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人类学与中国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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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对话:人类学与中国传统的讨论(2)

徐杰舜:惊蛰最早醒来的是熊。有个外国学者研究熊,为什么它半年冬眠生命力就那么强,怎么保存它的能量?他装成熊,打一个半导体的东西到熊的身体里,观测熊在冬眠时的呼吸,养分的消耗等,是很不错的研究。最后发现熊有一种激素能够控制,这是从医学人类学的角度来看。中国传统第一是在完全跟西方不同的背景下生长出来的文化体系。如果没有西方的影响,它顽固地发展下去,我们今天可能还是经史子集四部,而不会讲你是什么学科的,理科还是文科。但是西方的东西还是比较科学,我们接受了它。第二,中国传统是多样化的。今天艾娣雅坐在这里就是一个符号,看起来与我们普通的黑头发黑眼睛不一样,但她是很坚定的中国人。上午有人说她是外国学者,她马上就做出了声明,我很钦佩。她汉语、英语都说得很好,维语就更不用说了。今天晚上我们请到她来参加这个座谈,就很有意义,很有符号意义,说明我们中国的传统是多样的。我们的侗族作家潘年英也是。将来你们有机会一定要到黔东南去,那真是人类疲惫心灵的最后一个休闲的地方,到那里什么你都会忘记。到处是五彩缤纷美丽的服饰,皮肤白得像糯米一样的美女,还有背着枪的帅小伙。中国光是一个汉族就不得了,还有那么多民族。我也说过研究汉族的太少了。汉族这么大一个族群,人口达到12个亿,在全世界简直是一个庞然大物。我们自己现在好像觉得不要再研究汉族了,可美国来了一个通知,他们在2008年4月要召开一个“汉民族再研究”的研讨会,请我做一个主题演讲。汉族的传统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地把各种不同的族群、不同的文化像滚雪球似的卷进来。最近张艺谋拍的巩俐演的那个《满城尽戴黄金甲》,那是唐代盛世,照文化大革命来看的话,全都是流氓阿飞,袒胸露背的。文革以前穿牛仔裤公安局一剪刀就剪开了。现在不同了,汉族文化的多样性本身也是非常丰富的。

既然人类学要面对的是这样的一个中国传统,就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思考。我们的文化走向了多元一体。费老的“多元一体”我认为是结构论的,还需要把它再扩展一下,是从多元走向一体,是一个趋势,是过程论的。有些人没有用人类学的方法把它看作一个互动的、变化的过程,可能认为中华民族一开始,从黄帝、从熊那个时候就有了,那是不对的。人类学要回到历史的真实,中华民族是从多元走向一体的非常漫长的历史过程,这个过程就是互动。互动当中就有碰撞,就有冲突和和谐,就有新的认同。一个朝代出现了新的认同,又出现了新的民族再向前滚动,又认同,越滚越大,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实际上是在抗战的时候中华民族的意识被激发出来,到中华人类共和国的国歌唱起来,中华民族才算形成。按西方民族-国家的建构来讲,中国拿什么来建构啊?说汉族代表中国,如果胡书记十七大讲“汉族复兴之路”,那肯定是不行的,说“壮族复兴之路”、“满族复兴之路”那也不行,只能讲“中华民族复兴之路”。你也同意,他也同意,我也同意。中华民族的认同就要和国家建构匹配起来。正如费老讲“美美与共”,否则就是脱节。这个从多元走向一体的过程就要从人类学的眼光来看。这才是中国的传统。这就是我从舒宪兄的发言那里得出的想法。打断你太多了,抱歉!

