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局长:
知道您很忙,但不得不打搅您。您局行政处处长傅善读,在分配统建房屋的过程中,用巧妙的“倒空”手段,卡掉了您局中年知识分子的居住面积,为并非您局的所谓“名画家”洛玑山提供了一套住房,此事不知是得您默许,还是他真的把您蒙在了鼓中?不过,有一点我们是很清楚的,就是您家的客厅中,现在也挂着洛玑山请您“雅正”的“杰作”—— 所画山水人物固然很美,但同样的构图,这位洛玑山起码已重复过十次;而该人用他的“名画”行贿所得的住房,据我们所知已有三处之多。恳盼您能以爱党之心,克服藏画之癖——自己洗手洗澡,并明察傅善读的所作所为。我们除向部纪律检查委员会揭露此事外,特再专门写信给您,希望您能以党性自律!出于某种您能够理解的原因,我们在给部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信中,列举了具体证据,并署上了真实姓名,而给您的这封信,有关部分却暂付阙如。请相信我们的善意,并请海涵。
致
敬礼!
两个外单位群众
1982 年12 月11 日
看完一遍,张奇林又看一遍。面条吃不下去了,他不由得朝壁上所挂的那幅画望去——那幅装裱得颇为精致的国画,画的是晚唐诗人于《山村晓思》的诗意,上面有画家草书的原诗:“开门省禾黍,邻翁水头住。今朝南涧波,昨夜西川雨。牧童披短蓑,腰笛期烟渚。”后面是措辞亲昵的题款:“壬戌晚春为奇林兄却乏走笔玑山抱惭敬请雅正”,并在题款后和右下角“计白当黑”处各钤下一方形阴文章和一葫芦形阳文章。这幅画挂上的半年多来,张奇林确从有意无意的凝视中,收到过“却乏”的效果。不错,这幅画是老傅携来的,当时自己竟未能深想,展看之后,欣然地收下了。洛玑山是在宾馆中认识的,很自然地认识的——张奇林在宾馆中参加一个涉外会议,而洛玑山正应邀为宾馆作画——他俩的住房恰好挨在一起,在餐厅进餐时也常常同桌……当然,张奇林并未主动向他求过画,倒不是有什么顾忌,实在是心里并没产生过那样的想法,自己的客厅里挂不挂画本是无所谓的一件事。但老傅把画送来了,也就收下了,也就挂上了,也就时而看看……没想到这里面竟打着埋伏!
“咦,你怎么啦?怎么不吃面,在那儿发愣呀?”于大夫发现张奇林神色不对头,忙过去问,“都是刚才那个庞什么把你搅的吧?怎么又冒出来一封信?面条味道太淡了吧?要不要我给你加一点味精酱油?……”
“啊,不用。”张奇林赶忙把面条几下吃完,把信折起来,放进衣袋中。他镇静下来,换坐到沙发上,抽上一支烟,仰靠着沙发背,微合着眼皮。
“你干脆到床上靠靠。老傅不是两点钟来接你吗?我一点半叫你好了。”于大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反正行李都收拾好了,也就是到时候换换衣服。”
“啊,不用。”张奇林睁开眼睛,振作起来。他和颜悦色地对爱人说:“到了飞机上,有的是时间养神。现在我不如抓紧读一点书。”他站起来,朝里屋走去,走到门边,扭回身来嘱咐说:“我走了以后,你让秀藻把那张画取下来吧,卷起来,暂且搁到柜子里。”
于大夫微微有点吃惊:“为什么?挂在那儿不是很好吗?你怕挂坏了?是听说洛玑山的画儿越来越值钱?可我们又不拿他这幅画儿当存款,挂旧了就挂旧了吧,怕什么?”
张奇林笑笑说:“他这画儿有什么价值!同样的构图,人家说他至少画过10回。你们就取下来吧,我自有道理。”说完,踱进里屋看书去了。
当然,他的心情并不能平静。他打开那本心理学著作,很难读下去。除了内在的原因,外在的环境也使他不能安心读书——院子里,办喜事的薛家那边,传来了一阵更其刺耳的喧哗声。
农村姑娘和城里姑娘为什么谈不拢?
“吃饸饹!”
