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宾骑车走了,胡爷爷望着他那肩宽腰细的背影,艳羡地对海老太太说:“您真有福呀!西宾这孩子多懂礼!连我也沾上了他的孝心……”他想到自己的儿子儿媳妇,他们也曾带着孩子,逛完公园或是商场,打这鼓楼根附近走过,可他们要么根本就不拿眼皮儿夹他,要么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根本不搭理。孙子倘若想叫他,儿子儿媳妇便会赶紧把孙子拉走,显然是怕周围的人们发觉,他这个糟老头子同他们那油光水滑的一家有着那么个关系。唉,如今这样的儿孙也不算稀奇,倒是海西宾那样的难得!可海西宾要跟上一辈的人物比,那孝心也还是淡多了……胡爷爷想到这里,禁不住对海老太太说:“要说孝子,你们院的荀兴旺,那可真是个大孝子。他没搬到你们院的时候,我就见过他。那是解放初,我在他们工厂门口的小饭铺烧火。每月荀兴旺他们厂里开支那天的晌午,他老娘总站在我们饭铺门口,等荀兴旺出来。荀兴旺拿着工资出来以后,立时就把他老娘领进饭铺,给他老娘叫上几个肉菜,再要上两个雪白的大花卷儿,坐在一边,瞅着他老娘吃——他自己不吃,他在工厂食堂吃窝头咸菜。老娘吃完了,他给完了钱,再留下自个儿抽叶子烟的钱,就把那剩下的所有的钱,都交给他老娘。他老娘把那钱用土帕子包起来,揣在怀里,稍歇一会儿,他就搀着他老娘,往家里去……我问过他:‘你干吗月月让你娘到我们这儿来吃上一顿?’他说:‘你不知道,小时候娘牵着我讨口的时候,我就立下了这个誓,如今我月月能见着娘吃上一顿好的,心里头舒服!’……您瞧瞧!像荀兴旺这号孝子,如今好找么?”
海老太太听罢也赞叹道:“跟那戏台上演的,也差不离儿啊!”说着站起身来,提起了马扎,用“知足常乐”的口气说:“如今不指望荀兴旺那样的啦,能像我们西宾对我,也就凑合!”
胡爷爷也站起身来,拾起小板凳,恋恋不舍地望着昏黄的夕阳,企图多少再延缓一下归去的速度,喃喃地续接着海西宾这个话题叨唠着:“敢情!你们西宾可有出息。有出息哇!中学一毕业就有了个好工作不是?一工作就见上了‘中央首长’不是?……”
海老太太听到这话,未免不快。不错,海西宾1975年中学一毕业就到了园林局,没工作几个月他就见着过一次江青,那时候海老太太确实跟胡爷爷显摆过……可如今胡爷爷干吗提起这档子事呢?真是哪壶不开提溜哪壶!海老太太便道了声“明儿个见!”管自转身朝家里走去……
“哪里哪里”。江青也是本书中的一个角色。
在单位里,大伙都管海西宾叫“哪里哪里”。
这外号的来历,便同他与江青的一次接触有关。
海西宾那一茬的孩子,中学是在“文革”中上的。当时强调“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所以初中、高中都压缩成了两年,统共四年的中学生活里,因为“不但要学文,还要学工、学农、学军,批判资产阶级”,所以正经在课堂里上课的时间,归里包堆也就半年。当时实行春季入学、春季毕业。1975年春节前,海西宾糊里糊涂地就高中毕业了,因为他算独生子女,所以没有上山下乡,而且很快地分到了工作——他被分配到园林局系统,一开头,是在某公园里当花工。
那所公园那时虽然久已不对一般群众开放,但某些获有特权的人物,却可以随时进入游览,因此公园内的花木设施,保养维护得倒比以往更加精心。就是小卖部,也时时货源充足,天天窗明几净。
