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诗人哲学家——叔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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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苦闷哲学(1)

一、苦闷与震动

阿尔贝托·莫拉维亚在小说《苦闷》的开头,阐述了他从青年时代起便开始酝酿的、对于苦闷的认识,即苦闷是世界历史的惟一动力:"世界历史的发展基于一个简单的理念,即历史的动力不是"进步",不是生物的进化,也不是经济活动以及其他一切学派的历史学家提出的说法,历史的动力就是苦闷。为这个非凡的发现感到震惊之余,我回溯到事物的根本。最初,苦闷被笼统地称为混沌。上帝出于苦闷,创造了大地,天空,江海,动物和植物,还有亚当与夏娃。天堂里的亚当和夏娃由于苦闷吃下禁果,因此惹恼了上帝,被赶出伊甸园。该隐因讨厌亚伯而将他杀死。诺亚因苦闷过度而发明了酒。上帝出于对人类的厌烦发起大洪水毁灭了世界,而这场灾难却又使他苦闷不已,以至于最终他又恢复了美好的时代。如此推演,埃及、巴比伦、波斯、希腊、罗马等帝国无不起源于苦闷,又瓦解于苦闷。基督教的苦闷引发了异教徒,天主教徒的苦闷激发了新教。欧洲的苦闷带来美洲的发现,封建主义的苦闷引起了法国大革命,资本主义的苦闷又引发了俄国革命。这些奇妙的发现简直可以列成个一览表,于是我怀着极大的热情,开始以一种良好而规范的形式书写历史。尽管我已记不清楚,但是我想,对于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忍受的苦闷,以及他们因苦闷而犯下原罪的种种细节,我描写得还算详细。之后,连我自己都厌烦了,于是便放弃了写作计划。"

这真是非同一般的文章和观念。动机的缺乏,反而悖论般地成为历史和存在的惟一动机与惟一动力。苦闷(或者说对死亡的倾向)给世界带来一种"最小倾向",从而将世界从静寂和死亡中挽救出来。没有它,历史将永远处于停滞状态。这种"最小倾向"不是别的,正是苦闷,或者说是一种对于暗示着危机的征兆的厌恶。它揭示了所有事物在各种状态下所蕴含的令人憎恶的个性。事物的状态可以因不断受到刺激而发生周期性改变,但这仅仅是表面现象,新的状态总是引起新的苦闷。确切地说,只有苦闷才能使世界从苦闷中解脱,因为苦闷能够促使存在"面貌"不断改变,从而为走出苦闷提供解药,尽管药效只能维持一时。杨科列维奇是这样描述苦闷那难以捉摸的本质的:"苦闷的能力,就像感受痛苦的能力一样,也是生命力的一种表现。只要我还能苦苦忍受,我就并非一无所有,我的病痛就并非不治之症。只有木乃伊才不会感到寒冷。总而言之,苦闷仍然是一种行为方式,尽管这是一种悲观、被动和消极的方式。感受苦闷需要坚强的神经以及良好的心理素质。那些深谙此道的浪漫主义者,正是对不幸以及伟大的失败特别敏感的专家,他们深深地体会到苦闷的两面性。"

任叔本华哲学中,苦闷似乎处于悖反又中心的位置。在试图给苦闷下上述定义之前,我们应该注意到,叔本华所设想的苦闷具有双重功能:较为次要的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客观的和创造性的;另外更主要的一种,则是主观的和哲学的。前者涉及主观之外的存在、世界以及人类,后者则直接触及思考的主观性以及外在表现的方式。从第一层含义上讲,由苦闷中产生了世界以及人类生活,尤其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各种各样的"安排";从第二层含义上讲,苦闷启发思想本身,从而决定了一种哲学,对我们而言,那就是叔本华的哲学理念。总之,苦闷具有双重功能和双重含义:第一种是外在的和社会的,第二种是内在的和哲学的。

