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名家雅谈:文化名家读史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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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今日贺兰山

层石叠压起伏的色色石校一如披开的马鬃,一峰一马首,千峰成千骑,群骥北昂,长鬃后曳,不知是马蹄疾呢,还是朔风见烈?势态侵侵,仿佛有声。唐代《元和郡县志》载:“山有树木,青白如驳马,北人呼驳为‘易拉’(转音为‘贺兰’)。”而今的贺兰山没有多少树木了,驳马的形象却依然如故。

此山集中了我国六分之一以上的大地震,是蕴有火气的或者说是火气挺大的一座山。

九百年前,元攻西夏,为毁其地脉,灭其王气,恣意纵火烧山。“云锁空山夏寺多”,当年的三十七处山口无口不寺,现在呢?只剩下大武口的一座寿佛寺,其余寺院统统烟消云散了。

人类战争的火气,与山的固有气质相辅相成。绵亘二百五十公里的山脉北端多煤,厚处有三十多米。糟糕的是,有些露天矿形成自燃,怎么也扑不灭。我们驱车钻进一条深沟,远远就冲来了呛人的煤焦气味,崖上有些灰色煤层里正闪动着一坨坨火炭,仿佛是危病高烧的患者睁开了血红的眼睛,令人惊悸、寒心。

大凡行经秀丽的山,人能须眉沁绿,肺腑生津;从贺兰山穿堂过,我们却是“满面尘灰烟火色”,鼻孔变成了两眼小煤窑,里边是抠不净的黑灰。一座接一座的丑陋山包很像是太上老君赌气从天上摔下的焚余的炉渣,只有水沟、河滩里才现出星星点点的少许绿色,色气比飘飞的浅色蝴蝶还要淡泊。前几年我去过中越边境,茂草没人。几与丛林混同;这塞北里却是矮树如草,漫不住鞋底。反差太大了。

山里有泉吗?有。进得山来,我就住在“八眼泉”,近旁。仔细数了数,只有五眼泉水。一位军人告诉我:“从前驻在这儿的部队想进一步扩大泉眼,埋进炸药,没料想爆破之后,三眼泉弥了,拼死拼活刨不出来,寻不见了。”莫非是山泉有灵,畏怯暴戾的炮火硝烟么?沟里漾动着清泉,半山腰有明代长城的遗痕。泉水汩汩,古长城却渐渐隐灭于群山乱石之中,不经知情者认真指点,简直看不出眉目。清泉为山之灵乳,欲疏则壅蔽;长城是人系的腰带,逐渐在脱落。贺兰山有它神秘的心性。

山深泉高,其水不寒。零下30摄氏度的严冬,水还泛热气,沾濡在泉边的青草,漫天飞雪里益发是翠盈盈的。朔方塞外,简直是不可思议。我扯起浸在湿土里的半尺长的青草认了认,嗅了嗅,禁不住叫出一声:“真乃仙草!”八眼泉位于北山之正中,属宁夏境地,朝西翻过山脊便门人内蒙古地界。去阿拉善左旗的途中,下山时逢一山泉,停车洗手,水寒彻骨,一山之泉,穴位不同,分藏的火气就轻重有别。

偌大个山区,散布着我们的军队。没有泉水的地方,只有用毛驴拉水。可以说,在所有活物中,驴儿是贺兰山里的一宗“宝贝”。

中将皮定均在西北当司令官时,指定贺兰山里每个连队要喂养三头驴,每驴每月五斤料,与军粮一道如数下拨。驴儿拉水之外,哪个同志的恋人或者爱人进山探亲,也便套上铺有艳丽花被的毛驴车专接专送。皮司令早就不在了,连队也早就废除了养驴的章程,而老百姓家的驴仍在山沟里三五成群地窜游(山里看不见住户,驴儿却随处可见尤其是晚上灯熄人静时,驴儿就从一道道山沟里纷纷聚集到部队的营区里来了。每到后半夜,门口窗前“沓沓”乱响,你拉亮灯,再拉开门,灯光里是一大堆白唇长脸的毛驴,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直地瞅住你,似曾相识,似有所语,不进也不退。“沓沓”响正是四蹄跺地的声音。山夜漆黑,峥嵘巨石如怪兽,而部队营区操场平坦,况且这地方又曾经养过驴,驴儿自动集拢过来,是恋旧,也是“寻根”。

