两者之间不再有惊人的反差。从这个角度讲,我们可以相当客观地设想生活中的各种突发事件,"当下"在时间之轮的中央清晰可见。我们注意到,当时间在以一种引起错觉的方式被经历时,它看上去是流动的,并且高效地服务于意志的各种利益。不管是什么需要,人们都会把本是静止的时间设想成是流动的。不管是伪装还是诡计,时间的陈词滥调让人感觉不可理喻。实际上,如果时间想继续愚弄人类,它就应该让人类永远盼望改变的发生,不管这改变有多么的微不足道。叔本华在强调"历史的整体格言应该是:同一,不同的形式"时,曾经暗示过这一点。同样的事情,不过是改变了方式,以一种略微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这就好像是商人所卖的商品,看起来很新奇,但其实不过是换了包装。没有了这种人为的更新,人们就不会再受骗,所有的欲望就会停止,生命(至少是人类的生命)将会在地球上终止。人们会拒绝生活,就好像购物者拒绝变质和过期的商品一样。为了推销产品,意志会小心翼翼地看护它们的包装,每一次都将它们打扮得焕然一新。帕斯卡曾以非常接近叔本华的语言表述过类似观点:"如此漫长、持续和相同的考验本应使我们相信,我们无力凭借自己的力量实现美好,但我们却很少从实例中受益。从来没有过差别如此细微的情况,也正是因此,我们期望这次我们的愿望不会像上一次那样落空。因此,当下从不会让我们感到满足,经验鄙视我们,一个又一个不幸带领我们走向那永恒的鸿沟--死亡。"总之,略有不同的虚无让重复得以继续,消解了变更表象下的陈词滥调。我们发现同样主题的隐射,它在霍尔巴赫的著作《自然的系统》中以一种略微出人意料的方式展现。但我们知道霍尔巴赫的乐观主义,严格地说是他那个世纪的乐观主义,并没有像他的哲学同行们的那样饱受指责。

从这个重复的直觉开始,幻灭在叔本华的思想里接踵而至。首先,历史的统治力受到了质疑,历史不过是让永恒不断重复,并吞噬人类意志的图景:组成历史的不是事件,而是重复。事实上,没有什么历史事件,所有"历史的哲学"都在根本上被否定。按照叔本华的观点,主要的幻想,就是黑格尔式的面对"事件"的态度。那些明确的、几近神圣的、世界历史运动中的绝对意志的标志,黑格尔不是向它们致敬了吗?而不是向一个发生了那么多事情的苦闷世界致敬!此外,对黑格尔而言,早晨看报纸都可以被当成早祷,他自己曾宣称过这一态度;而对于叔本华,当天的报纸与前几日的报纸并没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至少,报纸的日期是无足轻重的,全世界所的报纸都可以在题头署上同样的日期。有些人把旧报纸当成当天的报纸悠闲地阅读,这样的误会经常发生:这一周和那一周,这个月和那个月的"底料"如此相似,于是误会持续上演。这是对历史的否定,因此也是对整个"历史"的否定,对所有"冒险"的可能性的否定,不论是英雄、爱情或是其他。事实上,未来不正像词源学里所说的,就是即将到来的领域,是未来的降临吗?然而,根据叔本华的时间概念,未来不会来临,没有东西能打破不断重复的当下。就像弗拉基米尔·杨科列维奇所说的:"未来去哪里?未来,就像所有循环的永恒运转,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首尾相接。未来不再是偶然发生的,而变成……过去成为偶然!"

在对变化这一概念的颠覆中,我们应当注意到,叔本华为有关个体变化的批评所留的位置。比起总体意义上的人类历史,个体的人并没有更多的能力走向未来,在他自己的历史中经历改变。个性一经赋予便永不改变,过去是什么样,将来还是什么样,永远与以前一样。无论何种苦闷,都不能改变自己!此外,苦闷、绝望以及惊恐是如此想像。至少,我们可以在未曾选择的生命过程中和未曾选择的世界中拥有自我,人类似乎无法从内心根除这一观点,如同氧气对于身体而言不可或缺一样。然而,叔本华在《论自由意志》中将这个念头作为幻想加以摒弃。他在《附录与补遗》中也写道:比如,意识的每次动作都伴随着这样的评价:"你也许能换种做法",然而其真正的含义是:"你或许能成为另一个人"。这就是具有强烈叔本华色彩的、有关人类行为的悲观看法。与起支配作用的感情一样,苦闷是中心法则。无论是不是人类行为,承认人类服务于意志这一不可改变的单调性,必然会导致对所有行为的悲观主义解读。

