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一潭读报读到了广告栏中的那一则“寻人启事”,不由惶惑起来——又是一个东北青年,“离家赴京并带大量自写诗稿”,奔谁而来?真令人不寒而栗。
他不禁呼唤爱人:“葛萍,糟糕,咱们一定得注意——”
葛萍只顾批改作文,并不搭理他。
韩一潭便大声地读出那“寻人启事”来,把其中最富威胁性的句子,重复了两遍。
葛萍这下紧张了:“是么?怎么好呢?这回,咱们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进到屋里!”
“是呀,是呀,”韩一潭说,“他要再拿出蘑菇什么的,咱们一定要马上退还他,坚决不能让他往咱们桌子上搁!往窗台上搁也不行!”
两个人议论了一阵,有备无患,以逸待劳,总算渐渐松弛了下来。
葛萍改出了三四本作文,韩一潭连当晚东铁匠营俱乐部由中国评剧院一团戴月琴、李德琪主演《狐仙小翠》的广告也浏览到了,厨房中的洗衣机也停了下来。这时,忽然有人用手指敲着他们屋门上的玻璃。
两口子不由得惊悚地朝门外望去,依稀是个男子汉的身影,心里便一起发出悲鸣:“糟糕!果然来了!”
可怎么办呢?
一个小流氓朝钟鼓楼下走来。凶多吉少。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许多成年人来说,仿佛不过是昨天的事。由于这场长达10年的动乱扭转、切断了大量过去正在发展中的事态,所以,当动乱过去,人们在“拨乱反正”的过程中接续以往的线索时,往往不得不把这10年暂时当做一个空白,就仿佛时间到了1966年夏天突然冻结,而到了1976年秋天,才又复苏似的。前几年报纸上时常把实际早已超过35岁、乃至逼近50岁的作家称作“青年作家”,便是一例。因为人们——包括他们自己——都觉得他们的实际生命,需要从实际年龄中扣除掉一个“10”。
可是在“文化大革命”爆发的那一年出生的人,到1982年却已经整整16岁,并且经历了他个人生活史中的幼年、童年、少年等阶段,而开始向青年时代演进。他们静悄悄地生长着。
现在那其中的一个,便在鼓楼前的大街上从南朝北走。
他的名字叫姚向东。和他同龄的人之中,有许许多多的向东,卫东,立东,颂东(还有卫彪、学青之类,不过都迅即改掉了)……在他们上幼儿园的时候,阿姨教给他们“打倒叛徒内奸大工贼”的歌谣;在他们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老师又给他们讲刘少奇爷爷的丰功伟绩。在“开门办学”的日子里,他们参加“迈社会主义步,堵资本主义路”的活动,老师为提高他们的觉悟,组织他们看电影《青松岭》,回来开会批判电影中那个搞“自搂”的钱广;而在初中毕业的前夕,“分数挂帅”的浪潮汹涌澎湃,老师为了让他们尽可能考上“重点高中”,锻炼作文的能力,又组织他们看了电影《柳暗花明》,回来写观后感,批判极“左”路线对农民合理愿望的粗暴践踏……原来社会向他们灌输“爱情”和“金钱”是羞耻的观念;如今社会上充斥着无处不见的“爱情”,并且通过对“万元户”的宣传,使他们懂得了钱越多越光荣的道理……小小的年龄,贫乏的经验,尚未发育完全的中枢神经系统,承受如此巨大的、频密的、戏剧性的大转折,他们会产生一些什么问题,出现一些什么心态,导致一些什么后果?似乎我们的教育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一时都还来不及进行细致的专题研究。在我们的社会生态群落中,不管你对他们这一茬人忽视还是重视,反正他们无止息地生长着、活动着。
话说姚向东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羽绒登山服,双手插在登山服的斜兜里,咽着唾沫,百无聊赖地从南往北走。
他是被家里轰出来的。起因,便是他穿在身上的那件登山服。
姚向东的父亲,20世纪60年代末从部队转业到区级机关当保卫干部,对姚向东一向是管束得很严的。在姚向东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就向他灌输着“长大参军当兵”的意识。母亲是机关的打字员,自然也盼着姚向东快快长大,快快入伍,她为姚向东缝制了仿国防绿的小军装,衣领上还缀以红布仿制的领章,自然还有小小的军帽,帽子上别着真正的红五星帽徽——是姚向东父亲从老战友那里,特意为儿子要来的。一直到十来岁左右,姚向东内心里充盈着这样的优越感、自豪感和自信心——“我爸当过解放军,我长大了也要当解放军!我爸有的是老战友,只要我长大,我爸一句话,我就能当上兵!”
