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燕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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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引

谁都悄悄地等着那莫名其妙的袭来吧。——可怪的是,谁都这样兴高采烈地等它来呢。今天巴着明天,明天巴着明天的明天;可是——到底有几个明天呢?谁知道!也许我倒霉,只有十个了;您运气,还有二十个;他吃过半斤人参四两鹿茸的,有三十个;更有专念“阿弥陀佛”的她,有如胡麻子俱胝个。谁真知道喽!谁能有“齐天大圣”般的本领,一路金箍棒直打上森罗宝殿,拿起阎王爷的账本儿来,蘸着一笔浓浓的乌烟墨一概勾之,喝声“了账!了账!”也没有谁能比管辂先生算得出“南斗星君”“北斗星官”几时在着象棋,几时想喝白干儿,几时要吃鹿肉。平按,此下原注出处今删。而且终久无益,小说书上顶爱说延阳寿一纪,我替他想想无聊得很,一纪只有十二年,多活这十二个年头,再干点什吗?多叉几百圈麻雀,多看几十回真光电影儿,多听几本“畹华”的太真外传之流——虽说是东方独有的艺术——斩眉霎眼一晃,那白得来的一纪阳寿,好比一块小方的黄奶油,早被咱们一啃二嚼,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得孤苦零丁,跟着大高个儿,带高帽子的黑白无常鬼,荡悠悠而去。那时虽已没有耳朵了,却更分明地听得见第十八姨太太哭得真伤心,真可怜呢。且不但此也,譬如另有一位老爷也曾梦入幽冥,照例添了阳寿一纪转回老家,立刻就叫:“春兰,拿算盘来!”自己动手,的搭的搭,九归九除,横七竖八的算清楚了;抬头一看,今天太晚了没法可想,很很的拨去一子,长叹道:“四千三百八十三!”明天孙子淘气,后天陪姨太太出门,到第三天下午四点半钟朦胧醒来,掐指一算,阿呀!不好!只剩了四千三百七十九天。愈算便愈少,愈少便愈要算,心中好比滚油煎,身上有蚂蚁在那边爬,其时果真“梅郎”唱的是太真“内”传,也怕未必有这雅兴了罢。然则钻头觅缝去打听这不速之客,到底是几时几刻光降小斋——万一是午时三刻呢又怎么办?——真真多此一举,反不如你我这样庸人安然度日,活得好像大罗天仙一般,高寿活到九十九,还巴着百旬大庆;再活一百零一岁,以人寿二百年之说论,依然如日中天呢。岂不很好?岂不很好!即使嘴里正念着天花乱坠的喜歌,而他老人家就从此溘然,也毫不打紧,总不能说是被咒死的,难道活到一百零一岁还不算够本吗?至少要比那位算学名家高明出不知几万万倍。

谁都应当兴高采烈地活着的,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法了,然而何等的好笑,这总是莫名其妙的事吧。陶诗“世短意恒多,斯人乐久生。”世虽短而我不以为短,生固不久而我以为久,且以为久得颇可乐,这寥寥十个字比古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说得更好,真写得出这兴高采烈的所以然来。只要自己以为有几百岁好活,这不结啦,又何必当真活个几百岁去尝试一下。此达人之言也,惟区区之意总期期以为不可。

我的脾气大约不是不近于那位打算盘的老头儿的,所以觉得垂头丧气活着,会比兴高采烈的神情看过去略为得体个一点——自然不是说舒服。死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可怜,可怜的是这兴高采烈去死,这是大可不必的。譬如说要杀头了,杀头就杀头罢,也莫奈其何。还有阶级,您道怪不怪?一言不发是好汉子,叫骂甚至于不免哀哭,也是人情;独有听了这消息,忽欢欣鼓舞走上大堂,乱碰响头,“谢大人的恩典”,又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然后抖抖瑟瑟地被绑上法场,这总可以不必的吧?难道果真必要吗?因此我最讨厌这兴高采烈的神气。明知一不是忠恕,二不算聪明,无非没理由的一种偏执而已,可是我没法改变它。自己过着日子,垂头丧气的时候为多,看人家在那边兴高采烈,有点儿妨忌,有点儿鄙薄,觉得满不是那么一回事。

试比方咱!不知来从何处去到那里,也不知到底有多们长多们短,看起来倒似乎是一条花团锦簇的路,路上有高矮参差俊丑不一各式各样的人,拥挤非常。小孩子想立刻变大人,可以不读书了,可以自由地吃喝顽耍了,跳勒蹦勒的走过去了。青年们看见女人大垂涎,姑娘们碰见汉子有点动火千方百计,寻死觅活想去成眷属,生儿育女,白头到老,搂抱呀接吻呀,走过去了。更有一班年轻力壮的人,念兹在兹地要升官发财,升了官还想升更大的官,发了财还想发更大的财,富贵没有巴够,已经在那边想益寿延年,寿考还不足意,更想重新做起小孩子,吃奶妈的奶,白日飞升妙不过,再不然尸解也还对付,他们摇摇而摆摆,跌跌之撞撞走过去了。平按,原稿有这个之字。他们这班妙人儿,瞪着大眼只管往前看,看得神迷目眩,口水直流,以为不知道有多们好顽哩。即使挨肩擦背走着的人,猛然脚底下一个就此爬不起,也毫不在乎,只悄悄冷笑,或假意做出长叹的样子,说一声“可怜”,心里却不断地自慰道:“反正这回不是我,不要怕!”我还是照样高高兴兴地走去,自然有好处在前面等着我哩!这条路何以这样的千妥万当,又何以长到如此这般,都出我“意表之外”,无从说起。叹逝赋上说:“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难。”善注:“此路即死路也。”人家笑他注得笨,我笑笑他笨的人比他更笨,笨到当头吃了一棒,动也不动一动。

