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乡居闲情:文化名家修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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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乐情

刘烨园

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它离精神中最美好、最珍贵、最秘密、最缥缈、最深的什么很近、很近,仿佛永远在一起……

常常地,在探进夕阳光针的铺满落叶的山林小径,或者独立窗前,看淅沥的夜雨滴湿无人的长街……不知从哪儿就会飘来情深意长的乐曲,我的心便被轻轻托起了,来到一些陌生或熟悉的地方,沉浸在经历或未曾经历的奇妙的感情氛围中,记得,《江河水》悠长缓慢带着哭声的旋律,曾使我看到凋败的乡村:清冽、凄柔的小河,秋风扯下破屋顶上的灰色朽草,水车在疲惫地旋转,衣衫破旧的赤足少女伏在苦楝子树上抽泣,眼泪抖进脚下枯萎的野花里……我也曾随着《橘颂》如诉如怨、跌宕清越的筝音,来到汨罗江畔。高远蓝澈的月夜,竹林,山影朦胧,隔着宽阔闪亮的江面,我遥望盘髻青衫、握剑长歌的屈原,心中涌起深沉的历史悲壮感……《蓝色的多瑙河》圆润、轻快的乐曲,把异国情调的油画展现了——蓝天。白云。暖融融的阳光。地平线上是枝柯遒劲而蓊郁的森林。靛蓝的河水斜斜地流过,岸边绿茵茵的草坪上,精灵般奔跑着红裙少女……当肖邦的那支具有波兰民间风味的《玛祖卡》舞曲深沉地从夜丁香扑朔的花影里飘来时,我的神思会随之摇落到华沙近郊的肖邦故居——星空。月色。小径。千姿百态的花卉,簇掩着一幢灰墙青瓦、白窗棂、尖屋顶的欧洲建筑。遵照这位侨居并逝世在巴黎的波兰爱国者的遗嘱,他的心脏被带回祖国,埋葬在这里……《知音》真挚的倾诉,使我无限感慨人生的知音难觅,深深地敬重柔肠侠胆的民间歌女;那《乡恋》的一往情深,曾使我想起我的青春,我的故乡,我的泪迹,心田颤动不已……

我的故乡柳州,是刘三姐传歌的地方。歌仙的遗风渗透大街小巷。温馨之夜,鱼峰山下,时而粗犷,时而委婉的对歌声深更难息;柳江沿岸,三五成群的小乐队,奏得竹林和相思树都能婆娑起舞。在门口纳凉或长街漫步,高楼平屋里,常常传来曲曲轻歌,看得见舞影幢幢……难怪艺术家赵丹晚年时曾在那里长时间居住并挥毫作画,手书“天下都乐”以赠东道主。听说他骨灰的一部分,就洒在那儿。五十年代末,我在幼儿园,竟被阿姨选中,排演歌剧《刘三姐》,还登过剧场的“大雅之堂”。故作大人姿态的动作,肥大的古装衣服,模仿大人唱腔的童音,常常使剧场爆发一阵阵开怀大笑……后来呢,唱过“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到了十年动乱,也唱“语录歌”,跑“忠字舞”,表演欢呼“最新指示”之类的节目……然而,“天高皇帝远”,即使在文化专制最厉害的时候,故乡也从来没有中断自由、热情的音乐声。记得有一年除夕,天很冷,行人寥落的长街上弥漫着鞭炮的火药味,到处是“劈啪”的爆炸声和菜下油锅的声。我这个远方归来的流浪少年,踯躅在街头,很想去一位中学时代的女友那儿寻找慰藉。她一家人全是音乐爱好者。她长得很美,具有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特有的文静而端庄的神情,一对美丽、忠诚、单纯的大眼睛,会使每一个微微伤害过她的人都内疚得心碎!我来到她住的那幢四层楼下忐忑不安了,有落入困境的窘迫,有男女界限的封建意识,也有几年不见怕被拒之门外的犹豫。贴着墙,慢慢地移到三楼,那紧闭的房门却板着冷冷的面孔,使我前进的勇气消失殆尽。踌躇良久,我只好顺着黑黑的楼梯走下来,靠着冰冷的水泥电线杆凝视她家明亮的窗口。夜深了,吃饱饭的孩子三三两两地出来放鞭炮,到处是一闪闪,一簇簇的火光和剧烈的响声,我的脚冻得透凉,正想离开,那垂着白帘的窗户里响起一缕清丽悠远的小提琴前奏曲。接着,仿佛魔棍一挑,一支合奏曲便瀑布似地倾泻下来,压住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似乎在向这个寒冷的世界宣告:快乐的热情的生命是不可战胜的!奏完,手风琴伴着女高音唱起《三套车》、《我爱这蓝色的海洋》、《草原之夜》……鲜花和春天顷刻聚满我的心田!忘记了困窘的处境,飘泊的愁绪,自尊与胆怯,像被丘比特的神矢射中,我朝着那指引我的精神向天国升华的三楼走去,走进溢满歌曲的小屋,走近我终生难忘的女友身旁。大约是艺术王国的真正公民都有着伟大的同情心吧,她没有冷漠我,我们谈了很久很久……从此,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在往后的十几年里,她给了我人世间最深挚、最无私的帮助和柔情,支撑我在艰难中顽强地奋斗着……哦,她的歌声,她的深情,不论过去还是将来,都将永远不会离我而去了。