这顿午饭,在荀家引起了每个人不同的心理反应。反应虽然不同,其强烈的程度却是相差无几的。
郭杏儿到达荀家时,只有荀大妈一人在家。呈现在她眼前的一切,使她吃惊,使她惶惑。原来她朦胧地觉得,城里人一切方面都该比乡下人强,可是踏进荀大爷家门,定睛一看,他们住的房子竟如此狭小,不仅比为枣儿新盖的房子小,就是跟自己家的旧房子比,把里外两间搭上厨房全算上,也远顶不上它们一半大。小还不算,房子的走向也差劲。她不明白荀大爷他们为什么不把房门和窗户开在南墙上,直接通向胡同,使这房子变成北房。置身在城里大爷家的小屋子里,她感觉好多东西跟屋子的比例都不相称,这使她从心底浮上来一种由衷的自豪——所以跟荀大妈没说上十来句话,她就一个劲儿地邀请大爷跟大妈“到俺们家住一阵去”。但落座没有多久,当她观察得更加仔细时,她却又逐渐自卑起来了,因为这屋子虽小,里头的家具摆设,却似乎样样都比她以前所见过的同类东西精致美观。比如她所坐的那张长沙发,就功能、形状来说,对她固然算不上什么稀奇事,镇子上的农贸市场,如今就有人摆出这号“沙发折叠床”在那儿卖,可荀大爷家的这张沙发腿底下有比生核桃还大的电镀球,能毫不费力地拉过来推过去,这可就不一般了。再说沙发面的颜色就跟核桃仁外头那层膜儿似的,透着油亮,手摸着又软和又细腻,上头就跟钉着钉子似的,形成一个一个的窝儿,看着比平绷的面子新奇多了,四边、拐角的地方,全都那么匀称自然,一点不露缝缝钉钉的痕迹……枣儿结婚,闹着也要置沙发,看起来,要置就该置个这样的!其余的家具,像大立柜、小衣柜、酒柜……也全都比杏儿以往看见过的做工细、模样俊,就连荀大妈用来给自己沏茶倒水的茶具,端过来、揭开盖让自己吃糖的糖盒……也都显得瓷儿细,画儿精,形状俏,色彩美。
“吃点这个糖吧——这叫酒心巧克力!”
接过荀大妈递到手里的糖,低下眼睛一看,分明是条金鱼儿。剥去那支棱着“鱼尾”的糖纸,没想到里头竟是酱黑的——杏儿只知道牛奶糖是最好的糖,好糖都是白色的,越白越好。酱黑就酱黑吧,大妈给的,要痛痛快快地吃——杏儿咬了一口,没想到舌尖上又甜又苦又辣,还滋出了一包子水来,洒在了她的衣服上。荀大妈笑了:“那外头是巧克力,里头是酒,洒出来点不要紧,酒不脏衣!”
杏儿觉得那糖不好吃。她问多少钱一斤,荀大妈告诉她:“四块八一斤。贵吧?你荀大爷跟我也嫌又贵又不中吃,还不又是你那磊子哥买的。你坐的这沙发也是他挑来的,比一般的贵好几十块哩——他如今除了工资,不也还有些个‘外快’吗。他搞点子翻译,就是把那外国人写的东西,变成咱们中国字儿,他时不时能得着三十五十的,叫做‘稿费’。他每月整份工资都交给我,稿费我就不要他的了。他可是有点大手大脚,自己花钱泼洒不算,家里要置东西,他总让置最好的。他说贵出来的那部分由他补。他也真那么做了。你不看看他的窝儿么?”