在路上的,不但对于前途希望甚多,而且对于眼下珍惜倍至,至少自己的身体总宝贝得肉麻万分,咳嗽会变成肺病的,肚子疼许是盲肠炎,“勃瘰头当发背医”,真好比一朵鲜花,大气儿都吹不得,别说磕碰了。别人呢,成千累万的化灰化烟,漠不关心,而惟一已之是爱,不知道自己的皮囊难免腐臭,终久是蚂蚁口中的粮食,又看见谁人真骑鹤吹笙过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燕窝鱼翅白白的填下去不少,冤哉冤哉!不免又想起靖节翁的名句来,“客养千金躯,临化销其宝。”曹操的儿子也说过什么“生在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对于一己如此,对于外缘亦然。一把裁纸的刀裁衣的剪,丢了必找,找不着要生气,甚而至于疑心老妈子偷了去,要打发她走路。一支“三炮台”点着没有吸,失手“扑嗤”掉在痰盂里,马上会跳脚拍手叫阿呀。小的尚且如此,大的更不用提。丢了情人的表记,谁能不发急?小儿女生病,谁能不焦心?伤离念远谁能不淌眼抹泪,咳声叹气?失恋之后,谁能不翻天覆地闹个无休歇?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是我的,要好好的收藏着,那又是我的,要好好的保护着,我何所在,尚且一无所知,而贸贸然老着脸皮尽说“我的我的”,又岂不可怪也哉!

对于生命本身和它所曾接触过一切的外缘,必然有相当的黏着性,尽管程度各别分量不同,其为黏着则一也;所以竟可以说这是生命力表现的一面,和生命力大小强弱为正比例的。有时反而特别小,如出世的修持颓废的享乐,似乎不可解,其实无非碰壁之余倾向于离心,论其根底绝非例外。

讲到这儿,生命的本身快要挨骂了。压根儿就许不成东西。佛家所谓生老病死的苦,都只是生的苦;没有生何有于病,何有于老,更怎样死法?把生命的痛苦一古脑儿归到咽气的这一刻去,很有点说不通。再说得Paradoxical些,并无死的苦,只有生的苦。自来只见活人诉苦,有死人诉苦的吗?没有。——黑驴告状是一例外,然而所告的状还是生前公案,并非和阎王爷打官司。若嫌它欠精密,还可以这样说,生的苦是什么滋味,谁都尝过的,死的苦谁都没有尝过,即使不便愣说它没有,也无从确凿地说它有。“未知生,焉知死。”我们平常说死,只是说不生。真的死无可说不必说,至少死了再说。

依名理立言,佛家可以有死苦,我们不可以有。佛家以生死对待流转无极,死只是生命流转中的一境界;我们所谓死是生命的彼端,最后的一点,很像佛说的“涅”。他们千辛万苦的修持,只抵得我们家常饭菜般的溘然长逝,真真占尽了便宜。所以若一面采佛家生为苦之说而一面用我们自己的死即灭之见,那么死非但不可悲可怕而实在可爱可钦。在事实上咱们的立场却不会比他们强,或者远不如。所以不如者,他们有他们特别的修持方便,虽然极笨极古怪,而我们没有,永远不会有,我们不能全盘承受这生苦论。

生固然很苦,但也并不全然苦,这是老实话,我不愿作矫情的戏论。如见春花秋月不能说不美丽,逢俊侣良朋不能说不幸运,得赏心乐事不能说不痛快。硬把乐说成苦,真是何苦!所谓苦乐也者皆不足以尽生的意境,于我只觉得一味的可哀而已。非苦则不“哀”,无乐又何“可”哀之有?依苦乐的万般错综萦绕,人间悲凉的剧遂宛约地映现着。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这奈何两字神理绵绵,真是可哀的绝妙注脚。就生的过程言,解脱也是粘着;兼包止境言,粘着也是解脱。惟其滑不脱又粘不住,所以没奈何。这不但对于最后的默想是如此,在一生中从小到老亦复如此。

我们的一生谁不是草草地断送的,又见谁真细磨细琢地咬嚼生的滋味过。所谓细细的过只是我俩的妄想,而云里雾里妈妈胡胡一辈子,这才是永久的真实。千奇百怪的人物风景都像活动写真般眼面前飞走,从其间相互的关连里不免生出离合悲欢来,于是在心上刻划出深深浅浅的痕迹;但这些痕迹和其他的外缘一般,也会跟着年月的奔流渐远渐淡,终于秋烟似的全灭了。从这一点,即使说我们明明活着却好比不曾活着,也不算过于不通。

举一个极短的例子,譬如我到天津去顽三天。第一天高高兴兴的跑了去,一点不觉得;第二天白天也还好,只有点儿迷胡;到晚上看华灯璀璨,人影参差,不由得一念兜的上心来,惘然独语,“快换片了!”果然第三天早上,尖厉的一声叫子,火车轻轻地把我驮到黄绿的大野中去,简直换了个世界。这三天的生涯,即在当时已如无物,何况回想!