徐新建:刚才的发言很精彩。这个话题这样讨论我还是很有兴趣。我想对刚才的话题做一些回应,另外想再明确一下我们今天晚上到底在谈什么,来做一点说文解字的工作,说一下“话语”——我是指狭义的话语,不是早上讲的那个中国话语。本来徐杰舜教授讲的是人类学的中国特点,但我觉得不大好讲,然后改成人类学的中国之路。叶老师觉得这有点自卖自夸的感觉,谁承认你是中国之路了?然后想找一个中性点的,有点理论意义的命题吧,那就叫“人类学与中国传统”。这虽然有点偶然和即兴,但还是挺有意思的。上一次我们谈了“人类学与国学”,当时我自己对这个话题是持一种比较谨慎的态度来探讨问题的,因为这两个话题都很难讲。第一,人类学是大家认可的一个比较强势的学科;国学呢,是一个新兴的运动,这个运动有政治含义有社会含义,有很多体制的因素。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国学几起几落,现在谈,它不是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它跟人类学这样一个号称客观的学科之间是不太好对话的。上次我们就是绕着讲,什么是人类学,什么是国学。今天我们把这个话题往前推进,讲人类学与中国传统,这样就比较有意思了。所以我先做一点回应,一会儿两位被多元一体“多元”进来的学者也可以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我先说后面这个部分。今天我们说中国传统,这个传统跟社会学关注的不太一样,是一个长时段的、传承的东西。跟民族学也不太一样,因为民族学是一个很晚近的学科。人类学创立的时候最早是关注人类的传统,这很长。它思考从考古学、古生物学的意义上讲,被界定为“人”的那个动物是从哪里开始的。大概人的生命时间有十万年,后来再有人从非洲走出来。另外,人类学还从进化论的角度关注人将走到那里去,这是很有意思的,但我们今天的很多学问不谈这个,只谈现在。讲中华民族就只谈现在,没有过去,也是没有未来的。为什么没有未来?因为从生态问题看,这个发展的模式就是没有未来的。这是个数学问题,一算就非常清楚,地球的煤、石油等资源可能只有五十年,可我们都不去管这个问题。但人类学是有这种眼光的。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学是一个研究传统的范式,一个更开阔的学科,所以从人类学来谈中国传统我觉得是很有意思的。反过来讲,中国传统也是很有意思的。今天时间有限,我们先提供一些讨论的方式。

第一,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前一段时间学术界讨论的一些区分,我觉得很重要,一个是把文化加进来。这个传统显然是跟文化相联系的,都是人类的一种活动,而不是自然现象,所以叫传统文化。现代以后,或者说现代性对传统文化做出的区分,其态度就是把过去古代化,好像传统就是过去的东西、死掉的东西,是要消灭的,就讲我们要向未来看。现代性因而就取得了一种革命的、一种合法性的话语权力。但后来又把这个词语颠倒过来,用汉语表述是文化传统。传统文化是说这个文化死掉了,但其实很多文化现在还在活着,所以应该叫文化传统,按张光直的说法即是“文化的统一体”,是延续体。西方文化是断裂的,玛雅文化、中华文化是动态的连续的,这叫文化传统。所以第一个区分: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是很有意思的。

第二,大传统和小传统。这在人类学里谈得很多。但这个区分有问题,凭什么把民间的、非文字的东西叫小传统?我们介绍这个结构,但至少在价值判断上应该是平等的,互补的。结构主义的任何一个局部哪怕很微小也是同等的。人的器官你敢说某一个器官不如另外一个器官吗?中医的理论就不这样认为。你牙疼起来想自杀,可能就比大脑更重要。痛风哪怕一个脚趾头也是让人受不了了。所以现在这个结构是应该颠覆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要把小传统看成是大传统。“礼失求野”这个“野”就是图腾。我们对打引号的这个“小”注意不够,完全把它排除在精英之外。从来源来讲,“小传统”是西方殖民主义的产物,它把所有非西方文化看成是小传统,在中国学术界里又把非汉民族传统看成是小传统,把百姓的看成是小传统。这个区分我觉得有问题。当然区分是很必要的,现在很多人还连这个小传统都看不到,根本不知道在儒家文化下面的小传统的根。

第三个区分是刚才讲到的中华“多元一体”当中的汉传统与非汉传统。这一区分在结构上也是有一定问题的,但我们现在只能借用这个区分。汉这一个民族一方跟五十五个民族的多方相对应。刚才叶老师讲的西夏很不简单,它区域不大,时间也不长,但它文化中的因素在整个中华文化里面是很重要的。金沙我们也还不能解释。汉族很大,是从人口上来看,但从文化类型来看,文化是没有大小、没有多少之分的。而且从文化史来看,可能有的结构上比较小的因素,借用进化论来讲,它的作用反而更大。所以,借用二分法的汉与非汉也是一种区分。当然它应该是多分,即便我们一分为三也是不够的,文化一个就是一个。我们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比如语系、礼仪等,比如铜鼓的类型,或者是蛙的类型来分,这样又是另一种分法。也就是说,在承认现在非常行政化的区分下还应该往前做。五十年代的这种汉与非汉的区分跟大传统和小传统一样都简单化了。

第四个是国家传统跟地方传统。比如最近讨论的帝国叙事和草根叙事的一些比较性研究。帝国叙事今天王明珂也谈到三个类型,正史、方志、家谱。早前四川大学在开“原始复兴与文化认同”研讨会时也谈到类似的话题。怎样看待国家话语之下的民间、地方、甚至是个人的传统,还值得我们探讨。