荀大妈便带她去参观磊子哥的房间。推门一进去,杏儿就傻眼了。如果说外间屋给她的感觉,还只不过是比她自己家精致美观,这里间屋可就连比也不好比了,她由惊奇而不快,由陌生而鄙薄。屋子顶棚的犄角上,挂着两个黑匣子,说是什么“音箱”,任凭什么箱也不该那么怪里怪气地悬着呀,何况黢黑黢黑的,多丧气!墙上挂个盘子,已经让人觉着半疯,那盘子上画的也不知道是人是狗、是云是树,东一笔色儿,西一团线线,十足的胡闹!书橱占了一面墙,嗬,那么多书,中国书,洋书。书是好东西,看不懂也知道它们比金银珠宝还珍贵,可那些点缀在书橱里的摆设,可真让人皱眉发愣:一箍节树根,在俺们村只配捅到灶里烧火,磊子哥却把它摆在亮闪闪的玻璃门里,神码子似的供着;一些个石头子儿,俺们村东河滩上一捧一堆,磊子哥却也宝贝似的摆在那儿;还有几件瓷器,方脑袋的牛,怪模样的鹿,瞅上去还只不过是扎眼,那瓷夜猫子怎么能也搁书橱里呢?多不吉利、多不喜幸呀!……
“你猜咱们一会儿吃什么?”杏儿不知不觉之中,又随荀大妈来到了厨房。这厨房盖得倒挺大,而且从里外两间屋都有门通进去,厨房里不但有煤气罐、煤气灶以及做饭的全套家什,也还有地漏以及洗脸池子和洗衣机,并且当中支开了铺着白塑料桌布的圆饭桌,做得了饭可以就在那里吃。杏儿的眼光把整个厨房打量了一圈之后,最后随着荀大妈的声音落在了煤气灶一侧的小柜上——“咱们今儿个中午吃专为你来才做的,是你大爷的主意!”
啊,在那小柜上,的确有一架饸饹床子——杏儿走过去一看,心里不由得惊疑慌乱起来。大爷为什么要让俺吃呢?说实在的,这几年日子越来越好,细米白面早不觉得金贵,棒子面窝头,贴饼子连吃上几顿,枣儿就要嚷嚷起来,娘便赶紧张罗着给他包韭菜鸡蛋馅饺子吃,谁还光吃那荞麦面、白薯面、红高粱面搅和着压出来的呢?杏儿家的床子早就撂在仓房旮旯里,几乎被人遗忘了,那铁皮打孔做成的漏子,怕已经生锈了吧?可眼巴巴地找到北京城,进了荀大爷家,他们给自己准备的头一顿饭,却是饸饹!
“你大爷他这是念旧。我跟磊子哥乍一听觉得可乐,细一想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他不光是要跟你一块儿吃,他也要你磊子哥……跟着吃。你琢磨他那个心劲儿吧……这床子,是他头几天现做的,你大爷别的优点没有,就有那么两条,心实,手巧……”说着,荀大妈便搁上一团酱色的面,压了起来,并且笑着对杏儿解释说:“不像,是吧?因为找不着白薯面、高粱面,就单用的荞麦面——粮店里买的,如今我们这儿的粮店也卖点杂粮,给居民们倒换口味。一会儿吃的时候,咱们不光拌上葱、醋、蒜……咱们还拌烤羊肉呢,哈……咱们吃荤饸饹!”
杏儿听完这番话,觉得自己一下子完全明白了荀大爷的心思,说到底,这不就是对待如同亲闺女般的儿媳妇的做派吗?疑云飘散,心里大畅,杏儿卷起袖子,挨过去说:“大妈,让俺来吧,俺压得比您好哩!”
荀大妈并不客气,她乐呵呵地说:“杏儿你压得准比我强,你先洗洗手,你就压吧,我再张罗别的去。”
杏儿正压着饸饹,荀师傅回来了。他今天本不想出摊,出了摊也心神不宁,早想收摊回家,可是头天有个顾客修的一双皮鞋,本来说好头天傍晚去取的,荀师傅等他等到天黑,他也没去。荀师傅心想今天是个星期日,人家肯定会去取的,自己要是不去,不把人家涮了吗?宁让别人对自己失约,自己可得对人守信,这是荀师傅做人的准则。于是他早上照常出摊了,十点来钟,那顾客果然来了——顾客喜出望外,并且对荀师傅的手艺连连赞美。他是中央民族乐团的器乐演员,他今晚便要随团外出演出,这双皮鞋他是打算穿到外地去的,现在整旧如新、交件及时,让他如何不高兴!他走了,荀师傅准备收摊,可是又来了一位女顾客,高跟皮鞋的跟扭掉了,能眼看着她一拐一拐地往北边另找修鞋的地方吗?荀师傅便又替她细心地修复加固了那只高跟……
杏儿听见了荀师傅推车进院的声音,她从厨房的玻璃窗往外一望,立即认出了那向往已久的荀大爷。她虽然仅仅从家里的旧相片上见过他,而且是二十几年前的他,可是如今呈现在她眼前的这位长辈,不但那通体的形象,就是一举手一投足,竟也同她在梦中、想象中见到的丝毫不差!她停止了压饸饹的动作,僵立在那里,她心里觉着应当飞跑出去,像叫亲爹那样地迎上去叫一声“大爷”,可两条腿却如同灌了铅似的,挪动不开……
荀师傅一进屋,老伴就大声地向他报告说:“杏儿早到啦!你看,她心多实——听她娘说你爱喝酒,好酒一买就是四大瓶;听说我爱吃甜的,奶油蛋糕一买就是仨!还给咱们带来十盒鹌鹑蛋——是杏儿她弟弟枣儿养的鹌鹑下的……你怎么才收摊?快洗洗去吧!杏儿在厨房里压饸饹呢……杏儿呀,你大爷家来啦!”
