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名家雅谈:文化名家读史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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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寂寞濠梁

从小我就很喜欢庄子。

这里面并不包含着什么价值判断,当时只是觉得那个古怪的老头儿很有趣。庄子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故事大王”,他笔下的老鹰、井蛙、蚂蚁、多脚虫、龟呀、蛇呀、鱼呀,都是我们日常所能接触的,里面却寓有深刻的人生哲理。他富有人情味,渴望普通人的快乐,有一颗平常心,令人于尊崇之外还感到几分亲切。

不像孔老夫子,被人抬到了吓人的高度。孔夫子是圣人,他的弟子属于贤人一流。连他们都感到,这位老先生“仰之弥高,钻之弥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带有一种神秘感,说“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我们这些庸常之辈就更是摸不着门了。老子也和庄子不一样,知雄守雌,先予后取,可说达到了众智之极的境界。但一个人聪明过度了,就会给人以权诈、狡狯的感觉;而且,一部《道德经》多是为统治者立言,毕竟离普通民众远了一些。

若是给这三位古代的哲学大师来个形象定位,我以为,孔丘是被“圣化”了的庄严的师表,老聃是智者形象,庄周则是一个耽于狂想的浪漫派诗人。

老子也好,孔子也好,精深的思想,超人的智慧,只要认真地去钻研,都还可以领略得到;可是,他们的内心世界、个性特征,却很不容易把握。这当然和他们的人格面具遮蔽得比较严实,或者说,在他们的著作中自身袒露得不够有直接关系。特别是老子,五千言字字珠玑,可是,除去那些“微言大义”,其他就“无可奉告”了。

庄子却是一个善于敞开自我的人。尽管两千多年过去了,可是,当你打开《庄子》一书,就会觉得一个鲜活的血肉丰满的形象赫然站在眼前。他的自画像是:“思之无涯,言之滑稽,心灵无羁绊。”他把生活的必要削减到了最低的程度,住在“穷闾陋巷”之中,瘦成了“槁项黄馘”,穿着打了补钉的“大布之衣”,靠打草鞋维持生计。但他在精神上却是万分富有的,他“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万物情趣化,生命艺术化。他把身心的自由自在看得高于一切。

他厌恶官场,终其一生只做过一小段“漆园吏”这样的芝麻绿豆官。除了辩论,除了钓鱼,除了说梦谈玄,每天似乎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干。一有空儿就四出闲游,“乘物以游心”,或者以文会友,谈论一些不着边际的看似无稽、看似平常却又富有深刻蕴涵的话题。

一天,庄子和他的朋友惠施一同在濠水的桥上闲游,随便谈论一些感兴趣的事儿。

这时,看到水中有一队白鱼晃着尾巴游了过来。

庄子说:“你看,这些白鱼出来从从容容地游水,这是鱼的快乐呀!”

惠施不以为然地说:“这就怪了,你并不是鱼,怎么会知道它们的快乐呢?”

庄子立刻回问一句:“若是这么说,那你也不是我呀,你怎么会知道我不晓得鱼的快乐呢?”

惠施说:“我不是你,当然不会知道你了;你本来就不是鱼,那你不会知道鱼的快乐,理由是很充足的了。”

庄子说:“那我们就要刨刨根儿了。既然你说‘你怎么知道它们的快乐’,说明你已经知道我晓得了它们,只是问我从哪里知道的。从哪里知道的呢?我是从濠水之上知道的。”

还有一次,庄子正在濮水边上悠闲地钓鱼,忽然,身旁来了两位楚王的使者。他们毕恭毕敬地对庄子说:

“老先生,有劳您的大驾了。我们国王想要把国家大事烦劳您来执掌,特意派遣我们前来请您。”

庄子听了,依旧是手把钓竿,连看他们都没有看一眼,说出的话也好像答非所问:

“我听说,你们楚国保存着一只神龟,它已经死去三千年了。你们的国王无比地珍视它,用丝巾包裹着,盛放在精美的竹器里,供养于庙堂之上。现在,你们帮我分析一下:从这只神龟的角度来看,它是情愿死了以后被人把骨头珍藏起来,供奉于庙堂之上呢?还是更愿意像普通的龟那样,在泥塘里快快活活地摇头摆尾地随便爬呢?”

两位使者不假思索地同声答道:“它当然愿意活着在泥塘里拖着尾巴爬了。”

庄子说:“说得好,那你们二位也请回吧。我还是要好好地活着,继续在泥塘里拖着尾巴爬的。”

你看,庄子就是这样,善于借助习闻惯见的一些“生活琐事”来表述其深刻的思想。他的视听言动以及人生观、价值观,都在《庄子》一书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虽说“寓言十九”,但都切近他的“诗化人生”,活灵活现地画出了一个超拔不羁、向往精神自由的哲人形象,映现出庄子的纵情适意、逍遥闲处、淡泊无求的情怀。

就这方面来说,这两段记述是很有代表性的。后来,人们就把它概括为“濠梁之思”。而在崇尚超拔的意趣、虚灵的胸襟的魏晋南北朝人的笔下,还有个更雅致的说法,叫做“濠濮间想”,典出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晋简文帝到御花园华林园游玩,对左右侍从说:“令人领悟、使人动心之处不一定都在很远的地方,你们看眼前这葱葱郁郁的长林和鲜活流动的清溪,就自然会联想到濠梁、濮水,产生一种闲适、恬淡的思绪,觉得那些飞鸟、走兽、鸣禽、游鱼,都是要主动前来与人亲近的。”

东坡居士曾有“乐莫乐于濠上”的说法,可见,他对这种体现悠闲、恬淡的“濠濮间想”,是极力加以称许并不懈追求的。只是,后人在解读“乐在濠上”和“濠濮间想”时,往往只着意于人的从容、恬淡的心情,而忽略了“翳然林水”和“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这物我和谐、天人合一的自然环境。

作为禀性淡泊、潇洒出尘的庄周与苏轼,认同这种情怀,眷恋这种环境,应该说,丝毫也不奇怪。耐人寻味的是,素以宵衣旰食、劬劳勤政闻名于世的康熙皇帝,竟然也在万机之暇,先后于京师的北海和承德避暑山庄分别修建了“濠濮间”和“濠濮间想”的同名景亭,反映他对那种淡泊、萧疏的闲情逸致和鱼鸟亲人的陶然忘机也持欣赏态度。这是否由于他久住高墙深院,倦于世间尘劳,不免对林泉佳致生发一种向往之情,所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