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乡居闲情:文化名家修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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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最后的海菲兹

肖复兴

说来有些惭愧,一直活到四十来岁,才知道世界上有个海菲兹(J·Heifetz)。

去年夏天一开始就那样闷热,一直延续了整整一个夏季。就在那个夏季快要熬过去的一天夜晚,没有一丝丝风,只剩下汗浸浸如虫子爬满全身一样的感觉。我随便打开音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立体声音乐节目正介绍海菲兹,播放着他演奏的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那乐声一下子吸引了我。我不能说曲子美,那是不够的,浅薄的。只有历尽世事沧桑,饱尝人生况味的人,才会拉出这样的琴声。那有力的揉弦,坚韧的跳弓,强烈的节奏,飞快的速度,如此气势磅礴,飞流直下三千尺般冲撞着我的深心。进入第二乐章,一段飘然而至的抒情柔板,真给人一种荡气回肠之感,像是河水从万丈悬崖上急遽跌落,流进一片无比宽阔深邃的湖面,那湖面映着无云的蓝得叫人心醉的天空。悠扬的琴声立刻侵入我的骨髓,我禁不住全身心为之颤动,浑身血液都融化进那无与伦比的琴声之中。虽然是抒情,他拉得依然沉稳,决不泛滥自己的情感,让人格外感到深沉,犹如地火深藏在岿然不动,冷峻无比的岩石之中。

这就是海菲兹!这就是贝多芬!是海菲兹把贝多芬那宽厚而博大的气势表现出来。虽然我知道这是贝多芬所作的惟一一首小提琴协奏曲,为了纪念一位名叫丹莱莎·勃伦斯威克的伯爵小姐的爱恋之情,但决非只是恋人浪漫曲。我从海菲兹的琴声中顽固地听出的是对一种刻骨铭心的理想历尽磨折而终不可得又毕生不悔孜孜以求的复杂心音。这样的琴声不能不让我的心滤就如水晶般澄清透明,锤打得更坚强一些而能够理解人生,洞悉人生。最后一缕乐声消失了,我还愣愣地站在音响旁,望着闷热无雨的夜空发呆,只是一下子觉得天清气爽起来,星星一颗颗可触可摸,晶亮而冰洁。

我第一次认识了海菲兹,便永远忘不了他!我忽然涌出一种相见恨晚,他乡遇故知的感情,浓浓的,竟一时搅不开。

我找到有关海菲兹的传记材料,才知道早在我第一次听他演奏这首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的两年前,他便死在美国洛杉矶的一家医院里——八月十日,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夜,他走完了人生八十四年的旅程。而我却以为他一定还活在人世,还会为我们演奏他和我一样喜欢的贝多芬!

这位出生于俄国,有着犹太血统的美国小提琴演奏家,是当今最伟大的小提琴家。肖伯纳曾这样写信给他说:“爱嫉妒的上帝每晚上床都要拉点什么!”音乐界则众口一辞:“海菲兹成了小提琴登峰造极的同义词。”所有这一切评价,他都受之无愧!听完他演奏的贝多芬这首小提琴协奏曲,我曾特意找到其他几位小提琴家演奏的同样曲目,结果我固执而绝对排他地觉得没有一位能够赶上他,没有谁能够将乐曲那内在的深情,磅礴的气势,以及作曲家那特有的宽厚脑门中深邃的思索,一并演奏得如此淋漓尽致!无论是斯特恩、祖克曼、帕尔曼,还是大卫·奥依斯特拉赫!这位十一岁便开始以独奏家身份巡回演出的天才,一生足迹遍布全球,总共行程二十万英里,演奏十万小时。光看这两个数字,就是多么了不起呀!他所向无敌,征服了全世界小提琴爱好者的心!

这不仅因为海菲兹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演奏技巧,更重要的是他有着一颗与贝多芬一样坚强而博大的心灵。他在世八十余年中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可谓阅尽春秋演义。无论日本地震后,还是爪哇暴动后,天津被日本入侵后,他都赶赴现场演出,以他宽厚的人道主义的琴声与那里的人民交融在一起。二次世界大战中,他上前线为战士演出三百余场。他对战士们讲:“我不知道你们需要什么?我将演奏舒伯特的《圣母颂》!”他赢得战士们的掌声。《圣母颂》成为他为战士演奏次数最多的曲子。一九五九年,虽然他已经宣告退出舞台,而且刚刚摔伤不久行走不便,为了参加庆祝人权宣言十一周年的活动,他仍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抱着小提琴,走进联合国大厅演出。正因为海菲兹有着如此举世无双的技艺和人格,才赢得人们对他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经久不衰的爱戴。当他重返苏联演出时,那里的音乐爱好者不惜变卖家具等贵重物品,凑钱买票观赏他的演出;演出结束后,年轻人伫立街头久久不肯散去,等待他从剧场出来,向他高声欢呼致意!