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将这种重复的苦闷推演下去的话,那么处于其中的世界和人类所呈现的就将是一出悲喜剧,甚至是一出诙谐剧。总之,人,就是个木偶,只有当某人拉线时他才能动一动。"某人",即意志,一个从根本上处于人类外部的原则。他想动,因此"被动";他想要求,因此被"要求"。他所执行的指示都来自别处。因此,如果我们对人类的行动一览无余的话,就会发现舞台上的人偶不像独幕剧中的木偶那样由外在的线所牵引,而是被内部机制所牵引。人类永不停歇的、庄严而勤勉的活动与真实的、有可能达成的结果,这两者之间的不协调,显示了最终将导致的绝对的不满足,它被认为是动力,并用以解释这种运动和无休止的摇摆。人自身是不能行动的。他就是一个大傻瓜,不加批判地相信他人所说的一切,别人让他渴望时他就渴望,让他痛苦时他就痛苦--什么也不告诉他时,他就苦闷。无论人们是被剥夺了自控力,还是他们自己无法希求或是渴望什么,这实际上都是苦闷体验所要揭示的东西。您想要自己行动,可以灌输人们以意志。也就是说,我临时打断一下自己的计划,为你们留出自由的空间:看看你们将要做什么。遗憾的是只有苦闷冒了出来,而不是预期中的行为,人类还不懂得,或是不能利用机会。当某人剪断了线,当意志暂时不再发出指示,不知所措的人偶就停止了所有活动,崩溃了。这个死寂的时间就是苦闷的时间。对于苦闷的人有种很恰当的说法--他"因为苦闷而崩溃了"。意志不再刺激他的生命,人偶失去支撑,砰然倒下。最大的讽刺在于:这些突出了人类的存在的、为人类所真实体验过的、甚至不属于人类的痛苦,不过是来自意志的、人类曾机械地服从过的"命令",即人偶的苦痛。

五、从苦闷到惊恐

揭开幻想的面纱,叔本华的这个主要目标为我们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幻灭所揭露的"真实"不是日常的、世俗的、单调的和令人厌烦的真实。恰恰相反,这个平淡无奇的真实是虚幻的。对苦闷的深入所揭示出的并非虚幻的真实,而是高于日常的和熟悉的范畴:它是不寻常的、陌生的和难以应付的。几乎很难对它加以描述,因为它不具有我们平时所能想到的存在的种种特性。它没有起因,没有结果,没有未来。更深入地说,它不是死,也不是生。按照某些当代哲学家赋予虚假一词的含义,能够用来定义"真实"这个字眼的,或许就是虚假。透过虚假,能够大致领会虚假的特性:赋予世界个性的,正是人们用以定义它的各种不真实的特性。真实的世界是虚假原因、虚假结果、虚假未来、虚假生活、虚假死亡以及虚假的痛苦和快乐的支配者。

让我们审视一下这些虚假的领域,例如那些叔本华曾经研究过的领域。我们曾提及时间以及未来的虚假,惟有当下是存在的,也就是说当下是永恒凝固的一个时刻,它"维持",而并不"移动"。生命和真实的形式,就是"当下",也仅仅是当下,不是未来,也不是过去。后二者只作为知识的定义而存在,因为它们符合足够理性的原则。人类从未生活于过去之中,也不会生活在未来。惟有"当下"才是所有生命的形式……当下以及它所包含的内容永远存在,二者牢牢地坚守在原地,不可撼动。我们现在已经了解了叔本华的这一时间观念。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这种观念和我们熟知的观念是相悖的,而后者已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因此,日常的时间并不是真实的时间,生活的真实必然是虚幻的,生活的时间永远是虚假的时间。甚至应当补充说明,当(注视之外的)表象永远服务于生活的意愿之时,"真正的"思想便永远是"虚假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