以电影去比方人生,我觉得实在有点儿像。人的一生分为若干的段落,如几本几幕然,论做法也有做得好的,也有歹的,论戏情也有怪肉麻的,也有恶很很的,论观众有尽点头的,也有乱摇头的,有笑的也有哭的。可是某一幕映现的时间假定为A,则不管有多们好看,无论谁,决不能比A更多看一秒钟;反之也不能少看一秒钟。比方总只是比方,在生的剧场中不许闭眼睛,除非你退出。

这一幕映毕,那一幕接上来了。看得真乏味偏偏老不肯完,看得真得神倒又没有了。一到快换片子的当儿,不论你对于前一幕爱看与否,看够了没有,总之要逼你勉强去看第二幕,且你的喜怒哀乐一定要被当前的幻景所颠倒播弄,至于忆中的情景由它跳跃去,只黯然待尽而已,岂有他道哉!就是这样子蝉联而下,直到灯明人散,“明日早些来罢!”而我们的明日只是“来生”,我们的来呢不来只是“未卜”。然则贾波林的笑片可以重看,独我们的不能,这是何等的“鹅绒”呢。

以年时言,有幼少壮老之别,以地方言,有东西南北之殊,这都是所谓段落。各段落间荣悴悲欢尽管各别,但有一点绝对相同的便是不息的流动。再绕个弯儿说句斯文话:各段落间荣悴悲欢之所以各异其趣者,乃此不息的流动实主之也。这有顿渐的两境。

何谓渐转?如说六点十分天亮了,意思决不是说在六点九分五十九秒上依然漆黑一团的夜哩。大约四五点以后,必须经过乌青青鱼肚白等等暗昧朦胧非昼亦非夜的境界,然后转成所谓六点十分的大天亮。另一面呢,顿变也是有的,积渐之极则顿生焉。“履霜坚冰至。”晚秋的霜华与早秋的风信,早秋的风信与残夏的荷香,残夏的荷香与盛夏的汗臭,不能算不近;但结冰和挥汗,您瞧差得多们远。履霜是渐而坚冰是顿,然非履霜则坚冰亦无由而至。变化只有这么一回事,顿渐却是在此在彼两种看法的不同罢了。再以前例说罢,六点九分五十九秒诚哉和六点十分没有很大的不同,但正午与子夜的区别却并不小;尽管没有明划的界线,昼夜毕竟还是有的。以再前例言之,我到天津去,决非预备有去无来的,所以一脚踏到天津的地面以后的每一刹那,都一点一滴向着归程,不必等到他们送我于“老车站”,方始说我要回北京。

凡某变化就其邻近的各点谓之渐,就其两端谓之顿。两端并不孤另另地站着,必然依傍它们的左邻右舍;故举渐可以包顿,举顿不足以明渐。渐是顶利害的,聪明人好像曾说过;不过像我这样的傻瓜,怕只怕这一个顿字,使咱们大惊小怪的,往往是这个顿。顿也不见得不利害。我只十岁罢,看小说新报第一期的插图,憨痴的小儿,腼腆的少女,憔悴的中年妇人,还有一骷髅,倒说这就是一个人的影子。这种老套头现在看去已不算新鲜,但这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从此他明净柔软的心镜上永远有这狰狞的面目,改变他一生的颜色。大约刊画的人,不曾想到的罢。

真理未必就真得出奇,陈言也许是真理的一面吧。必千千万万人都想过说过方为陈言,这岂不就是千千万万人所有过的感触,难道它竟会一点道理都没有?陈言务去戛戛其难,真真又吃力又不讨好,做句翻案文章,陈言便是中庸之言——您嫌不时髦,其实,错了。孔二先生现在很出风头,不过我不好拂您的意思;——那么民众的话总该懂得罢。平按,心余自己也有点缠夹二,民众运动在禁止中,民众的话与中庸之言身分悬殊,乃混为一谈,奇哉!既然知道“难”,便不该“去”,还说什么务去!您瞧古诗十九首那一首不是老腔调,却不大听见有人骂它腐化,虽然现在也难说。平按,此节比拟不伦,口气幼稚,牢骚突发,无理取闹。

“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种感慨老得可以罢。惟其搂着如花的美眷,所以回首流光万分懊恼;亦正因为流年似水不曾等过谁来,所以把玉精神花模样的情人终于给孤负了。白发和红颜对照,芳华与迟暮结缘,是人人都有的悲感,不必定要多愁多病的身,倾国倾城的貌,方才配“心痛神驰眼中落泪”。转瞬之间,艳冶在风前零落,灵智也是一闪的电火罢。生命的颜色芳香,以体力的衰颓日趋于黯淡憔悴而犹不自觉,直到蓦然回首,昔梦前尘恍如隔世,方才知道年光走得好远,把我们早给拉下了。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回头怎么样?不回头怎么样?人生一个破瓦罐,不回头最为得体,虽然不免回头更是人情。

人生一世,做小孩子好像顶快活,却偏偏想它不起。最小的几年简直全不记得,六七岁以后渺渺茫茫,自十岁以至三十岁,这一杯青春的醇醪回想起来馋涎欲滴,“好酒!好酒!”可是当时呢,狂鲸吸水,到口干杯,又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由你礼部堂官说得舌敝唇焦,谁耐烦“一口一口的喝”呢。过了三十岁,即使你将来康强老寿花甲重逢,也是下坡的车子了,去得何等的即溜呵!看人家刚断奶的已在学步,夹着书包的已懂得看女人,结婚未久的已在做母亲,如我辈的中年人,不垂垂待老复何所待呢?