我到广西和贵州交界的深山里插队了。背着“黑崽子”的重负,尝着贫穷的苦果,连同一种孤寂、茫然,我消沉了。然而,学生气很重的我同大多数知青一样,还是常常从音乐里寻找寄托和安慰。反映知青生活的手抄诗文、歌曲应运而生。那时候,几乎每个知青都有一个用练习簿做成的手抄歌本。第一页不外乎是一些音乐家或什么伟人的名言,以及从报刊上剪下的或手涂的拙劣的装饰画。劳动归来或农闲之日,暮色冥冥或细雨声中,田塍上或土屋里,知青们三五成堆或横七竖八一躺,忧郁的歌声和低沉的吉他便响了起来。什么《走在黄昏的路上》、《三别故乡》、《雪飘飘》之类,一首接一首。只要谁带头哼起,或者怀抱吉他一拨,大伙便情不自禁地同声相随……哦,知青生活,知青歌曲,已逝的岁月,你虽然深沉,忧郁,也不失消极,但每次回想起来,都有着无限的深情,因为那是自己的青春呵!

公社的小镇坐落在江边,落后而清冷。一色的黑黑的小木楼,街面也一律是光滑的青石板,窄得勉强能挤过一辆汽车。店铺简陋古老,门口晒着芝麻、稻谷、蔗渣。木墙、门面被风雨剥蚀得斑驳陆离,残留着欢迎“检查”、“指导”,欢呼“最新”、“最高”指示的标语。梅雨时节,阴沉沉,雨蒙蒙,天老是淅淅沥沥地哭着,整日不开。这时,常常是要召开知青会的。

那天夜里,半圆月穿行在雨后的云絮里,江水和岸边的竹影婆娑迷离。“梆梆”的捶衣声早已消停。明天就要各自回生产队了,临江的石头上,吉他叮冬,口琴清婉,知青们对着粼粼江水,尽情倾诉内心的愁绪。歌声曲音,勾勒出一群发配荒山野岭的单弱身影。令人心碎欲哭的深山僻野的“老插”呵!

湿露沾衣了,好冷。我悄悄离开同伴,沿着长长的小巷走去。

一丝颤动的清越旋律,像落进小巷的溶溶月光,像月光下清澈的河水,像飘动的朦胧的白色晨雾,像春夜里热烈向往的梦,轻轻地、清晰地从远处游来,带着深长的思绪,切切的挚情,勇敢的探问,交织着痛苦的跋涉声和冷峻的沉思……是谁?在何处弹奏?我循声来到另一处江岸。

层层叠叠的石阶不规则地排列,蜿蜒到江里。月光照清了石面上的纹理和缝隙的小草,斜印着一个瘦长的拉着小提琴的身影。

曲终。执弓的手垂下来。万籁俱寂。

我认出来了,是老广。一个“老三届”的知青。

“什么曲子?”许是由于太静,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变调。

“无题。我自己编的。给我的灵魂和未来的世界。”

