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现当代长篇小说经典系列:钟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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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不是结尾申酉之交(下午5时整)(5)

是的,现在在那个小饭馆里,他仍然只能上白案,并且经理对他,仍是那般地漠视,但这种情形,难道会永远存在下去吗?就是在白案上,他也还可以团结别的师傅,争取尽快打破目前品种单调的沉闷局面……他听何师傅说过,过去北京小吃里的好多品种都快失传了,像包子类里的千丝包、三丁包、三冬包……蒸糕类里的千层糕、水晶糕、山楂蜜糕……为什么不能就在他们那个小饭馆,试着恢复几样呢?顾客肯定欢迎,而饭馆的收益肯定猛增!当然,实现起来肯定阻力重重,可嵇老师那话说得真对:要有历史的眼光!……

在那夕阳收敛余光的冬日下午,路喜纯——一个普通又普通的北京青年,心情怡悦地、问心无愧地,骑车远离了钟鼓楼。

可是另外一个人在同样的时刻,却心怀鬼胎、忐忑不安地滞留在钟鼓楼前的大街上。

那便是姚向东。

他双手插在登山服的口袋里,一只手攥着一把钞票,一只手攥着那块雷达小坤表。刚从薛家溜出来时,他心里一度充满了狂喜。他竟成功了!当他逃至鼓楼前大街上时,他觉得他简直是一个百万富翁,啊,“马凯餐厅”,等你四点半一供应晚餐,我要马上进去点几个名菜!都有什么来着?对了,“安东鸡”、“松鼠鱼”,还有什么“黄雀肉片”……怪有意思的!敢情还有用松鼠肉跟鱼肉一块儿做的菜!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烟袋斜街把口的食品店,让售货员给他包上五个奶油酥卷,售货员让他付款,他在衣兜里把那“汤封”的红纸弄开,掏出一张票子递了过去。售货员把钱找给了他,他拿起包着奶油酥卷的纸包,没走出店门就掏出一个大嚼起来。出了大门,他边吃边走,还没走拢后门桥,已经把五个奶油酥卷全塞进了肚子!他感到口渴,便横穿过马路,进了帽儿胡同口上的食品店,掏钱买酸奶;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惊慌了——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旁边猛然响起:“你掉东西啦!”他扭头一看,是个岁数不小、身板壮实的男人,他低头一看,原来他从兜里带出来的一张红纸……他弯腰拾起那张红纸,忽然失去了买酸奶的勇气,很不自然地溜出了店门。他不敢回头,可总觉得那喊话的人在盯着他的后背……他一气溜到了后门桥南边,才停下来喘气。

那人会不会是“雷子” 小流氓的黑话,指公安局的侦查员。呢?越寻思越像!

他胆战心惊地扭过头去,只见那人出了食品店,并没朝他这个方向张望,而是拐进了帽儿胡同,他吁出一口气来。可是他心里从这时候起便打上了小鼓,始终不停。

他在文物商店收购部前头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马路对面恰好是“益民信托商店”。那里面有一件比杨强强这件还帅的登山服。只要他能把那手表卖出去,他就足能买下那件登山服。他的眼光移到了信托商店南门,那里写着:“收购部。谢绝参观。”据说到那里出售东西,得拿户口本、工作证一类的证件给人家看才行。姚向东倒有学生证,可能往外亮吗?他坐在那里,愣愣地望着对面,望着收购部,心里不禁懊丧起来。他两只插在衣兜里的手活像攥着两个滚烫的煤球,那块雷达小坤表更像是刚从煤炉子里夹出来的,还冒着红得发蓝、发白的火苗儿!

姚向东站起身来,脚底下像踩着刚出轧机的钢板,懵懵懂懂地一会儿朝南边疯走,一会儿又穿过马路、朝北边行……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小时候在胡同里做游戏,姚向东最爱装坏蛋——尤其是日本“鬼子”和德国纳粹士兵,他先是快活地哼着从电影上听来的日本“鬼子”进军的旋律:“嗒——嘀嗒——嗒嘀嗒嘀……”或者双脚使劲一并,学着从电影上看来的德国纳粹士兵的伸臂礼:“嗨——希特勒!”……他从假装自己是坏蛋、被好人追捕的过程中,获得了无穷无尽的乐趣!最后他心甘情愿被装扮成八路军和红军的同伴“击毙”——闭上眼睛,满脸怪相,扭曲着身子,毫不吝惜衣裤地全身滚落地上……

但是此刻,他头一回偷了人家那么贵重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真的成为坏人了,却深刻地体验到了作为坏人的孤独与恐惧!

街上走着那么多的行人,似乎个个都轻松自在,就连那个伛偻着腰的老头,还有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跟在他妈妈后头哭着走的小娃娃,也都比自己神气。老头不怕有人盯着他,小娃娃哇哇使劲地哭,一点也不怕别人注意!

“小拽子!”

一声呼唤,把姚向东吓得十足地双脚一跳。

他扭头一看,是阿臭。

阿臭照例把自行车定在马路边,一只脚踩住马路牙子,上下打量着他问:“你他妈怎么还跟这儿晃啊?”