“酱汁中段”,幸登古稀之年也只有三十年的快活。这三十年中,困觉先去掉一半,还有不少打岔的事儿,生病啊,拉屎啊,办公事啊,至少又打个七五扣,归齐只剩了十一年三个月。平按,这又在算账,又在用陈言,心余的记性不错。那促狭的短命,真会“细细儿过”倒也罢了,正如兼好上人所说的:“倘若优游度日,则一岁的光阴也就很是长闲了。”但这班傻大姐浑小子,由他那样的聪明,只怕未必听得懂。人到中年,方渐渐体会出一点点儿生是怎么一回事情,只可怜残肴冷炙剩也无多,由你嚼啐骨头也将同白蜡,滋味毫无。况且年纪再老下去,又要胡涂,不免重新发十七八个昏方肯咽气。这何苦来!人寿这样短,什么事也来不及做,好像“大英国”的萧老爹曾经说过的。

各式各样的变花头,收梢结个大倭瓜,变花头不足奇,结倭瓜也是当然,可怪的是那里来的倭瓜子。我不怕自己与草木同腐,也不恨充当蚂蚁的一顿早餐,只诧异这条生命的何来。有时午睡瞢腾,醒来心上一,仿佛直往下沉,仿佛四无抓挠,又仿佛大祸要临头;定睛细看,一切都照常,很合式,不多也不少,多只多了一个我。假使一旦没有这个我,我想一切还会照常,还会很合式的。

想去死吗?不,决不!只愿生命忽然遗失,或者被贼骨头偷了去,顶好困醒一觉,干干脆脆地不见了我,那没“南无阿弥陀佛!”但偏偏不,一醒来跷起脚先看见我自己雪白的高脚跟。“直头讨厌笃!”所以只得再去寻死觅活。刀乎?绳乎?河水乎?井水乎?抑海水乎?安眠药水乎?还是仙丹乎?何去何从?

寿终正寝的,面孔已经有点讨厌相;何况悬梁的要伸舌头,投河的要鼓肚皮,服毒的要变青黑脸,抹脖子的,阿一哇!头儿好像西瓜,丁零当郎滴溜扑落地直掉。临命以前曾写出班香宋艳的奇文,曾留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倩影,都毫不相干,反正得出一次乖丢一回丑,和带绿毛笔挺挺的僵尸在伯仲之间而后已。

再说也不大好办。火葬,我总疑心会烧得滋滋作响,臭气薰天;浸在水里,烂胖起来更糟;给老鹰吃,怕它挑精挑肥,扔下一只眼睛半只耳朵不吃;保存在玻璃棺材里,未必人人有这福气;给鬼子去试验有点不高兴;说来说去,还是刨个深深的土坑往里一埋这个老法子顶妥当,明知也一样的要发霉变烂,只是眼不见为净,孝子慈孙之心庶几慰矣矣!然又终于不免为蚂蚁们当早点心,究竟也不很合算。话又说回来,贼骨头若老找不着,那么随便同仁堂达仁堂一个子儿一包的“九还大丹”,炒豆一般吃它个几千胡卢。然后“吾知免夫!小子!”

好好儿细细儿活着不成,算我不曾活也不成,一定要妈妈胡胡活着去等死,那方才算“的确行”,这多们古怪!幸而我老是看人家去死,老实说自己还没有死过呢。“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落水鬼的疯话。我要死,至多也只死个一回试试看,第二回“恕不”了。何况口袋里还有一个子儿一包的九还大丹。

虽然如此,眼睁睁地看人家直僵僵一个,直僵僵一个,家里人围着他哀哀地哭,也活得太不得劲儿。若死者我认识他,更难免多少的伤感。若不幸是我的故人,我的至亲,这一种死生之戚,竟许弥漫于心识的表里,影响于我对一切的态度。所以以傍观的地位看生命的神气,不见得就会比自己反省高明。

死者澌灭无余,往而不返之谓。有些人呢以为如此大佳,了者好也,人世纠缠得还不够,死了再去纠缠着,未免不智且伤美。长往不返,以他们的眼光看未始不是好事,至少也不是坏事。记得山叔老人未跌下火山以前,曾在不苦雨斋中大家谈过,若死了果真要到阴间有许多麻烦。例如:见了无穷的老长辈老老长辈,一个个都要请安问好,他们还许带你去朝皇见驾,大碰其头,偶然一不小心,对着大明的祖宗说什么“本朝深仁厚泽”,立刻要碰钉子。六十岁的老头子赶着二三十岁的少年,规规矩矩叫“爸爸”;二十岁的小伙子不得不搂着八十岁的老太太,亲亲热热叫“夫人吾爱”。大太太同时可以有三四位,一个不好,就打翻醋瓶醋罐,大闹幽冥。小孩子老是吃着奶,老是不会大。殓时的朝衣朝帽,若子孙忘记了焚化冥衣,就得老穿在身上,连上茅厕的时候都脱不下。更有阎王爷非刑拷问,牛头马面们竹杠常敲奇苦百端,形容不尽。