我对海菲兹越发崇拜。我注意搜索广播节目报上海菲兹的名字。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预报中有他演奏的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托斯卡尼尼指挥。我提前半小时便将调频台对出,把准备录音的空白镀铬的金属带装好,像坐在音乐厅中一样,静静地等候海菲兹的出场。非常遗憾,那一天天不助我,噪音比往常严重得多,无论我怎样变换天线的角度和方位都无济于事。但我还是将这长达四十分钟的曲子录下音来,反复播放,一遍遍沉浸在海菲兹那炉火纯青的琴声中。即便是杂音也无法遮挡海菲兹的光芒。

不过,毕竟有杂音。我希望能够买到一盘真正海菲兹的磁带或一张唱片,原版的。我竟像现在年轻人迷恋他们心目中的歌星一样,开始跑音像商店,寻找海菲兹的踪影。不过,我知道,我寻找的是一位足可以跨世纪的音乐巨星,不敢说是恒星,但决非年轻人心中常变易变的流星。可惜,王府井、西单、灯市口、北新桥的“华夏”门市部、琉璃厂的“华彩”销售点……都没有海菲兹……海菲兹哪里去了?他的琴声曾传遍世界,仅在美国胜利唱片公司一家便出版过他的长达二十六小时的乐曲录音,还只是他全部演奏乐曲录音的三分之一。这该有多少不同品种的磁带和唱片!为什么偏偏我就寻找不到呢?莫非我们果真如此淡漠海菲兹?

我不甘心,仍在寻找。去年底,北京农展馆举办的第三届国际音像制品展销会的目录上,我见到了海菲兹的名字。不仅有他演奏的贝多芬,还有莫扎特、勃拉姆斯、布鲁赫……我真高兴,跑到农展馆,却是扫兴:海菲兹尚在迢迢旅途之中,他的唱片尚在海上运输轮船的船舱里没有到达。毕竟有了希望。那船即便半路遇到风雨,即便沿途意外抛锚,它总会到来。那是我的红帆船!

我实在没有想到它竟然这样慢。一直到今年春天,我在灯市口音像制品商店琳琅满目良莠不齐的激光唱片橱窗里,才看见了J·Heifetz几个字母,黑色唱片封面上醒目的白色手写体,是海菲兹的亲笔签名。签名旁便是海菲兹的黑白照片剪影。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照片:苍白的头发,宽阔的前额,高耸的鼻梁,左手抱着或许便是那把一八一四年产的跟随他一生的小提琴,右手持长长的琴弓,面部表情冷峻,俨然花岗岩石一般。但我知道就在这近似冷酷无情之中蕴含着他的深邃与真情。他将自己炽热的性格不是燃起火,而是凝结成玉骨晶晶的冰。他拉琴时身体几乎纹丝不动,绝不像有些琴手那样动作幅度大,或故意甩动自己潇洒的长发,更不会如我们有些浅薄的歌手那样搔首弄姿。我懂得,这是只有阅尽历史兴衰,看遍程朱演变之后才会具有的胸怀与品格。这是只有繁华摇落之后才会出现的疏枝横斜、瘦骨嶙峋。他不会为一时的掌声而动容,也不会为些许的挫折而蹙眉。望着他那双冷漠得几乎没有光彩和眼神的眼睛,我心中涌动着对他的一份理解和崇敬。

非常可惜,这是一张西贝柳斯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激光唱片,而不是我与他都那样喜欢的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我还从未听过西贝柳斯这支协奏曲,不敢断定自己是否喜欢。我仔细将橱窗里每一张唱片又看了一遍,依然没有海菲兹的第二张唱片。我决定还是买下,毕竟这是海菲兹的西贝柳斯,爱屋及乌嘛,海菲兹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更何况唱片上还有海菲兹的照片和手迹。