姚向东含含混混地说:“谁晃呢?我……想找杨强强去杀棋……”

阿臭皱皱鼻子:“算了吧!蒙谁呢你!你要去帽儿胡同,怎么能往北走?你丫挺的准没干他妈的好事!”

姚向东心惊肉跳。他略微沉沉气,心想,或者,干脆把手里攥的东西亮出来,让阿臭见识见识?阿臭那张嘴“横”读作hèng,厉害的意思。得不行,平时听他嘴里吐出来的“横”话,简直连钟鼓楼也敢拆,那么,干脆请他帮帮忙,把这块雷达表随便倒腾成几十块钱,由着他“吃贡”,不行么?

阿臭还在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他都没有听清。他趁阿臭停嘴,试探地说:“你他妈的甭跟我犯贫!这么着吧,我请你上‘马凯’,咱俩撮一顿,捎带脚求你个事儿!……”

阿臭一听,两眼一瞪,脸上现出一个怪笑,放低嗓音说:“你他妈的当‘佛爷’了吧?中午不还跟我借的钱吗?这会儿就要请客!我可不沾你的‘包儿’“沾包儿”,受牵连的意思。。”说完,蹬上车,飕飕飕地往前窜,眨眼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原来人家阿臭光是嘴上“横”,人家不沾这个“包儿”!

姚向东顿时觉得双腿发软。他想,也许,还是走到什刹海边,像那回扔下那盆山影一样,把这表跟钱都扔进去算了——什刹海没有全冻成冰,银锭桥边上,就还有不小的一片水;扔进去,心里可以踏实点,再说,也就可以回家了——他很不愿意回那个家,想到母亲的吆喝、斥骂,父亲的巴掌、鞋底,他真想就在外头过夜。但这毕竟是寒冷的冬天,他不回家又到哪里去呢?难道坐车去北京站?……

尽管自1980年1月1日起,我国已开始施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但像姚向东这样的中学生,还没有得到过正式的法律教育,他头脑中只有笼笼统统的极不准确的一些观念,什么派出所的民警夜里“掏窝”啦,给罪犯戴“小镏子”(手铐)啦,推了光头押到台上开批斗会啦,布告上的名字上头给划个红对钩啦……他并不清楚,《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三条明确规定:“犯罪以后自首的,可以从轻处罚。其中犯罪较轻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他其实完全可以折回薛家,交回那块雷达表,并交出兜里所有的钱——他花掉的并没有多少,所差的那一点,人家可能在原谅他的同时,干脆不要他补……如果他怕薛家的人不能谅解他,他也可以去派出所自首;可是姚向东却完全没有朝那个方向想……

他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他也痛苦。

天色晦暗下来,鼓楼渐渐成为一个巨大的剪影。

张秀藻没有同母亲一起坐小轿车回家。送她母亲于大夫回家的傅善读不禁在车上问:“你们千金是怎么回事儿?对房子不满意吗?”于大夫摆摆手说:“你别在意!如今的大学生,就是这么个做派——人家要显示自己的独立性,不沾父母的光。”

张秀藻的确是这么个心思,她不仅觉得不必沾光坐父亲单位的小轿车回家,就是那即将搬去的新居,在她心目中也明确地被认定为是属于爸爸妈妈的,她只不过是借住一时而已。一俟她毕业后独立,她是宁愿马上搬到低水平的集体宿舍去住的——不是她不喜欢小轿车的迅捷方便,更不是她拒绝享受宽敞明亮、设备齐全的住房的舒适,而是她认为,只有通过自己为国家的辛勤劳动和出色贡献,去逐步获得那一切,才能问心无愧。

张秀藻坐公共汽车回家。同去时一样,她乘车和换车都出乎意料地顺利。她在鼓楼前下了8路公共汽车。

“张秀藻!”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她一偏头,啊,是荀磊!一天之中,这是她同他的第二次邂逅。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荀磊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奇遇。他从百货商场买好表,正骑车往回走。他凑巧在汽车站那里遇上了张秀藻,便本能地唤了她一声。

张秀藻站住了。荀磊下了车,笑嘻嘻地问她:“你的表几点?我跟你对对!”

在荀磊这方面来说,提出这个要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尽管商场钟表部在卖定那块雷达表以后,照着柜台里的挂钟给对了个时间,而且荀磊也用自己腕上的表,同时给校正了一下,但毕竟都未必精确——张秀藻家的任何一个计时器却都是必定精确的,所以,荀磊见到张秀藻,不由得首先说了那么两句话。

张秀藻原想矜持地同荀磊一点头,便庄重地朝前走去。但人家提出的这个要求,实在没有不予满足的道理。于是,她便伸出手腕,看着自己那块功能齐全的电子表,详尽地报告说:“1982年12月12日16点58分34秒……”

荀磊手里提着那块买来的表,尽可能精确地校正着。张秀藻一瞥之中,不禁纳闷:他怎么会拿着那么一块坤表呢?难道,是为冯婉姝买的?可是照他跟冯婉姝已经达到的关系,要为冯婉姝买表,他们应当一块儿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