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刊时间]1940年8月。
[创刊地点]桂林。
[创刊背景]
日本侵略者的铁蹄正在中国的大好河山间肆意践踏,中国人民正处在奋勇抗争的艰难岁月。这时有大批的文艺工作者和文化人士,从沦陷区辗转来到桂林。一时间,桂林成为抗日战争时期除“孤岛”上海之外的又一个文学创作的中心。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野草》月刊于1940年8月在桂林创刊,为32开本文艺刊物。当此之际,由夏衍、聂绀弩、宋云彬、孟超、秦似为编辑,当地科学书店总经销;自第3卷第5期(1942年2月)开始由秦似担任主编;出版至第5卷第5期(1943年6月),被由民党政府勒令停刊;1946年10月在香港复刊,新1号,并改为不定期刊,仍由夏衍等五人组成编委会,用“上海野草出版社”的名义出版,发行人方溪;自新5号起,改称“野草丛刊”并各有题名:《野草丛刊5·九儒十丐》。
[作者秦似小传]
(不详)
[创刊词原文]
野草(代发刊语)
鲁波尔在他论及高尔基的一篇短文里面,对自从十八世纪的“生活主人”上台之后的文学,作者这样的说明:“在文学里,产生了人的变形,有一种人的脸变成‘资本(主)义的兽脸’,另一种的脸在苦难中变得畸形了。”
这也真说着了一些文明国家的进步作者的心里话。赛珍珠比喻中国的抗战作禽兽放弃巢穴而避免难于先,佛烈达渥比喻苏联之国家“占有”土地与德意志之国家“统治”土地为一丘之貉于后,而木户增一更早在“中国事变”后不到一年,就苦心孤诣地证明了大和民族的文学最初而且最精彩的是所谓国风,即和歌,开头的一篇就是《宫庭篇》。但半殖民地半封建而又正在苦难中挣扎的中国,其文学本质正如政治本质一样,是远离着这些文明国家的。我们的抗日现实主义作家,在他们的主题与形象里面都创造了“人”,歌唱了“人”,改变着一大群苦难者的“畸形”的相貌,要使他们从俯伏着的奴隶地位站起来。无论成就如何,已经在这道路上进军,总是的确的。
然而我们虽然自称善于憧憬光明,却同时也善于忘怀灾难。前线和敌占区正在一枪一弹搏击敌人,在后方倒有穷奢极乐,豪华郁丽,坐汽车上馆子,过私货发大财,口里说的是抗战建国,心里想的甚至手里做的却可以是抗战建家。(这样的“抗”作动词、“战”作名词解。)对于这些人,他们只感兴致于“叫我如何不想她”或“山在虚无飘渺间”之类的女声独奏,文当然是多余的。如果也看看。那就正是把兽脸涂上化妆粉,使奴隶戴了隐身符或者涂白了鼻子的一类。为了这些杰出的人们,和他们公子哥儿、帮闲们和帮忙们的兴趣,这一类读物真是鸿运高升。方兴未艾,而由其销数之多,装帧之美,自视之高,又足征有钱且有闲的欣赏者层正在方兴未艾。爱伦堡曾将这类精于鉴赏者们比喻作精于食事的食客,他们爱好的是一盘腐臭的野鸡。林语堂先生最近又在“生活的享受”上面给我们指点:中国人的精美食谱,同时就是良药。他还给我们考证出来。中国人素来对于病都是“先以食疗,不瘥,然后给药”的。所以即使同是野鸡吧,于外国那些杰出的英雄们不过贪奇嗜野,而于中国的这些们则还有养身息生的功效——一剂极度温和的镇静剂。
在这样的时势下面,我们却办了小小的《野草》。
命名《野草》,用意所在,并非全然因袭,也说明着我们对样的一个小小的东西。并不高瞻远瞩,自己先给它一个卑之无甚高论的名号。野草虽然孕育于残冬,但茁长和拓殖却必须在春天的。如果严冬再来的话,它自然还得消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固然说明草莽之类的顽强,然而也同时是自然界的机械循环的悲剧。这种机械的循环,于人类倒不能类推的。大抵人间的春天到来,严冬自己就必先宣告死灭。不过这正是野草身外的事。
在目前它只是芜杂丛生,荆莽交错,既无花果之望,亦无枝叶之阴,亦非大树,因之也没有什么什么风了,不能供若干者们的乘凉,是显然的。它只希望给受伤的战斗者以一个歇息的处所,让他们退到野草里,拭干伤口的血痕。再躺一会。如果因疲劳而至于饥饿,则掘几把草菇,也聊胜于无。虽然没有维他命,更不能同时做药,倒是可以恢复一些元气,再作战斗的。至于原本就很康健的人们,自然也可以到这原野上来呼吸一些苍葱的气息。呼吸固不如吃大莱同时吃下良药一样方便和简单,它即不甘香,也还须用力,但若果肺部不健全,却正需要一些野气息,餐必肥甘补品,仍不足以保证深在内脏的溃烂面不扩大起来的。
这里不是锋镝所在。不是作战的前线,然而却划了一道“人”与“兽”的分界。如果畸形的受难者们正立起来的时候,兽脸就将被刷清或者自己藏起来。
我们知道,今年十一月十二日便是中华民国国民大会开会期间,将决定民国的前途和国民的命运,而在这之前,大不列颠帝国限日本于十月十八日以前结束中国事变!弄一点笔墨,比起正在用血去淤塞侵略者的枪口,用生命去争取民族的自由的一大群青年人,正如培根所说,是“以花边去比喻枪炮了”。然而“英伦的雾”以至“美国人的狗”一类的东西正大量地在印,这事实又教育了我们,即使同是花边,也还有硬软好坏的分别,有的只准备给太太们做裙带,有的却可以替战旗做镶嵌。加以上面所说的种种,就印了《野草》。