另有一班人真相信灵魂出窍,黄泉路的远近好比到一荡外国,去了自然就回来。所以供桌上的酱肉骨头不妨咬嚼,绍兴老酒也喝个三钟,穷了有元宝锡箔可以救济,受罪有和尚道士可以超度,想呼奴唤婢则有泥塑的金童玉女,想抽鸦片烟则有纸札的全副烟盘,子孙生病他先叹气,子孙富贵他也荣华。总之他名说死了,却没有死干净,还剩个一点儿,严格说来他是没有死哩。

哲人长闲,愚人瞎忙,我们不忙又不闲,尴尬。把死人当作活人看,死马当作活马医,平注,又在信口胡溜。我虽办不到。但死得一干二净,据说非常合式,我也不大相信。自己会死得如此的干干净净,即说明是美事,也有点害怕;若所亲昵的看他斩钉截铁地躺下去,愈加使我不堪。平居形影相接,言笑可通的,一转眼不看见,永远不再相见了,这不但不可忍耐,不可解释,简直是不可思议,不思议。

如依感情,我不是不喜欢宗教的,即使下等的宗教我也喜欢。我喜欢仙,我喜欢神,——只有菩萨端坐在莲台上,好像不大舒服——我喜欢狐狸,我也喜欢鬼,即使它不肯变红衣女郎来魅我,甚至于碰见十七八代的老祖宗在黄泉路上握手谈心,也不觉得很讨厌。老爹们不以为然吧?

然而我的叔叔姑母们,看这小孩子不敬祖先,不信鬼神,方以为是十足的新党,岂不冤哉枉也!“车旁军”的意见,我怀抱中满坑满谷哩,不瞒诸位说。假如果真,上边三十三天遍住神仙,下面十八层地狱满填怨鬼,一世界一如来,一洞府一妖精,岂不比我们的世界分外有趣?只要一跷辫子,平按,这是古语,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译文,仍之。马上可以看见这些古怪的顽意儿,又有什么拚不得?亲戚朋友们死了,也无非在这几个地方游来荡去,那怕找他们不着。“您先走一步罢,我吃完这筒烟就来。”难道我独独不会这般坦然地说吗?

可是不成,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环境都来警戒我,这世界不是这样子的;肉体以外不见有生命,生命以外不见有世界,一切在你面前变灭,你也变灭于一切里,既无法可想,也没有例外。这严冷的事实世界,我惟有忍耐,我惟有默认。

还偷偷地告诉你们,有一回我正嘻嘻哈哈过着孩提般的好日子,何来突兀的事变,巨浪般的打到心上,把蓬勃中的兴会和意气,卷得落花流水,无影无踪。自此以后,沉浸于悲哀之渊里消受一味透骨的冷,连丝毫的想像力都不再有,更不必提憨笑的重温了。我痛感幻灭的可伤。

逝者暂住在别人的记忆里,能有多久呢?忆中的渐渐抛却也就可以算永逝了。我由不得要努力追挽这些日就泯灭的影子,在笔墨间留下一二分的痕迹来,明明知道和谁都不生关系,死者更加无所为,只当作我自己的悲哀的玩具罢。

以前的也记不得了。庚戌之夏我在苏州,一个郁闷的傍晚,油灯没有点,天色有些黑了,蚊虫轰轰,成群搭淘的在“做市”,忽然走进一远方的客人,把姊姊误认作母亲,我们拜见后叫他舅舅,他便是沈彦君。

那年我十一岁,姊姊比我大一岁。我记得清楚,母亲的屋子靠南窗有一张长抽屉桌,他就坐在这桌子东边的靠椅上。不到一两个钟头,我们已经和这新来的客人熟得非凡。晚上都在老梧桐树紫藤花棚的书房里说着话,我们听得出神,好像无论什么都是新鲜的。我手背上忽被毒蚊子叮了一口,又痛又痒且肿,可是还有滋有味的听着,听着。直到母亲催了几遍,才挨墙摸角进去睡觉,而他们的话正说得热闹哩。

第二天一早直往东书房跑,他正在检点送人的礼物。我第一看见大理石面的圆桌上添了许多泥马,各式各奇,跑着的,卧着的,站着的,有低着头的,有扬着头的,黄的,白的,枣红的,数了数一共八匹,他说这是“八骏马”,都给了我。原来是给我的!弄弄这匹,摆摆那匹,十分高兴,尤爱那匹狂奔着的枣骝马,后来还为它做了一个红蓝闪缎的锦鞍。他同时给我的方墨盒至今还在,枣骝马呢,可惜查无下落了。他喜欢我,我自然更要去亲昵他。只是不久就听见讲什么“攀亲”,他且时常以此来逗我笑,弄得我很窘;而且对于所谓攀亲也者,当时并不感兴味,有时以太窘而竟生气撅嘴,虽然心中好像也添了一种渺茫的关系,和他有点儿私亲,暗地里在傲视我姊姊。自他北去以后,我们真是老盼着他来。