那年5 月中旬一天的下午,公园领导接到电话通知,说“中央首长”过一会儿便要莅临公园游览,让他们赶紧准备一下。电话里虽然没说那“中央首长”是谁,公园领导却只当是江青要来——因为倘若能让江青满意,那么其他任何“中央首长”都不至于皱眉了——他立即进行了紧急动员,人们随即手忙脚乱地进行准备……公园里顿时充满了一种紧张而惶恐的气氛。
海西宾原是花木组的,可是小卖部那天当班的售货员脸上正发“青春痘”, 公园领导便临时把五官端正、白净斯文的海西宾换到了柜台里头——领导估计江青至多不过是从小卖部门前过一过,不会去买东西,所以觉得柜台里头安排个俊俏的小伙子就行。对于海西宾并无售货经验这一点,他当时完全忽略。
来的果然是江青。
不知为什么,那一天江青的心情似乎特别愉快。她当天的日程里,本来并无到这公园游览一项,只是因为在她下午的两个活动项目之间,尚有一些富余的时间,并且在从头一个活动地点奔赴后一个活动地点的途中,恰好要路过这个公园,所以她兴之所至,嘱咐下面为她安排好这样一次小小的随喜。
那一天气候宜人,杨柳依依,芍药灿灿,蝴蝶知趣地上下飞舞,小鸟活泼地唧喳鸣啭。江青在公园领导陪同下闲庭信步,面带微笑,言谈蔼然。转过芍药圃,穿过紫藤架,前面有株小叶枫,公园领导一见,心里“咯噔”一声,额上顿时冒汗——那树上有一大杈全然枯萎,还缀着些头年秋天的枯叶,花木组的人竟没有将它及时锯去,现在赫然映入了江青眼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青果然止步凝视,脸上的笑纹渐次消止。公园领导觉得全身血液变为了沥青,脚底下仿佛是个吸人的泥潭……偏这时一只小鸟落在了附近,啼叫得格外婉转清脆!
江青微偏着头,凝视着那小叶枫的树冠,足足有两秒钟之久……最后,公园领导听见江青这样说:“满树翠绿,衬着一杈枯叶,倒显得分外别致。”
公园领导如获大赦,激动得喉头抽动,晕晕乎乎地过了好一阵,才发觉自己已经随着江青折回。路过小卖部,江青忽然兴致勃勃地走进去,一直走到柜台前面。柜台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点心,江青低头望望——谁也解释不清,可那分明是真的——她忽然高兴地说:“这些点心很可爱!多少钱一斤?”
海西宾当时不满17岁,他倒不像公园领导那么“怵上”。他站在那里原不过是摆样子的,点心他一次也没卖过,所以江青这么问他,他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多少钱一斤,标签上都写着呢。”
海西宾这话一出口,公园领导几乎立即晕死。江青听了这么一句回答,果然生气,她训斥海西宾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顾客呢?亏得今天来的是我,还认得字。要是农村来的贫下中农呢?你让人家看标签,行吗?”
海西宾脸红了,像面对着老师,他惭愧地点头。江青看到他那腼腆幼稚的模样,忽而又微笑了,这时尾随在江青身后的人们都听见江青对海西宾说:“小伙子,改了就好。这些点心,你一样给我称一点吧!”
公园领导站在一旁,只觉得自己是死而复生。他心里暗暗祷告:“海西宾呀,你底下可别再惹出祸来呀……”
海西宾拿起秤盘,拿起夹子,就要弯腰夹点心了,却忽然憨憨地问:“一点……一点是多少呢?”