姚向东刚上小学的时候,放学的路上,遇见过小流氓抢帽子的场面——一个戴着国防绿军帽的中学生在人行道上走着,突然一个小伙子骑着车飞快地窜来,经过那中学生身边的一瞬间,伸手抓走了他头上的绿军帽,中学生叫喊时,骑车的人已然拐进了前面的街巷中,不见踪影。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即使姚向东隐隐觉得抢帽子的人真“盖”“盖”、“盖了”、“盖帽”、“盖了帽啦”,都是了不起的意思。,又使他进一步意识到一切与“国防绿”有关的东西的珍贵。
可是姚向东上到小学四年级以后,周围的社会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小流氓们不再抢国防绿军帽了,并且中学生们也都渐渐不以穿绿军制服、戴绿军帽为时髦。少年儿童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流行穿一身蓝——蓝制服、蓝裤子,配一双雪白的球鞋,仿佛那便是“帅”字的体现。冬天,开始时兴戴栽绒帽子,穿皮夹克——没有真皮的,人造革的也凑合。小流氓们又抢开了栽绒帽子。又一个冬天,栽绒帽子过时了,剪羊绒帽子方兴未艾,小流氓们的抢劫目标又一次转换。到1982年的这个冬天,登山服开始流行。似乎再没有人盼望着参军当兵。功课上有点希望的,盼望着考上大学。像姚向东这号小学毕业后没能考上重点中学,初中毕业后又没能考上重点高中,而功课又越来越差的少年,既不再艳羡入伍当兵,考大学又明摆着毫无希望,毕业后更势必要待业家中,心中便不免茫茫然,没着没落。
对于儿子的管教,姚向东父母倒也一直没有放松。尤其是父亲,见到儿子不争气的表现,除了一顿急风暴雨般训斥,气急之时,甚至脱下鞋子,用鞋底乱抽乱打——往往要做母亲的一边遮拦,一边哭喊,方才罢休。教子无效,方法不妥固然是一个因素,而本身对迅速变化的社会生活的不理解不适应,牢骚满腹,苦闷难遣,当着儿子讲怪话,却又不许儿子说怪话,儿子提出问题,回答不了,便拿儿子撒气,对儿子讲的道理越来越抽象、干瘪……是令儿子不服管教的更主要的因素。儿子在父母的面前,渐渐变得虚伪。
姚向东所在的那个学校,是所“非重点”中学,老师们——尤其是班主任——工作还是相当努力的。一方面,他们花大力气把一部分尚有学习积极性的学生调动起来,让这些学生在题海中苦航,争取能爆出冷门——考上大学,既为学生们自己争气,也为学校争光,倘若这样的学生逐年增多,那么,他们这所中学便有希望进入“重点”的行列;另一方面,他们也想尽各种办法把姚向东这号的“后进生”管束起来,让他们在校内不至于吵闹,在校外不至于被派出所拘留。不过,由于教育从来不是万能的,而他们对姚向东这号学生的管教又未免失之于粗糙,姚向东在老师们面前,也渐渐变得虚伪。
这天中午,临到吃饭的时候,姚向东母亲才发现,儿子身上穿的那件登山服,并不是她给他买的那件腈纶棉的,而俨然是羽绒的——尽管颜色很相近,衣兜和风帽的样式也相差不多。她不禁问道:“怎么回事?你这衣服哪儿来的?”
姚向东满不在乎地说:“跟同学换着穿的。”
母亲训斥说:“哪有换着穿的道理?人家这件是羽绒的,比你那个贵上一半,你给人家穿坏了,咱们怎么个赔法?你那件腈纶棉的穿着不是一样暖和?干吗非追求时髦?”