壬子以后,春秋佳日,他每年南来,来时多半住在花园里的达斋。园虽不大,也有苍润的山石,曲折的池馆,扶疏的花木。长廊下我和他比放汽枪顽,在屋子里又围着他听讲聊斋,谈狐说鬼,娓娓不穷。他们若打牌,我就看着。有一回我摇另另坐在一张轻巧的洋椅上,正看他的牌忽和出一付三元,我狂喜仰后就跌,四座愕然,这是一直传为笑柄的。

顶怕他有客来,如果老不走,我真气闷万分,再去张张看,总还在那边聒聒而谈,也不知讲些什么。他若出门去拜客,便觉不以为然,在家里顽顽不好?出门有啥好处?碰巧风和日暖,恶客不来,太阳快要落山,他带我们到观前一带走走,买点小吃,那最快活不过。我至今还想吃吴苑深处的扁豆糕,细滑白净,上面洒着红绿的糖。

晚饭以后总是闲谈,我在圆桌子旁边听着。黄黄的洋油挂灯下,低了头,无聊地看桌上红木边缘纹理的细密和嵌着的大理石面的光滑,无端有点枨触。“这清闲的景象不知有几回?”大约是这一类的念头罢,我还想得起来。这可以说是惘然的初见。

乙卯初夏初次北行,到天津后暂住他家,父亲先进京去了。他住的洋房,粉红色的墙壁,挂着美丽的古画,我觉得很精致。海边的气候,傍晚风凉,与江南又不同。一星期后,阴历五月朔,天气睛佳,他带我上了到北京的火车,从阔大的玻璃窗里看见近的原野村落,绿油油的麦子和高粱。以后我来往这条路上常常看见这景色。自那年秋天我们移家北京,他一直住在天津。到丁巳年,紫君和我成婚,她是他所最爱的女儿。

恕我打个岔,说几句关于沈彦君的话。他是一个嗜好很多,性情极厚的人。这五十年中,他一味兴高采烈地活着,爱那一切,依恋那一切,执着那一切。他爱他的儿女,也爱他的亲戚故旧;他惯于宦海中浮沉,却老想优游泉石;他爱看画,也爱看如画的山;他摩挲手中的鼻烟壶,又喜徜徉于暮年缔构中的南山别业;小至于一盆小枫,高不过三寸,细得像一根铅丝,大而至于突兀老苍的雷峰塔,一杯子整个儿的西湖,无不在他珍惜之中。他在天津,惦念那钱塘的故乡;等到回到杭州,我看他也无日不在梦见京华的软红尘土。而我于垂髫之日,就听他和我父母谈讲搬到塘栖镇上如何的好法,什么临河觅屋又没有蚊子,大门口泊着鱼船,自己挑拣新鲜的鱼虾,果园到处都是,只管采着吃,我们听得津津垂涎,恨不得马上就搬去;后来看他们只是口说不动,耳朵都起了腻,也就淡然置之了。其实呢,他何尝想冤咱们。他的一生时时结想,处处流连,半成虚愿,在傍人看来未见得不是傻罢;但在我如何能存这个念头,你们原谅我,我是不能够的。

他的壮年有能吏之称,而一近暮年思路日窄,执着日深,于人情物理的洞达渐不如前了,我又何必替他深讳。他也和其他的老人一般的怀想从前,悲观现在,不放心他的儿女,尤其不放心他的小儿子,觉世路风波之可畏,愁孩子们入世的艰难,不但艰难而且危险,寸积铢累,节省区区娱老之资,望其可以坐大,为儿孙们百年的基业。我从小就跟着他顽耍,十余年中他兴致一直是那样好,惟独最后这两年以来,简直忧煎倍急,意绪萧寥,即有时还带着我们游山玩水,吃吃小馆子,我看他尽有点儿勉强。本来一个人一过中年,筋力衰颓,无复有回翔的勇气,再看看婴婴宛宛的姑娘,跳跳钻钻的小子,后顾茫茫,如何放心得下,积想既久,自成痴执。我当时嘴里虽不说,心中也不以为然,觉得这又何必呢。”今日追思绝非恕道,对于平昔所爱敬的尤非所宜,但已觉无从忏悔了。青山黄壤之间,他撇下我们悄然自去。一幌好几个年头,姑娘新添了小子,小子快要娶人家的姑娘,还是好好过着日子,各人头上一方天,足见他的过虑真真只是过虑,而我们当日背后头的风凉话总算一说一个着。所不同的,我的忆中从此添了茕茕的默想和那恻恻的痛伤,虽说年光逝水早已磨洗了带血的创痕,而这依稀的痕迹殆将数十年如一日,轻易碰不得,碰了它若有隐痛,例如今天我写完这一张纸。

他和我关着几重的亲戚,据母亲说,我小时候他就喜欢我,说“这孩子聪明不露。”其实也差了一点,“不露”呢倒是真的,“聪明”呢未必,压根儿不见得有,又怎样露出来?这未免有累他知人之明。但可以晓得他是何等的喜欢我。自从那夏天的傍晚以后,十五年中陈迹重重,真如千层的波浪万叠的云山,有不堪回首之感。城巷陌之间,流水高山之侧,无论月下与灯前,不管天南和地北,我绝不费一点的力,自然而然会想起他来,即使不曾想,这儿也是,那儿也是,好像都有他的影子一般。