江青先是双眉一立,而后又突然拊掌发笑……公园领导在这紧急当口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柜台,把海西宾推到了一边,自己亲自为江青称起点心来。他每样往秤盘里夹进两块,把秤盘放到台秤上以后,他哆哆嗦嗦地移动着码子,等秤标升起以后,他胡乱地报了一个斤数,又胡乱地报了一个钱数……江青自然早已抽身走开,由随员付了钱,收了包好的点心。事毕,公园领导立即奔出小卖部,去继续陪同江青——他惊叹那天的运气,江青竟并未因小卖部中的事故申斥追究他,而是心旷神怡地问:“听说你们这儿夏天有郁金香?”他忙趋身回答:“有,有,欢迎首长开花的时候来参观。”江青叹口气说:“想来啊,只是哪有那么多的时间……”
公园领导一时来不及处置海西宾。海西宾被推开以后,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便走出了小卖部,可又不知该到哪儿去待着,于是懵懵懂懂地站在了一株松树下,下垂的两手勾在一起,凝固在了一个稍息的姿势上。
江青又散了散步,便转身朝红旗轿车走去,偏偏海西宾又进入了她的视野。公园领导见海西宾如此不知趣——竟然呆立在江青上车的必经之路上,真恨得牙痒,他的精、气、神本已几乎耗尽,当他眼瞅着江青停下脚步,朝海西宾招手时,更感到大限已到,简直马上要瘫作一堆黄泥了……
海西宾见江青朝他招手,本能地走拢过去。江青那天那时的心情真是格外地好,她拍拍海西宾的肩膀,脸上的表情简直只有“慈祥”二字方才般配,语气更是谆谆然好不动听:“小伙子,你的服务态度不行呀,业务上也不熟悉,你这样子怎么能为人民服务呢?要好好改进呀……”
海西宾自然连连点头。
江青又问他:“多大啦?”
他答:“17了。”
江青感叹地说:“哎呀!这么年轻!真是初升的太阳呀,希望都在你们身上啦!”
海西宾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又一次还阳的公园领导,这时真想替海西宾说几句感激“中央首长”勉励的话,可实在不便于代庖……
江青意犹未尽,她又问:“初中毕业啦?”
海西宾说:“我都高中毕业啦。”
江青笑了起来,大发感慨:“啊呀,看不出你都高中毕业了,真了不起呀!你的文化水平,比我还高呢!我就没上过高中!高中毕业生,那要算小知识分子啦!你才17 岁,已经是个知识分子啦!”
就在这时候,海西宾说出了那句传诵至今的话:“哪里哪里……”
事情过去7 年了。回想起来,像做梦一样。事情发生的当天,海西宾的表现便被汇报到了上一级机关。一周后,有关机关专为该公园小卖部的“事故”发过一个通报,通报最后强调,除应对公园中的青年职工加强“政治思想教育”外,还应“及时地将不适宜在首长、外宾常到的地方工作的人员调开,以避免类似的事故再次出现”。通报发出的第二天,海西宾被调出了公园,分配到一个管行道树的绿化大队,他所在的那个绿化小队管理的街道,除非特殊情况,是与首长和外宾都无缘的。后来海西宾又调动过几次,但无论他调到哪里,有关他与江青接触的传闻,都先他而至,并且年轻的伙伴们都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哪里哪里”。
海西宾虽然被调离了公园,那公园领导却常以江青同海西宾的交谈为例,来说明“中央首长对青年园林工人的关怀与教育”,所以传到海老太太耳中后,便不免引以为荣,向胡爷爷等“老人会”的成员炫耀,便是那时期的常课。
但很快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江青倒台了。1977年,掀起了揭发批判“四人帮”的高潮,当年公园中所发生的那一幕,理所当然地被判定为“江青大搞特权的一例”。并且还有一位剧作家,由同院的韩一潭陪着,找到海西宾家中,说是打算创作一个有江青登场的剧本,请他提供素材。海西宾把他经过的那桩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剧作家很是失望,并且表示怀疑:“那正是江青一伙变本加厉迫害知识分子的时候,江青能用赞叹的口气提到知识分子吗?”海西宾不会撒谎,不会虚构,也不会隐瞒,他只能陈述事实,剧作家提出的质疑,他无法作答——当然他也知道江青一伙绝对是以压抑迫害知识分子为其特点的,院里詹姨的遭遇,便是活生生的一例,不过那天江青在他面前,确实是那样说的,他也确实答曰:“哪里哪里。”