杏儿这才从厨房里出来,站到了荀师傅面前。她满心满意要表达出最强烈最真切的感情来,事到临头却只是低着头,红着脸,怯怯地叫了声:“大爷!”
她荀大爷呢,本也满心满意要表达出最强烈最真切的感情来,待杏儿真的站在眼前了,却也只是憨憨地说了声:“好呀,杏儿你来啦!”便挪脚走进厨房,洗手洗脸去了。
荀大妈赶紧让杏儿再到沙发上坐下,让她喝茶、吃糖,自己走进了厨房,来到正洗涮着的荀大爷身边。她就知道他会问,果然,老伴发话了:“磊子呢?磊子怎么不在家待着?”
荀大妈便压低声音告诉他:“出去啦。跟小冯一块儿出去啦。”
荀大爷知道小冯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没想到小冯一到便把磊子勾出去了。他有点生气。他不主张把真相瞒着杏儿,他觉得磊子和小冯应当大大方方地在家里等着接待杏儿。躲避杏儿,便也是看不起他,他容不得。
荀大妈从他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思,忙又低声解释说:“是我让他们先出去转转的,是我的主意——我让他们到‘烤肉季’买点烤羊肉来,拌吃。我想着,还是咱们先把磊子有了对象的事,先跟杏儿说了,再让他们见面的好。要是杏儿一迈进咱们家门槛,就瞅见小冯跟磊子在一块儿,没个思想准备,该受刺激了……” 荀大爷便闷声不响,只管用毛巾重重地擦着脸。
当荀大爷在沙发对面的一把藤椅上坐定,点燃了烟袋锅,便同杏儿对谈起来。他们不善言辞,甚至也不善运用表情,倘若这时有一个不知底里的人在场旁听,甚至会纳闷:他们的一问一答何以会那么平淡无味,声调和节奏何以会那样平缓迟慢。然而他们双方的心都像熟透了的豆荚儿,一碰便无保留地裂开,迸出来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奉献。
听到郭墩子在混乱的世事中病逝的情景,荀大爷的眼睛并未潮湿,只是嘬那烟嘴的时间明显地延长了,而发出一种异样的吧唧声,喷出的烟也似乎更稠更浓……杏儿觉得这比泪水和话语都更让她动心。听到如今杏儿一家的兴旺发达,荀大爷的笑容也仅是浅浅地浮在颜面的皱纹中,他先细细地询问枣儿的婚事到了怎么个眉目,然后,他嘬了好一阵烟嘴,终于下定决心对杏儿明说:“杏儿,好孩子,我对不起你爹,没照应你们。你来晚了点。你磊子哥他如今有了对象了。一会儿你能亲眼见着,你别在意。你就如同我跟你大妈的亲闺女,这儿就是你的家,什么都有你一份,你随便怎么着都成……”他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便光是吧唧吧唧地嘬烟,眼睛也不看着杏儿,而是望着墙上的年画《娃娃牵桃》。
杏儿的心里一下子沉重起来。她早有猜测,早有预感,并且当她进院时,她简直以为磊子哥今天正好结亲了,可是当她进到屋里,得到荀大妈的热诚欢迎时,当她向荀大妈问到“磊子哥不在家吗?”荀大妈乐呵呵地告诉她“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时,她也确实又浮现了一些幻想,一些希望。现在,真情实况终于显现出来了,她的心确实有点装载不下。可是,难道她能眼见着面前的亲人,为她而感到罪过吗?她杏儿难道是红桃那样的小人,专算计着往高枝儿上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