我住室的窗处,因为就近八眼泉,便有一方小巧的“贺兰山公园”,匾额题字是胡公石老先生的手笔。园内百余株自山外移植的一人高的马尾松,夜间被毛驴长嘴揪光了嫩叶,惨不忍睹,谁见了都会对毛驴表示极大的愤慨。胡公石是于右任的入室弟子,现任全国标准草书社社长,老先生是晓得自己为这样个公园题了匾,八成会气得发昏。

驴儿披着苍茫夜色乱窜,这在山里早有传统。部队早年进山无所谓营区,也没有帐篷,就在山根下河滩旁临时掘下的地窝子里过夜,一长溜地窝子表面苫着席片,御风遮沙。有一个家在南方水乡的排长图新鲜,携着新媳妇特意赶进山里度蜜月来了,小两口就睡在地窝子里。一个后半夜好梦正香,“噗嚓”一声,席沙俱下,有巨物压体,排长惊呼一声,媳妇一下搂紧了他的腰,排长伸手四摸,摸出有毛茸茸的四条柱子插在角上。战士们闻声而起,举灯照明,齐声发喊,硬是从地窝里抬出一头大黑驴,驴儿不亢不卑,扑棱双耳掸掸沙土,全不把这场骚乱当回事儿。

由北端斜伸出去的石嘴子形成很古。它伸进了黄河,却卡不断黄河流水,两岸石崖对峙,河水过之“似口喷水”。谁也料想不到。一九六〇年,这里突然成了“石嘴山市”,而且一下成为宁夏境内仅次于银川的第二大市。

名为“石嘴”,实质上比“铁嘴”、“钢嘴”厉害,纯粹是为了“咀嚼”贺兰山而勃然兴起的,是冲着莽莽贺兰山疾速壮大起来的。工业化的触角深深地扎进山里,山里形成了八处煤田,二十八个井田。中外眼馋的无烟煤“太西乌金”,以汝箕沟所出最负盛名。在吉普车上,我向在山里驻守了二十年的张团长打问“汝箕沟”三字的来历,他笑了笑,幽默地说:“这个著名煤矿是三个女人最先发现的,发现后就端着畚箕筛取。三女为‘汝’,就叫汝箕沟。”车上的人全笑了。

干涸委顿的山峦,如赤身裸体屈脊扭腰的莽汉子,哪有敢来的女人呢?小车上下穿梭于无数条山沟,我们是一个女性也没有看到。公路上遇见的惹眼的庞然大物是西德进口的一次可载二十五吨煤的卡车,驰如飞箭,目中无人,根本就不减速,不礼让,全由那些威风得不可一世的“二百五”汉子驾驶着。国产的“东风”、“解放”远远瞄见就赶忙往边上躲闪。全线这号车有三十五台,日夜不息连轴转。高速重载,容易肇祸,传说汝箕矿上别有章程;开这号车一年内安全无恙,奖励彩电一台。

“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王维);“半夜火来知有敌,一时齐保贺兰山”(卢汝弼)。千年前成楼刁斗、兵家争斗的岁月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另一幅紧张万状的奔忙景象,这是人与自然对垒的、以现代化手段强行向地球索取的另一类“战争”。

山中多宝,煤之外,石灰岩、硅石、水晶、沙金、方解石、辉绿岩、白方石蕴藏量也相当可观。五十年前,李四光就预言贺兰山的价值远远超越了表层的壮丽。

傍晚时分,天光洁净,夕阳斜射。山峦的阴面更加黑暗,阳面是异样的清晰,比照分明,使贺兰山诸峰像是堆叠而起的大型金块,万般凝重,万般静寂,灿亮而壮观……这纯真华美的景象是短暂的,正如谁也觉不出浩茫暮色是怎样降临于人间一样,谁也说不清贺兰山里为什么会有如此非凡的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