偏这时候姚向东父亲从里屋走了出来,一听,一看,不禁怒火中烧。姚向东原有一件棉袄,是用父亲过去的军棉袄拆洗改做的,姚向东套着蓝制服穿了几天,便吵着要换件登山服,说:“现在谁穿这样的破棉袄?我们同学个个都有登山服!”当时虽然生气,倒也没有发作。确实,如今中小学生穿登山服的很多,家长们似乎都挺有钱,有的更给孩子买真正的皮夹克穿。比起来,自己和姚向东他妈大概是家长中最穷酸的——两人都在事业单位,干拿工资,没有一点外快,负担又重——双方都得按月给老人寄钱,姚向东的姐姐刚从幼儿师范毕业,分到幼儿园工作,还没转正,仅能自给自足。这么个经济情况,姚向东吵闹着要买登山服,他母亲自然只能是给他去买件腈纶棉的,没想到这小子现在越来越不知足,竟把同学的羽绒登山服弄来穿在自己身上,这简直是贪得无厌!
姚向东父亲一见姚向东穿着别人登山服的那副赖相,便忍不住大喝一声:“不要脸!你给我脱了!”
母亲忙上去拦住他,劝慰说:“你的血压!你先别急,慢慢给他讲道理!”又扭头冲着姚向东说:“还不快跟你爸认错!吃完饭,你就去跟人家换去。听见了吗?”
姚向东觉得母亲是在护着自己,有恃无恐地坐到饭桌前,嘟囔着说:“什么不得了的!我们净换着穿。”说着便拿起了筷子……
父亲一见,越发怒不可遏,使劲一顿脚,宣布说:“你别吃饭!我这个家不养你这号少爷!你滚!”
姚向东便站起来,耸耸肩膀,转身走出了家门,对于背后传来的父亲和母亲那纠缠在一起的喊叫声,几乎是完全无动于衷。
姚向东一通儿瞎转悠。在什刹海前海小花园里,他挤到亭子边听了听戏——那里常有一些市民聚集清唱京剧,姚向东感兴趣的自然不是京剧本身,而是那些拉琴、唱戏的人那种逗哏的模样;又到什刹海前海的冰面上,霸道地“借”一个同龄人的冰鞋,溜了一阵野冰;忽然感觉饿得难受,便下意识地来到了鼓楼前的大街上。
鼓楼前的大街,即地安门外大街,从南到北分布着不少的饭馆。从历史上看,北京著名的饭馆,大部分布在南城,又尤其是前门外一带,除所谓“四大兴”——“福兴居”、“万兴居”、“同兴居”、“东兴居”——而外,如煤市街的“致美斋”,大栅栏的“厚德福”,陕西巷的“醉琼林”,韩家潭的“杏花春”等等,也都颇为著名;当然西城、东城也有一些数得上的饭馆,西单一带曾有包括“大陆春”、“新陆春”、“同春园”、“淮阳春”、“庆林春”、“鹿鸣春”、“四如春”、“方壶春”在内的所谓“八大春”;西四南有“同和居”,西华门外有“万福楼”,东城隆福寺街有“福全馆”,东四北有“同和楼”;北城一带,据说清末民初烟袋斜街内的“庆云楼”,白米斜街内的“庆和堂”,什刹海畔的“会贤楼”,都曾盛极一时。到了1982年年末,南城、西城、东城的饭馆虽有不少变化,一流的大饭馆仍保留了不少,而北城,又特别是钟鼓楼一带,除鼓楼边上的“马凯餐厅”和银锭桥头的“烤肉季”较为著名而外,大都沦为一般。不过,虽然如此,那鼓楼前大街上饭馆的种类却颇为齐全。过去有人把本世纪初的北京饭馆分成几类:只卖包子、饺子、馄饨、馅饼、米粥之类的切面铺;只卖猪肉、羊肉菜肴的“二荤铺”;标榜“应时小卖,随意便酌,四时佳肴,南北名点”的小馆子;供应小型宴饮的中等饭庄;饭店、酒楼、会堂合为一体的大饭庄;经营西餐的“番菜馆”;总计七种。除后两种暂付阙如外,前五种在如今的鼓楼前大街上都还存在,并且每种之内又还有所变化。
16 岁的姚向东自然绝不会知道,也不会探究鼓楼前大街上饭馆的盛衰增减,但是,由于他感到饿了,所以,当他无目的地从街南朝街北走去时,他的嗅觉却有意识地捕捉着从那些饭馆中逸出的气息。