苦闷的第一个方面和我们的主体并不直接相关,而关乎一种"客观性"的传承。然而,将我们挽留于此的是一种"主观性"的传承。因此可以说,叔本华哲学的阐述方式来自于对苦闷的体验。但这并不意味着叔本华哲学与第一个问题无关。恰恰相反,正如我们在莫拉维业设想的一览表中看所到的那样,叔本华的著作中充满着其对源于苦闷的种种社会行为的思考。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四卷和《处世智慧》(《附录与补遗》节选)的第二章中,叔本华怀着帕斯卡式的执着,对各种遗忘行为和消遣方式进行了思考。尽管主题并不新颖,但是分析却往往鞭辟入里,部分分析甚至远远超越了主题。叔本华认为,苦闷不仅为作为各种"消遣"本源的苦闷提供了解药,还是各种社会现象的制造者,这些社会现象在某种程度上与人类的情感和思想更为接近。社会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这种本能使人类合群而居。18世纪,部分追随卢梭的哲学家所设想的对于这种本能的背离,不过是苦闷的诸多创造之一:它(苦闷)的力量足以促使彼此并无多少感情的人不顾一切地寻求对方,这就是社会性原则。源于苦闷的这种偶然的社会性并不牢固。假如单独的一个人会厌烦自己,那么社会中的人就会(因其周围的人)而感到痛苦。因此在极端孤独和极端社会化之间,应该采取适宜、变通的措施,就像著名的寓言集《附录和补遗》第二卷末所说的那样:在寒冷的冬日,一群刺猬紧紧偎在一起,想彼此取暖以对抗严寒。然而它们一旦互相靠近,便立刻被对方身上的尖刺刺痛,而不得不重新远离对方。但是离得远了又无法满足取暖的需要。它们不断地分散,又不断地靠拢,最终寻找到一个能让它们既感到温暖又不会伤害彼此的适当间距。人类也是如此。人们内心的空虚和寂寞促使他们互相靠近,但彼此不同的个性以及无数愚蠢的错误又使他们互相远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四卷(第58页)中,对迷信源于苦闷的分析更加有意思。叔本华在分析完全不可能通过人为的忧虑驱除苦闷之后,接着写道:人类的精神意识来源于此。在现实世界令它承载过多的忧虑、悲伤以及负担之前,人类的精神意识幻想出一个千奇百怪的世界。这个想像的世界令人类完全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沉浸于百般焦虑之中却无能为力。而这种游离,却又令人陶醉于其中……人类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妖魔、神灵、圣人;随后他们必须不断地进贡祭品,为他们的庙宇祷告和装饰,为他们的神像誓愿并还愿、朝圣、参拜、盛装以及其他。叔本华认为,迷信的基本特征是悲观和怀疑,而非仅仅是对社会性本能的回避。这种独特的观点正凸显了叔本华思想的原创性。在他之前和之后,人们往往认为迷信是谬误、无知、软弱、恐惧、焦虑的结果,简单地说,是一种在畏惧和崇拜的双重压力之下的"原始性"。而叔本华则将苦闷阐释为迷信的根源,开启了前人未有的思想。他断言迷信是"消磨时间的必要事务",并补充道,"人类的迷信源于利益的需求,而非躲避。"然而,专横的权威人士长期以来坚持认为叔本华有关迷信的论述并不可信(尽管他在《附录与补遗》中曾写了一篇不合时宜的《论神灵》),他们同样否定了叔本华对迷信者和迷信的关系的论述。在叔本华看来,迷信者之所以迷信,是为了填补空虚,逃避苦闷,表面上他是被迷信折服,实际上他是存自娱自乐。

