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单位里许多人对她的訾议,她爽性利用一家刊物组织问题讨论的机会,寄去了一篇系统地阐述她的观点的文章。她坚定地认为:婚外爱情是合理的,爱情的多变性是由爱情这种东西的本质决定的;如果爱情消失了,那么再维系婚姻关系便是虚伪,是真正地不道德;要求爱情专一,是要求“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的陈腐观念;最严肃、最纯真、最道德的爱情,便是敢于爱自己真爱的,敢于对曾经爱过现在不爱的坦率地说出“不爱”,乐于迅速及时地脱离已经没有爱的关系;只要不是强迫性的感情关系,都是合理的,因而也都是道德的;离婚率与再婚率的上升,同居关系的公开化,不但不是“世风日下”的表现,恰恰是文明程度的提高……那篇文章被删去了一半,并显然是作为一种非正确意见“聊备一格”地刊登了出来。她因此收到了上百封读者来信,有一小半是骂她的,其余的都是声援与赞扬。
她在那篇文章里说:“责备爱情的多变,就如同责备世界本身丰富多彩一样。一个关在屋子里不出去的人,他自然只能从狭小的天地去发现可爱的对象;一旦他走出了屋子,来到了田野,他必定会发现更加可爱的东西;而一旦他从平原登上了山岗,视野进一步得到拓展,他又必定会发现更高一级的美……随着视野的扩大、选择机会的增多,人们不断升华着自己的爱情,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问题不在爱情的多变,而在对所爱的对象是否采取了胁迫的获取方式,对所不爱的妻子或丈夫是否能在尊重人格的基础上妥善地解除法律关系……”
慕樱离婚以后,她既不回避齐壮思,也不干扰齐壮思。她知道,过不了多久,齐壮思便会离休退居第二线。经历过对独眼英雄的盲目热爱、对葛尊志的世俗情爱,她升华到了对齐壮思的超凡的精神恋爱。她等着他。她觉得,他其实也在等着她。
她以积极认真的工作,蔼然可亲的态度,不计诟骂的大度,又渐渐中和了一部分人对她的厌恶。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凤凰,正在圣洁的爱情之火中涅槃。
她开始集邮。她特别注意搜集“文革票”和新票。对“文革”前的旧票她采取慎重的态度。曾有人想以18张一套的特S44“菊花”票,换取她搞到的一张W2“毛主席万岁”票,被她拒绝了。对方很是吃惊,因为W2票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奇货,而凑齐一套S44“菊花”票谈何容易!她不收“菊花”票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她记得很清楚——他有。
尽管她很少回到小院那间西屋去住,并且尽量少同院里邻居们接触,结果还是逃不过詹丽颖的纠缠。既然詹丽颖并没有读过她发表的那篇文章,也不知道她的历史,更不真正了解她的现状,她好像也不必把自己的一切向詹丽颖公开,兼之詹丽颖跟她说,嵇志满这个人是个集邮迷,他们两人至少可以有集邮方面的共同语言,谈不成对象还可以交换邮票嘛,她才勉强答应了同嵇志满见一见的安排。说实在的,她不能同詹丽颖搞得太僵,毕竟她们现在是门对门的邻居。
詹丽颖买茶叶去了。慕樱相当内行地鉴赏着嵇志满带来的邮票,她对嵇志满带来的一套特S15“首都名胜票”大加赞赏,特别是嵇志满有一张异版天安门票,与一般的天安门票明显不同——它的画面上,天际有被晨光穿透的霞云。慕樱用嵇志满带来的放大镜对着那张异版天安门票看了半天。她微笑着对嵇志满说:“去年这张票的国际价格已经达到了2500美元。”嵇志满吃了一惊:“是呀,这一套的各张,包括一般的天安门票,始终都只是6美元一张。你也有国外出的邮票目录?你都有哪几种?”慕樱有,是她求金鹂鸣给她弄来的,金鹂鸣的弟弟已经去了美国,继承他们叔父的遗产。她微笑着告诉嵇志满:“英国特威尔和铁尔雷尔编的世界邮票目录,美国斯克托编的中国邮票目录,港版杨乃强编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邮票图鉴,我都有,所以知道一点。”嵇志满不由得油然生羡,他只有日本出版的一本,而且版本旧了一点。