在这条大街最南头,马路东边十字路口拐角处,有一家门面颇大,品种颇全的国营小吃店,还有一家门面极小、专卖“褡裢火烧”的个体小吃店。按说姚向东既然肚子饿了,搜索出他衣裤兜里的所有“钢镚儿”金属分币。来,还是能从那两家买到足以果腹的食品的,但姚向东此刻却没注意到它们——他走在大街西边,西边十字路口拐角处是新开张不久的“天津狗不理包子铺”,大约刚有一屉三鲜馅包子出笼,从那包子铺里飘散出好一股诱人的暖烘烘的香气。姚向东不由得登上包子铺面前的台阶,隔着门玻璃朝里面望去。嗬,怎么那么多的人,坐着的还没吃上,背后已经站着等座儿的人,饭桌上堆满盘子、筷子,也没人及时地收拾。从饭堂深处飘出一阵阵像雾一样的白气,好闻真是好闻,可谁有耐心进去排队买票、等座儿?何况把兜里的钱全掏出来,说不定还买不下二两——姚向东想到这儿,叹了口气,跳下台阶,继续朝前走。
往前,过了“光明药店”和“长青轻纺服务部”,有个“露明园馄饨馆”,里头人倒不多,姚向东却吹着口哨管自走了过去。他可不稀罕馄饨。他想吃正经的炒菜。怎么才能弄到一张“钢铁”“钢铁”,指印有钢铁工人形象的五元人民币。呢?如果能弄到一张“团结”“团结”,指印有各民族大团结图画的十元人民币。,那就更“盖帽儿了”。不知不觉他已经走过了白米斜街,走过了“虹光服装店”和“北京文物商店收购部”,并且走过了后门桥,来到了“合义斋”饭馆门前。正当他朝饭馆大门走去时,忽然传来了一声尖脆的呼唤:“小拽子!”在这里“拽”要读zuāi;“子”读如英文字母“Z”。
那自然是叫他。姚向东扭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同班同学,外号叫“阿臭”的,骑着辆亮闪闪的二六小女车,捏闸停在了马路边。
姚向东便走拢去同阿臭搭话。
阿臭是个圆脑袋、圆身子的胖小子,戴着一顶剪绒帽子,穿着一件式样新颖的皮夹克。他咧开大嘴,依旧尖脆地问:“小拽子!你他妈的跟这儿踅摸什么啦?”“小拽子”即姚向东,一把抢过阿臭的剪绒帽子扣到自己头上,喜出望外地说:“你丫挺的,管他妈什么闲事!你这他妈是到哪儿‘拍婆子’去?”
阿臭伸手去够小拽子头上的帽子,小拽子躲闪着。阿臭不满地说:“你他妈的骗了‘小羊子’的这身衣服还不够,又他妈的跟我犯贱来了,还我!我他妈的还有事呢!”
小拽子便趁机要挟说:“我他妈的还没吃饭呢,你丫挺的管我饭钱,我就还你帽子!”
两人的对话实在不雅,略作记录,以存资料,兹不再赘。总之,在一种既粗野又亲昵、既蛮横又义气的交谈授受之中,小拽子终于归还了阿臭的帽子,而阿臭也终于借给了小拽子一元钱。
阿臭这绰号的来历,是因为其人爱放屁。小拽子呢?所谓“拽子”,是北京新俚语中,对一手一足萎缩的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的称谓。早在小学时,姚向东因为曾跟在一位这样的残废人身后,把那人走动的姿势模仿得惟妙惟肖,故而在一群男同学的哄笑声中,获得了小拽子的绰号,后来竟一直沿用到高中。
对于当代青少年中污言鄙语的消除清扫问题,人们很少作过专题研究。大都采取了两种简单的办法,一是对污秽鄙下的语言实行回避和禁止,一是灌输以规范化的文明语言。这当然也能取得一些表面效果,但究竟不是治本之方。
姚向东上小学的时候,原是很听老师和家长的话,不骂人,不说脏话的。但儿童在成长期中,对于语言本身,也有一种游戏的兴趣。姚向东记得,他上一年级时,同学之间私下里就流行着这样一首“歌谣”:
结巴磕子赶大车,一赶赶到核特哥,核特哥,是你哥,你哥是我大拇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