我对服务员小姐讲要买这张唱片。她风摆柳枝般摇到店铺后面找了好半天,居然空手而出。“对不起!唱片只剩下这一张,其余都卖光了。你如果要这一张,我就从橱窗里取出来!”她这样对我说。我只好点点头,看来还有比我幸运的捷足先登者。她从橱窗里取出这张唱片。这是美国RCA唱片公司一九八六年出产的激光唱片,上面落着尘土,灰蒙蒙地遮着海菲兹瘦削的面容和他那把心爱的小提琴。我拂去尘土,海菲兹无动于衷,依然凝神地望着不知什么地方。我买下这最后一张海菲兹唱片。无论怎么说,它是我自己拥有的海菲兹,虽然它是这里最后的海菲兹。

回到家,听听海菲兹琴声中的西贝柳斯。啊!一样令人感动。一开始小提琴中庸的快板头一句柔和的抒情中蕴含着力度,就立刻把我吸引。随后,低音的沉稳、高音的跳跃,与浑厚大提琴伴奏的谐和,让人感到芬兰海湾海浪苍苍、海风拂拂,一派天高海阔的画面。第二章的柔板演奏得绝非像有的琴手那样仅剩下缠绵如同软软的甜面酱,而是略带忧郁和神秘低音区与高音区起伏变幻,像静静立在海边礁石上,对着浩瀚的、包容一切的大海诉说着悠悠无尽的心事,让人遐思翩翩,能够忆起自己许多难以言说如梦如烟的往事。虽然,明显北欧的韵味与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日耳曼风格不尽相同,但依然是海菲兹!他不过重宣泄个人缠绵的情感,而是更看重浑厚人生的理解和追求。他不屑于大红大紫的艺术效果,而把琴弦拨动在内心深处一隅,静静地与你交流、沟通。这在第三乐章快板中更可以明显触摸到。我感谢海菲兹又给了我大圆脑袋秃顶的西贝柳斯!

一天,朋友来访。我请她听新买的这张海菲兹唱片。我向她推崇备至地诉说海菲兹,对她讲以前没听过西贝柳斯这支小提琴协奏曲,买了这张唱片第一次才听到,才知道其妙不可言……其实,这些话都是多余。她是我童年的朋友,我们是街坊。那时,她的弟弟是个狂热的小提琴迷,靠着灵性和刻苦拉一手好琴,几乎是无师自通。他惟一最好的老师便是唱片。只是那时我们都是一群渴望太多胃口太大却又实在太穷的孩子。她弟弟一直盼望能买到几张当时的密纹唱片,永远据为己有而不再向别人借用,却苦于手头无钱。是她这个当姐姐的省下住校的饭费,为弟弟买了一张旧唱片。那一年暑假,院子里便整日响着这张唱片放出的小提琴曲。他弟弟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学着唱片拉他的小提琴。她呢,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托着小下巴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静静地听着,直到夕阳镀红她周身,辉映出清晰的轮廓,仿佛是一幅木刻画,那门框便是画框,每天下午悬挂在院子里……在弟弟的熏陶下,她也成了音乐迷,比我懂音乐,用不着我絮叨,她一定会和我一样喜欢海菲兹的。

没错!她立刻听入了迷。渐渐地,我竟发现她的眼睛里蓄满晶亮的泪水,映着眼镜片上一闪一闪的。西贝柳斯这首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结束时,她半天没有讲话,然后突然抬起头来问我:“这支曲子你以前没听过吗?”我点点头。她又问:“小时候?忘了?”我皱皱眉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接着说:“那年暑假我给我弟弟从委托商店买了张旧唱片,我弟弟学着天天拉琴,你怎么忘了吗?就是海菲兹演奏的西贝柳斯这支曲子呀!”

我好悔!对音乐爱好来得太迟!那时,我只迷文学,不怎么喜欢音乐。天天单调地听一支曲子,心里还有些腻烦。谁料到呢,那时海菲兹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过我的身边,我却如此漫不经心地与他失之交臂!那时,我不懂人生!不懂世界!更不懂历史!我未尝过艰辛,未受过坎坷,未见过各式各样的嘴脸!自然,我便不会懂海菲兹!他没有责备我年轻时的幼稚与浅薄,今天,在我迈过不惑之年的门栏时,他重新向我走来。这是命中割舍不断的缘份?还是冥冥中幽幽主宰的命运?

是的,只有在今天我才稍稍听懂了海菲兹。

童年,是听不懂海菲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