那年头,遭际相同很容易使人推心置腹,何况还有这月夜、音乐。我们坐在冰凉的石级上交谈起来。他说:“是文学和音乐救了我。使我从消沉、绝望的生活中发现了美,唤回了已逝的热情。还记得普希金那首著名的诗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须要镇静。相信吧,那愉快的日子即将来临……听过贝多芬的《命运》吗?他与黑暗、贫穷、感情的不幸拼搏了一生……”

我无以对答。他的话对我委实震动不小。下乡以后,除了为个人的不幸忧虑以外,我不大去想其他问题。注视着静静的夜空和群山,我想起他那充满柴味的土屋:锅碗什物堆在墙角,杂乱无章;门旁的灶土,熏黑的一溜土墙,就像一条黑色的小路。床头,不像我们这些知青,钉着杨子荣和少剑波握手,或李铁梅咬辫梢的宣传画,而是挂着一个陈旧的镜框,那里,贝多芬头发蓬乱,忍受痛苦的冷峻的眼睛,正透过漫长的岁月,注视着异国的风云和这一代人的命运,注视着老广在油灯下读书和思考的身影!我忽然感到,自己并没有理解他那支深邃的曲子,它好像还包含着更加宽阔的胸怀和精深的思想……

接着,他拉起了舒曼的《梦幻曲》、肖邦的《落叶》、马斯涅的《沉思》,一缕缕的旋律使我忘却了现实,忘却了自我,心灵飘忽在亘古永存的精神世界里……

我们起身回去了,沿着无人的小径。沾满夜露的草叶散发着清新的气息,镇上的公鸡一声接一声地叫了。我觉得自己长大了!

几年以后,我终于在大学的一间梯形教室里,听到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

——冬冬冬冬!神秘的命运叩门声响起来了!教室里充满了力的旋律,严厉而急促,由近到远,时弱时强。这是一条用音乐描绘的人生之路。一个身影在跋涉、搏斗、相持……光怪陆离的黑夜,雨后的石巷,积云野马般地在狭长的上苍翻滚。森严斑驳的门楼。陈旧的飞檐像奴隶举着锁链的双臂。残月偶尔露出云层,照出高墙挂下的雨痕,水珠莹莹的蓑草长发般垂贴下来。苔衣如绒的墙根,摇曳着蓝色的红色的蝴蝶般的石竹花。青石板铺砌的路面,年代久远,磨得光滑无棱,石缝间嵌着碎玻璃似的粼粼积水。一个人影反抗着,跌倒、挣扎、站起来!衣衫褴褛,满眼污迹血印。雄狮一样怒竖的头发,铅一般,鹰隼似的不屈的眼睛,瘦削的尖颔,紧咬的牙关……一切似乎阒无声息,又似乎听得见惊心动魄的急喘、呼喊,连同闪电、雷鸣。相持。激烈。缓慢。泛白的新曙……

我很惊讶,那人影多像老广!画面多像我插队的小镇!其实,这位知青朋友正因投身于“四五”运动而在铁窗里盼望着自由。我陷入了深深的思念的痛苦中……

在大学读书的那几年,除了书,艺术系扬起的琴声和白杨林里少女的歌声便是我最亲密的伴侣了。它们把我从夜色朦胧的林阴道引向遥远、广袤的天地;我也常常坐在草地上倾听着,心儿飞向那些凝聚我深厚感情的岁月和地方。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流下最真挚的热泪……呵!谁没有值得忆念的过去?谁没有又苦又甜的时刻?谁没有一片只属于自己的感情的草地和小花?想起它们,谁又关得住自己夜风般漫开的思绪呢?

是的,在人世间跋涉是艰辛的,我时觉感到乏累,但乐神永远和我在一起,给我许多遗忘或新鲜的柔情、力量和幻想,使我觉得人生、世界是那么神秘和美好,抑或有点淡淡的苦味儿。于是,我又坚定勇敢地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