慕樱姿态优雅地继续欣赏着嵇志满的藏票,轻声曼语地议论说:“我们这样的人,集邮自然不是为了谋利,但是知道一下邮票市场的动态,倒也可以增加一点对政治经济学的领悟……”忽然她翻到了一整套C94“梅兰芳的舞台艺术”,不禁怦然心动。这一套包括面值4分的梅兰芳便装照,面值8分的《战金山》和《游园惊梦》,面值10分的《霸王别姬》,面值20分的《穆桂英挂帅》,面值22分的《天女散花》,面值30分的《生死恨》,面值50分的《宇宙锋》,以及一枚面值3元的小型张《贵妃醉酒》。慕樱清清楚楚地记得,齐壮思偏偏没有那枚小型张,并且跟她叹息过:“当年不知怎么搞得漏收了,将来离休后,一定要想方设法寻访出一枚来,哪怕忍痛用全套15张的‘牡丹’去换……”后来慕樱查过国外出的邮票目录,前两年这枚小型张在国际市场上已升值到500美元,而全套“牡丹”也不过才100多美元,价高还在其次,你根本就难得见到,没想到这位嵇志满却有保护得极完好的一枚……
慕樱禁不住用放大镜对着那枚小型张出神。嵇志满从旁望去,颇有巧遇知音之感——詹丽颖也翻过他的集邮册,就全无此种内行眼光。他渐渐对慕樱生出更多的好感来,看来她这人确实不俗,知识颇为丰富,鉴赏力颇高,说话得体,举止娴雅……他开始有了进一步了解她的欲望,便问道:“您的姓氏比较少见,您祖上就姓这个慕么?”
慕樱回过神来,敷衍地答道:“啊,不,这名字是我上大学的时候乱取的……一时的兴致……”
嵇志满问:“您能不能把您藏品中的精华,也让我饱饱眼福呢?”
慕樱笑了:“光您这么一小点藏品,就把我那所有的全给扫荡了。我其实刚开始集邮不久,主要是新票,一点稀奇的没有……不过,冒昧地问一句,如果您愿出让这枚《贵妃醉酒》小型张,别人得拿什么样的票给您,您才肯呢?”
嵇志满应声答道:“这一张我是无论如何不肯割爱的!”
慕樱那两根细长黑亮的眉毛往上一弓,活泼地说:“如果我非要呢?”
嵇志满望着她,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她会有这种要求、这种态度、这种表情、这种声调……啊呀,据詹丽颖说,慕樱已经年过40,可从她的外貌上看,顶多不过30岁,而从她这种娇憨、妩媚的做派上看,她就活像刚刚二十几岁的女大学生!嵇志满的心乱了。难道他今天会以柳下惠的气概而来,以罗密欧的柔肠而归了么?
慕樱两眼亮星似的,闪闪望定他,重复地以半天真半挑逗的语气问:“是呀,如果我非要呢?”
嵇志满的心更乱了。刚才她说:“别人得拿什么样的票给您……”现在她重复地说:“如果我非要……”是呀,她要,性质似乎就不同了。不过,哎呀,要好好想想,如果她真的愿意跟自己好下去,那么,他们有什么必要互相交换、馈赠邮票呢?他们的藏票,归根结底不是会集中到一起的么?……那么,她这是索取信物的表示?她的感情,发展得岂不又太快?当然,更大的可能,她这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一个爱开点文雅的玩笑的女人!但在生活中,遇上如此有趣的女性的几率并不高啊……嵇志满曾自认为具有“历史的眼光”,可在这小小的现实面前,他的眼光却缺乏足够的穿透力!
“啊,既然你那么喜欢,那,我就让给你吧——”嵇志满挺起胸,赴汤蹈火般地说。他有意没有再称她为“您”,而称了“你”。
“真的吗?太感谢您了!”慕樱当真用镊子取出了那张《贵妃醉酒》,并且激动得声音微微打颤地说:“我当然不能白白拿走……您说吧,我是给您一套文革盖销‘语录’票,还是给您一张1949年的纪C3A——东北地区贴用的‘世界工联亚洲澳洲工会会议纪念’票?或者,您都拿走……”
当詹丽颖拿着茶叶回来,未进家门,先隔窗窥望时,她觉得她所看到的情景,已经充分地说明——“啊哟,太好啦,一见钟情!”