偶然想到两桩往事,就记下罢。十一月里到太湖边上去喝西北风,船儿晃当晃当,紫和Y小姐都晕得躺下了,我和他还细细啃着无锡着名的“肉骨头”。泊船以后,她们也勉强起来,同上千顷堂凭栏品茗,看湖浪沉沉,天容冥冥,船家怕“横风”,鼋头渚也没有去成。又有一回,同样这几个人在常熟城中的小客栈里。我和他住一间房,时值晚秋,他买了几十盆红黄错杂的菊花,桠桠叉叉摆得一屋子。晚上山景园吃饭,青菜螃蟹特别的好,吃饱回店,时候并不晚,窄窄的石堂已悄无一人,尽慢慢地踱过去,笑说常熟只是咱们这几个人的,常熟人大概都睡着了。忽一阵臭气大家掩鼻,看见厕壁外挂一白纸灯笼,我就说:“奇怪!常熟的茅厕都挂灯!”想不到他和紫君姊姊就此大笑不止,笑不可仰,我乃恍然,不由得也笑了。

这都不过是沧海里一粟似的浮沤罢。从头说起,他髫年的梦多半消磨在吴苑西桥的旧居里,所以对于这快要坍的老屋他比我还要熟,他的陈迹比我的更多得多;而我的青春潮热滋蔓的当儿,恰好在他家里,也算是“无巧不成书”哩。数十年之中这两家回环地接近,加以各人性分的投合,婚姻的关连,究竟他知道我家的事情多呢?我知道他家的多?他和我家里的人熟呢?还是我和他家里人熟?一时真说不上来。若把四五年中住在他家的零零碎碎的往事,有工夫,有笔力,有兴致,一口气写它下来,简直可以成一本小小的书。现在既心慵力弱,重以奔走党国能者多劳,那里能够呢!只好写出一件自以为比较扼要的事。

到癸亥的冬天,江南渐见戎马仓皇的神气,名说调防,已在磨拳擦掌中。我们还淡然置之,沈君却仆仆沪杭间,又想搬家,又想不搬,如坐愁城。一天下午,并没什么紧急风声,紫和我端坐在上海永兴里的小楼上,忽听得他从杭州同着一部分的眷属还有我们的小孩叫“囡子”的,大包小裹都搬往法界的亲戚许君家里去了。事前不来一快信一电报。

他自己回到城站附近的杭寓里,隔不多日,骤患小便失血的重症,我晚车回杭州去看他,形容消瘦,神情索寞,只能极低极低地说话:“想不到还会见面,遗嘱我都写好一半了。”走出来看,大厅堂屋里都有捆扎好的箱笼,横七竖八的摆着,花厅里又堆着“篾件”,听说要搬北京。可是直到年底,非但北京天津也者没有去成,即在上海租着的一幢洋房也没有全家搬去住,挨到癸亥的大年夜,我们住在上海的几个人方接着他的确实信息,从北站登车回杭州去。除夕的旅行,于我尚是第一次。

“甲子岁朝春”以后,明局消息,一天好一天歹,好像黄梅雨,我们仍在杭州。篾扎的物件一部分重新打开,箱笼更不必说,上海赁的“也是庐”也退了租,似乎可以安然过去了;但是还不成,虽一步没有走得动,却时时刻刻闹着搬家,使人听得心慌,不但说要如何如何搬到别处去,就区区的杭州城里也有种种不同的搬法。他自己心里来来回回的晃,于是他的家跟着也来来回回的晃,就是寄居的客也不得不跟着来来回回的晃;虽然那时的我是一个地道的乐观派,“寻寻开心罢,一点不要紧。”

夏日渐长,始从“杭州城内”搬到西湖边我的别墅中去,然而还在清波门内租了一所小房子。所谓搬家问题总算告一段落,北去之说自然没有打销,天津北京等等常常在嘴里颠倒念着。所以湖楼小住,真真只是小住,只算于北上的程途中打一个茶尖,不过这个“尖”却打倒西湖边上去了。

惟有长闲,这种闲法淡得可以出水,即顶好闲好懒的我也觉得有点不堪。沈彦君倦于游宦退归林下,清闲的福倒是本分,小姐们自古以来是有闲阶级,闲闲也还罢了,只有本来好好地关在书房里,读读论语孟子的“两位公子”,也变成“无事大闲人一个”,透点儿别致新鲜罢。我在杭州这几年本不知道作些什么生,为什么老不走,想起来尤其茫然。这一年闲得自然更出奇,只为上海书贾校了一部小说,以外吗事不干,然而也还是不走。暑中曾匆匆一到北京,不久就回来,又躲到小楼窗里看落照去了。“生之欲”的舞台上总是大锣敲得人耳聋,大鼓震得人心慌,赤膊直翻筋斗弄得人眼花撩乱,我们这儿咧,忽然锣不鸣,鼓不响,非但筋斗不翻,戏子们一个一个都困着了。这多们清锅冷灶,成什么模样,阿要讨厌相!聪明的读者岂不会疑心这讨厌就是“若有憾”,而我不说。