那位剧作家后来果然写了一出揭露“四人帮”的戏,里面有个角色虽然换了名字,分明就是表现江青。她在台上不时发出狞笑,每句话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让观众恨得切齿。韩一潭、葛萍、詹丽颖,还有海老太太和海西宾,同被邀去观看了首场演出,他们都觉得那出戏不错,十分佩服剧作家的才能。海西宾看完骑车回家,一路上回味着戏里的场面,他感到戏里还缺少一点东西。究竟缺个什么?他想不透,更说不出。
现在海西宾长大成人,渐渐能作比较深入的思考。他觉得剧作家真不该轻视、摒弃他所提供的素材。当然不一定把公园里的那档子事直接搬进作品。但是,江青一伙的作恶,从那档子事也可以反证出来——除了他们个人品质上的问题以外,也还有一些更深刻、更微妙的因素在起作用。从中其实可以引出更值得儆戒的教训。
有一天他便把这想法,同韩叔叔说了。韩一潭鼓励他说:“你想得这么深入,何不自己动手来写呢?现在像你这样的青年作家很多,你也二十出头了吧?既然遇上了这么清明的政治气候,你应当抓紧机会,立一番事业。现在成名成家不但不是罪恶,还受到鼓励。你看咱们院的年轻人,除了薛纪跃可能受家里条件限制,发展不大以外,荀磊和他那对象小冯,都奔着翻译家的目标去呢,张秀藻过几年准是个博士,最后一定当总工程师……就是人到中年的澹台智珠和詹丽颖,一个奔着表演艺术家的目标而去,一个起码也要争取评上个高级工程师,谁也不甘落寞……西宾呀,不要再‘哪里哪里’啦,早一点确立好你的志向吧!”
海西宾却微微一笑,淡然处之。上面要把他调回公园,说也算是对他落实政策,他谢绝了。搞街道绿化也很好嘛。绿化队里的工作也有技术高低之分,许多年轻人都抢技术高的工种,海西宾却主动提出来负责用大皮管子浇水这项又苦又累的非技术工作。连海老太太也说他“冒傻气”,他却平静地说:“奶,不能个个都去成名成家,都拣高枝儿站。我知道我这块料能有多大出息,我觉着我干现在这个就挺好。”
有人断言: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青年,其最突出的特点便是富于进取心和竞争性。这话不知其统计学方面的依据是否充分,海西宾显然应被摒除在这一概括之外。不过,海西宾的那种对名利的超然态度,以及那种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其中不也沉淀着某种20世纪80年代新一代才会出现的心态吗?
海西宾的业余爱好是武术。
海西宾打小就属于瘦弱型。到他工作以后,也还是属于书生型。他是直到1979年,才突然焕发出一种对武术的热情,开始练起来的。不明就里的人,或许会以为他是受《少林寺》一类影片的影响,或被李连杰那种武术明星所吸引,才迷恋此道的。其实不然。
在当代北京城中,实际上存在着两个武坛。一个是体委主持的,运动员们常被选派参加各种正式的比赛,获奖者享有公开的荣誉,常常在电视屏幕上出现,有的更被请去拍电影,以某种武艺高超的银幕形象为人所津津乐道。另一个是民间自为的,每天清晨活跃于各公园、绿地,其中的佼佼者尽管几乎从不为宣传机构所知,但在北京市的武术迷心目中,往往比前一个武坛的明星,还有着更崇高更神圣的威望。当然,这两个武坛相互之间并无冲突,而且也不乏交叉重叠的例子。
海西宾的习武,主要是受后一武坛的吸引。
海西宾每天上班,必骑车经过月坛公园。有一天他路过得早,见一位老人正在树林中的一块平地上练“地躺拳”,身段意态实在优美夺人,不禁刹车叫好,后来更爽性进到树林,饱览那老人练武。当天二人只淡淡交谈了几句,算不上真正相识。从那第二天起,海西宾天天起个大早,赶到月坛与那老人相会,渐渐相熟,又渐渐由旁观到求教,后来竟爽性拜那老人为师,习起武来。
那老人名段雁勤,虽已年近80,看上去却只有60 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