不需要排演《铸钟记》,而需要立即干点别的……
午后的鼓楼前大街,显得格外热闹。
这条大街,如今的正式名称是“地安门外大街”。因为地安门早在解放初便已拆除,不成其为一个标志,而巍峨的鼓楼至今仍屹立在这条街北边,并且今后一定会当做珍贵的文物保留下去,所以,这条街其实不如还是叫“鼓楼前大街”的好。地安门的拆除是不足惜的。不熟悉旧日北京的人,也许会产生一种误会,以为地安门也是一座像天安门或者前门箭楼那样的建筑。不是的。它是一座单层的三拱门庑殿顶式的建筑,无甚特色。现在在北京的各个“坛”——如天坛、地坛、日坛、月坛……还都保留着这种样式的门,当年的地安门只不过是比它们体积更大罢了。
大约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澹台智珠出现在这条大街的最北头——也就是钟鼓楼脚下。她两眼充满一种怨怒、焦急、惶乱、迷惘交织的神情。
昨晚丈夫李铠同她的厮闹,本已使她筋疲力尽,谁想到一大早又得到了给她操京胡的老赵和司板鼓的老佟双双“叛变”的消息。她本是要在中午请包括老赵、老佟在内的整个伴奏乐队在家里吃“团结餐”的,结果这一顿午饭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分裂餐”!
濮阳荪当然是个致乱的因素。尽管这人品质不一定坏,而且今天来找她的确是出于一片好心,可也难怪李铠眼皮夹不下他。
……经过一番混乱,误会本已消除,十一点左右,大家围桌坐定,边吃边议:如何方能战胜澹台智珠的那位“师姐”,让老赵和老佟“幡然悔悟”?连李铠似乎也已经“进入情况”,理解了明晚在“萃华楼”“出血”的必要性和迫切性,谁知濮阳荪几杯汾酒下肚,竟渐渐胡言乱语起来!……
一开始,濮阳荪还只不过是语句酸腐,他想出的那个点子,倒也无妨存以备用:“咱们拉回了佟、赵二位,大家更要鼓舞起来。《木兰从军》的成绩当更巩固,《卓文君》一炮打红自不待言,此外还可再接再厉,另排新戏。今天路过钟楼,倒勾起我一段回忆。鄙人当年在辅仁大学就读,辅大校址,离此不远——就在什刹海前海西边的定阜大街。什刹海前海北沿,昔日有‘会贤楼’饭庄,我少不得常去随意便酌。在那饭桌之上,听得一段‘铸钟娘娘’的故事,煞是动人。话说乾隆年间,重修钟楼之际,铸钟匠姓邓名金寿,有女杏花,年方二八,窈窕聪慧,侠骨香风。金寿连铸数钟,皆不理想,眼看期限将近,一筹莫展。杏花怕父亲误期获罪,奋身投炉,遂得精铜,铸出一钟,声洪音清。投炉时其父阻拦未成,只捉得绣花鞋一只。乾隆得知此事,敕封杏花为‘金炉圣母’,民众遂在铸钟厂前建庙,叫她为‘铸钟娘娘’。传说昔日每晚鸣钟时,阖城母亲尽对小儿女说:‘睡吧睡吧,钟楼敲钟啦,铸钟娘娘要她那只绣花鞋啦……’智珠,你看拿这故事,编上一出《铸钟记》,你饰杏花,岂不妙哉?……”
当时拉二胡的和弹阮的二位,不禁哄然叫好。连澹台智珠的公公也说:“确有这么一个传说。现在鼓楼西大街上,不还有铸钟胡同吗?鼓楼后身,还有钟库胡同。现在鼓楼后墙根下,还放着一口废弃的大铁钟,更可见那好钟非一次铸成。对了,鼓楼前大街上,后门桥往南,路东天汇大院和拐棒胡同当间,现在不还有条小小的死胡同,叫‘杏花天胡同’吗?莫不是那杏花归天以后,存灵彼处?”
澹台智珠听了,虽然觉得不无可供考虑的余地,但兴致毕竟不高。她淡淡地说:“说起来容易,编排起来可就不那么简单了。比如‘杏花投炉’一场,唱腔身段谁给设计?”