这就是叔本华所谓的苦闷的第一个方面,即人类部分独特行为的根源。苦闷的第二个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方面:苦闷是一种基本体验,是一种决定性的情感。叔本华正是力图在这一点上建立起自己的哲学体系。不过事实上,叔本华并未如此定义过哲学的根源。在其名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补遗卷》的第十七章《论人类形而上学的需要》中,叔本华认为,哲学的根源不是苦闷而是震动。在回顾了柏拉图在《理想国》和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的说法的同时,叔本华认为震动是所有哲学思考的源头,是一种认识到存在的诗意及其意外的能力,而普通的因果关系只能解释存在的表象。不过众所周知的是,叔本华所谓的震动并非纯粹的知识性的震动,其中还伴随着痛苦的音调:哲学的震动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痛苦的惊愕。与《唐璜》序曲一样,哲学以小调合弦开始。然而,叔本华所谓的这种存在所赋予的"痛苦的惊愕",并非仅仅是指不幸。已经遭受不幸威胁的人类,可以不幸,却无力幸福,这个事实才尤其令人感到震惊和耻辱。也就是说,叔本华所说的哲学的震动的产生,不仅要有对不幸的体验,还要有对幸福的不可能的体验,两者结合起来,才是对苦闷的体验。如果"存在"既是不幸的又是幸福的,那么它就既不令人震动也不令人感到耻辱,因为某些幸福会补偿某些不幸所带来的痛苦。但是根据叔本华的说法,任何幸福都无法补偿不幸。乍看上去,这个观点似乎无法自圆其说,但其实逻辑很简单:任何幸福都不会、也无法存在于不幸的范畴内,即幸福的定义包含内在的矛盾。我们由此可以推论出,幸福的理念尽管试图带来一种积极的状态,但其实只不过消除了痛苦,其自身是虚无的、无法进行检验的,即幸福无法自我证明。这种人们希望在其中找到幸福或快乐的"空虚"就是苦闷。

因此,苦闷即使不是惟一的,至少也和不幸一样,是哲学先兆性的震动体验的两大源泉之一,甚至是更重要的来源。它决定了震动体验,因此决定了哲学行为的真正"开始"。严格地说,不幸仍然可以被人类接受,但是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幸福体验的真正缺失,即决定着哲学震动以及哲学赖以发挥的根基的,是幸福的不可检验性,换句话说,就是苦闷。

对叔本华而言,之所以说苦闷体验是哲学体验的决定性因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艾米尔·布列赫在其关于"叔本华的惟一理念"的文章中指出,叔本华所理解和阐发的哲学,其基本任务就是驱除幻想。这位叔本华派哲学家首先是一个幻灭主义者。他用意志理论解释了事物"是什么",以及事物"不是什么",对于后者的解释甚至更好。哲学的首要任务就是破除幻想,研究"虚无"。然而人类为了引导自己的生活和思想而设立的种种概念,如"自我"因果律、终极目的、深层次修正等等,即所谓的黑格尔哲学意义上的历史,已经成为人们习焉不察的种种幻想。这种黑格尔历史观在幻想中占有重要地位。根据这一观念,无论个人还是历史范畴内的全人类,总是"倾向"于某种东西,一种对于个人来说可以称之为幸福的东西,不管这个词的含义对每个人而言有何不同。然而,苦闷体验消解了这种幻想,它指出人们向往的这种幸福无论如何都是虚无的,无法检验也从未被检验过。因此,在种种幻想之中就出现了一种非存在,一面真正的镜子,大多数人类的幻想(终极目的、深层次修正只不过是对幸福的信仰以及幸福的可能主题的变种)都在其中永远地消散。这正是苦闷的"方法论"的重要性之所在:它不仅向叔本华揭示了他自己的哲学,还是一个教会他人舍弃幻想的尤为有效的武器。在感受苦闷,并从中抽象出一种哲学之后,接下来就要让他人对这种苦闷体验感同身受,以揭示哲学的真相。向人类展示其自身的敌人,就是通过哲学的力量把他们聚集起来,让哲学家给予他们力量。因此苦闷体验对于哲学家和哲学家将要引导的人们而言,都具有决定性作用。下面笔者将尝试阐述这种苦闷体验。

二、苦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