一九四零·七
[焦点评析]
何以《野草》为刊名?这是因为《野草》原出之于鲁迅之书名。
孔子曾盛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所以诗以悱侧缠绵、温柔敦厚为主;扩大开来,中国的思想,也都以中庸为主。不偏之谓中,不倚之为庸,就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注脚。舍乎此,不是过火,就是不及,都属于偏激者流,为中国的传统思想所不许的。鲁迅先生的思想本来是反传统的,而《野草》却最为特色,全部是乐而淫、哀而伤,毫无温柔敦厚、不偏不倚之气。《野草》中间所表示的绝望,是真实的绝望以上的绝望;表示的憎恨,是真实的憎恨以上的憎恨;而他所看见的黑暗,也是真实的黑暗以上的黑暗;所感到的寂寞,更是真实的寂寞以上的寂寞。
郭沫若曾有一首诗,题为《天狗》,大意是说天狗为热情所苦,无可奈何,把太阳也吃了,月亮也吃了,而且把自己也吃了。《野草》中也有如此情况,那是由于许多苦痛的经验教训所养成,觉得天下事无一可为,也不知如何为,而偏又不能不为。为则六面碰壁,扶得东来西又倒,甚至连自己也被淹埋在唾骂中;不为又目击一般“造物的良民们”,生不知如何生,死不知如何死,生不如醉,死不如梦,而人类的恶鬼则高踞在这些活的尸骨、死的生命上饕餮着人肉的筵席。而自己偏是这些良民中间的一个,而自己偏是这些良民中间的觉醒者!宛转呻吟,披发大叫,遍体搔抓,捶床顿足,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为什么,要什么。文艺是苦闷的象征,也许还有多少商讨余地,但在对鲁迅先生的《野草》的场合,却极为确切:
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
在《野草》里,《淡淡的血痕中》又说: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迭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的良民们!
绝望于应该绝望的,憎恨所应该憎恨的,以真实的黑暗为黑暗,以真实的寂寞为寂寞,毫不粉饰敷衍,这也正是《野草》的命名宗旨。
秦似在创刊词中说:“这里不是锋镝所在,不是作战前线,然而却划了一‘人’与‘兽’的分界。”而这帮文人,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激,办了小小的《野草》,而“命名《野草》”,是意味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草莽之类的顽强”。
记得夏衍曾在《野草》复刊号上,再三地论证了野草前期所受到的种种磨难:
《野草》这本小小的杂志六年前在桂林发刊,那时候也正是光明和黑暗交错的时候,我们明白地看到和感知到了不远的光明,但是我们也无法闭上眼睛不看到眼前的黑暗。是这么一小群不甘沉默而又不肯阿谀的人,于是我们就在绵密的文网中钻寻一个小小的罅隙,曲折迂回,替苦难的人民传达出一些呻吟与诅咒。把自己的身分规定为自然生长的野草而不愿意做点缀沙龙的盆花,这一念就决定了这个小刊物的六年来的运命。春天是践踏,秋天是刈割,冬天又是一把野火,几年的岁月就在这种不断的摧残下面支持过来。一九四三年以后,他们也居然做到了不让我们在地面上抽芽,可是现在,我们不又从瓦砾堆中透生一棵新芽了么?有苦痛就有呻吟,有暴虐就有诅咒,我们不相信暴君们的压制可以使中国人民永远无声。
由此可见当时,统治者的黑手是如此的毒辣,又如此的无微不至,即使是一棵小小的野草,也不放心让她随意生长!——然而。统治者又是何等的卑怯,何等的恐慌啊!只要看它连见了离离的野草也不禁心惊胆战。不得不摧残而且存心毁灭她,就可以分明地看得出统治者的座椅是如何的在摇摇欲倒了。然而,野草是摧残得掉、毁灭得光的吗?自居易早就说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决不是麻醉的安慰,如果真理不会死亡,那“野草”就会不断地再生。由此,不妨再引用鲁迅《野草》一书的《题辞》作为本文的了结: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革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由是,该刊物被命名《野草》的用意所在,也就大自于天下了:“野草虽然孕育子残冬,但茁长和拓殖却必须在春天的。如果严冬再来的话,它自然还得消亡。……不过这正是野草身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