濮阳荪却兴致勃勃,他手舞足蹈地说:“唱腔你自创嘛!身段包在我的身上。这‘投炉’一场,你要边唱边舞,边舞边唱,幽咽婉转,满台扑跌。啊,清朝故事,水袖难用——我倒心生一计,何不学吾师筱翠花于老板,踩跷出场?想我当年,仿吾师筱翠花于老板出演《海慧寺》,过足了踩跷之瘾,博得了满堂彩声……如今我虽人老珠黄,少不得重做冯妇——智珠,我来教你跷功,你只要拜我为师,我是毫无保留,把手传技,包你一月速成!……”
濮阳荪说到这儿,李铠已经明显愠怒,一个人仰脖干了一杯白酒,布着血丝的双眼瞪着濮阳荪,仿佛随时都要爆发。别人都只望濮阳荪,没有发觉这个“险情”,唯有澹台智珠仅用双眼余光一瞥,便已了然于心。她便正色对濮阳荪说:“算了,别瞎扯了。这戏我是演不了的。你自己去演那杏花吧。”
濮阳荪毫不知趣,仍旧滔滔不绝:“退回20年去,我怕真还当仁不让。如今我甘拜下风,权作绿叶。你既饰那邓杏花,我便饰一穷书生,两人自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订姻缘,只待花烛……谁知杏花决意投炉,书生劝阻无效——呀,那‘投炉’一场,可效‘梁祝化蝶’,来个双人舞蹈,岂不令观众神迷心醉?……”
李铠忽然站起来,一下子走出了房门。澹台智珠忍不住想大声唤住他——但又不能断定:他是不是仅仅出去方便一下?何况李铠这一回的动作,竟毫无声响,饭桌边的其他人,因为都被濮阳荪的高谈阔论吸引住了,暂时谁也没有发觉……
澹台智珠咽回了对李铠的呼唤,冷冷地截断了濮阳荪的谈话,劝大家多喝一点鸡汤……
李铠竟一去不返。连濮阳荪也觉察出气氛不对。二胡和大阮知趣地站起来道谢,濮阳荪方知自己酒后失态。他们草草地告辞而去。临出门前,濮阳荪提醒澹台智珠:“明儿个下午,一准‘萃华楼’会齐,不见不散啊!”
客人们走后,澹台智珠瘫在沙发上,仿佛不仅骨头散了架,灵魂也散了架。
公公耐心地收拾残局,又让小竹到胡同里去找他爸爸,却并不惊动澹台智珠——既不劝她回屋靠靠,也不对她说几句宽慰的话。他知道眼前最好是让媳妇自便。澹台智珠仰靠在沙发上,微闭双目,似睡非睡,就那样待了好久……
当公公洗刷完全部碗筷,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那间屋里,倚在床上歇息时,澹台智珠却忽然站了起来,她几下围好那条鹅黄色的拉毛加长大围巾,急促地走出了屋门,跑出了院子……
她倚靠在沙发上的那段时间,大脑非但没有休息,反而好像一张同时放映着几部影片的银幕,往事今景,杂沓相叠,又如同公园中越转越快的大型电动“登月火箭”游戏机,幻化出许多“救急解危”的场面,轮番比较,莫衷一是……
她不能坐待凋敝,她必须采取行动!
冲到了胡同里,她忽然又闹不清自己究竟是要采取什么行动。
李铠何在?薄幸郎!难道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去找他?真是冤家对头,管他作甚!……那么,自己刚才想到的顶顶要紧的,究竟是干什么呢?啊,对了,打电话!事不宜迟,这就去打……
澹台智珠朝胡同里的公用电话快步走去。公用电话在一个副食代销店里,她推门进去,只见一个小伙子正打着,一个大姑娘和一个半老头正等着,便站也没站,转身出来。她走出胡同,另觅公用电话,于是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鼓楼脚下。鼓楼斜对面,鼓楼西大街路南把口的地方,立着好大好高一幅宣传画,下面写着一行脸盆那么大的字:“为了幸福的今天和美好的明天……”澹台智珠虽然常从那里经过,以往却从未注意过这幅宣传画,现在猛地扑入她的眼帘,使她陡然一惊……“幸福的今天和美好的明天”?这对她不啻是一个辛辣的讽刺!她再定一定神,才发现那幅宣传画的主题不过是“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好”。她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