第五,在讲传统时还应该分阶段。简单来讲,至少就有老传统和新传统,因为传统是个时间的动态过程。中国传统没有一个本质化的、一成不变的传统。我们不断在裂变,今天我们读叶老师的书,可能熊图腾那个时代我们一无所知。我们跟着司马迁走,就认为中国传统的创始人是孔子,我个人对此是不同意的。本来就有一个前孔子时代,或者说前中国时代。孔子崇拜国风,我认为十五国风每一个都是一个传统。今天我们守传统可能只是守某一段、某一个类型的传统,所以要把传统的时间重新划分。我们还是要承认孔子是很伟大的,但他不是唯一的创始人。前段时间我们请到澳大利亚来的王一燕博士,她批评现在的秦始皇热。她找了当今的几部电影和电视剧,她讲当今的秦始皇叙事里面有很多问题。简单讲,她认为这背后有个预设,认为秦始皇是中国的统一大业的完成者,就假定在秦始皇以前有一个早就统一的中国被分裂了。他们的观点是秦始皇建造了中国,这个时候中国才开始,在秦始皇之前有一个前中国时代。我觉得这个话是值得我们讨论的。那么叶舒宪老师的熊图腾就在讲这个前中国是什么样的,他说得很谦虚,还有蛙、蛇,彝族的虎,其实都有可能。所以在中国传统这个框架里面的时间序列上还大有文章可做。

当我们能做到我戏称为“说文解字”的功夫时,我们才可能讨论什么是中国传统。现在许多学者认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学术话语,我经常提醒他们说,你错了,我可能不认同你说的那个话语。说到国学,他也说这个是不争的,我坚持请他还是说一下,结果他说是儒学。我说,对不起,你还有道家没有讲呢,还有佛教,还分藏传佛教、汉传佛教、南传佛教呢。汉传佛教八大宗,你说的是哪一宗?怎么能简单地说国学就是那一个呢?今天很多人讲我们要弘扬中国传统,我们就要分别一下他说的中国传统是什么。所以前面我首先回应了一下我们今天在谈什么。再重复一遍,人类学与中国传统是很好的话题,因为人类学就是关注人的传统、人类的传统、生物的传统、生命的传统、地球的传统。我们现在已经把地球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所以人类学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资源。叶舒宪老师谈到人类学学科的包容性,此外人类学还有自我反思的能力。以人类学作为一个参照来谈中国传统,这个话题很有意义。第二个,我要补充一下的就是对何为中国传统我们还需要来辨一辨,才可能往后推进。

艾娣雅:首先,不论是上午参加会议的学者还是现在在座的各位,这个题目引起了我们很多的思索。就我个人而言,谈这个中国传统还很嫩。刚才讨论时叶教授谈了他的一些学术见解。正如徐(新建)老师刚才讲的,中国传统是一个很难搞清楚的概念,很大。对这个概念见仁见智,大家都感觉到它本体的构成有很多部分,但在学理上如何界定至少是应该有一些共识,这样讨论才有同样的问题指向。人类学有太多的话题,我们都在思索,以研究、讨论等各种方式在回应。刚才我在想人类学的跨学科性是非常重要的一块,第二要强调的是它的草根性,还有包容性。这与我们中国传统有太多的东西可探索,我很想再继续思考一下,听听大家的意见。围绕上午的会议,我们应该建构中国自己的体系,还要有现实的关怀。作为一个学人,我尤其感觉有几点焦虑,一是学术积累,不同学科背景的人从不同的视点去探索会呈现出它应有的轮廓来。我注意到在用人类学跨学科的基本理念来研究中国传统方面,叶教授的研究非常有特点。他从实证、考古的角度去寻找失落历史的环节,他采用的多学科的方法是严谨的。还有徐(新建)教授讲的非常有必要的一点就是如何划分中国传统——文化传统和传统文化、历时的和共时的、大的和小的文化传统,以及多元一体的问题,叙事问题等,有很多东西都需要我们关注。

我关注的区域是西北的新疆,这一地区从生态的角度审视,对人类是极有挑战性的生存环境。那里人类的生存方式,绿洲文化本身也是一种传统,是一种文化生命方式的演绎。它也是中国大文化传统的一个有机构成部分。在当地它是一种非常有特质的文化类型,从全国的文化景观来看,这一地区又是最早和其他几大文明系统发生接触和交融的地区,在文化的长河中有很多东西沉淀了下来。通过河西走廊到了陕西一带,它就有了很多的变异。在中国民族的历史中有很多互相的撞击,对这些从学理上现在还没有一个分期,缺乏重新审视。所以我们谈中国传统有一个起点是传统的内涵,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不了,再谈人类学的问题,它的内在逻辑就是粘合不清的。我就先讲这些吧。

徐杰舜:艾娣雅,我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中国传统当然也包括维吾尔传统,维吾尔传统和中国传统的关系你觉得该怎么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