亡友萍君戏以一绝句记我的生涯:“诗思还与世味疏,日长摊饭屡抛书。骄阳曝背青山暖,翠豆朱樱欲上厨。”那时真不过吃吃蚕豆樱桃,喝喝山中的泉水,看看岭上的白云,西泠桥堍岳王坟前去走走,湖心里去划划,里六桥外六桥之间溜达溜达,以外亭午的一觉闲睡,中宵的一晌闲谈;再不然便找邻寺的体圆上人下顶蹩脚的象棋去,虽说蹩脚,一日连赢他七局,则上人之棋学亦可想矣。因为下这样子的棋,倒耽误了我们,不曾看见雷峰塔的最后一影。

彦君的生涯也和我们差不多。他住最上一层楼,偏南有带窗的廊子,大家叫它“暗廊沿”,实则一点不暗。他在其间起居,窗明几净,摆上几件心爱的古玩,壁上总是名家的条幅,隔几天换一回。我们一进去先看见,就说“又换了新画啦。”我和他闲谈的机会很多,讲讲时局,讲讲家计,也有时一无所为,谈那“今夕只可谈”的风月,总之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要说什么就说什么,谈得极畅快的时候果然多,谈得小撇扭的时候不免也有。譬如他思前想后,老是带愁帽子,蹙眉毛,而我一味嘻嘻哈哈,随随便便,“这不要紧的。”

偷安的江浙居然构兵,古旧的雷峰塔俄而倾圯,在他心上都有过一条条的痕路。平日温蔼可接诙谐自适的,现在以忧郁的神情结合中年的憔悴,恕我说得不客气,再恕我的不恭敬,觉得迥比不上在苏州小花园里教我放汽枪顽那个时候了。正如红楼梦上说的“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即以搬个家而论,这儿放放不对,那儿放放也不对,临了会零零丁丁搬到西湖边三层楼上去住着。一角危楼,四山欲雨,这难道就千妥万当了吗?

南山之下本有新构的园亭,他常常于其间独往独来,有时也和家人同去,而独游时为多。一日夜归湖楼,沿苏堤北走,迎着轿子,扑面的凄风急雨,一走进屋子,我们尽惊,他浑身精湿,冷颤不已。也有几回,时近午夜,他还没有回来,几个人高楼极目,只见一片淡白的平湖,微苍的静夜,寂无所见;隔了一会,有豆大的一点微微移动,久之渐大,依稀可辨,“是的!是的!”果然,须臾之间,双桨小夷犹而至。“湖唇谁复盼归船”,Y君忆及她自己的诗句否耶?

阴历九月二十一日,天色已晚下来了,也不知道说的要去散步,紫病初愈懒得去,彦君带着YKL,我和囡子也去,往岳坟上路走。附近半山上有“栋宇巍然不知何家别墅”,我们都要上去,石级新整,囡子也被人拉着手努力同往上走。大家暗暗怀着新鲜的期待。可是好容易走到了一看,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座方方正正的鲍家祠堂。我们呆立片时,废然而返,四山暮色苍然,远望楼头已见星星闪闪的灯火。

雷峰塔倒后,我们热心搜寻砖头缝缝里的残经。彦君不惜工本地干去,我是没有工本,也兴高采烈地帮着他摇旗呐喊。塔的遗迹曾留下多少次的徘徊,那不必说;塔对过的红籁山房是购求经卷的临时交易所;以外南屏附近的闲门小户,城中的街坊店铺,我们听见了那里有经,定要赶得去看看。即作鲍祠游之次日,他又同我跑到城里,什么文华斋学古斋这些古董铺找个遍倒不足奇,最好笑的有个张寿南也者,牙医生也,徐景文之徒耳,我以为无所得先走了,彦君也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他这里有经,遂不问情由叩门而入,以六十元欣欣然携一卷回来希奇我们,据说“字迹甚佳”。

几宿无话,九月二十八日天气晴朗,紫还是没有去,要去的是Y和K,其时顶小的L好像已说我不去了,我撺掇他,“你去罢,你去罢,”L方肯去。这回跑的地方可真多,差不多把杭州城兜了一个圈子。从新市场的振华旅馆起脚,而学古斋,而花牌楼。花牌楼有个兽医院,而兽医院中据说有经,这又不亚于“张寿南牙医生”了。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到过的,自此以后也没有再去过了,好像很空旷的,有些绿的草呵树呵之类。几处路跑得不少,却一卷经也没有得,不是他干脆说没有,就是我们不合意,或者有而没有,被人捷足先得了,有如这兽医院。

绕了一大圈,到了距我们旧居不远,城站傍边的逸庐,看他们裱画。在那边倒有人拿过两卷来,“首不全而字迹甚美”,又花了彦君的九十元。再折回旗下知味观吃点心,虾肉馄饨乎?鸡肉馄饨乎?可惜K之日记不详。吃完了就要走。

新市场濒湖,一排都是船码头,运动场码头咧,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各码头咧。第一码头正对西园茶楼。“你们且别忙,等我一等,让我讲完几句西园再走。”粉红色的三层楼两大金字曰“西园”,住城内时,湖上晚归每以它为目标,等到粉红色看得出,两个金字有点认得了,不久自然会坐在洋车上,温理熟书似的穿过新市场荐桥街的市声灯影,这是历历不爽的。

西园三层楼上卖菜也卖酒,殊未见其佳。彦君虽常常说:

“明天我们到西园吃薄饼去,”好像很是奢侈的娱乐,而我总不大想吃,吃也吃不出特别滋味来。它面对着西子湖,要算全国顶阔的茶馆,但我们杭州老儿说起来,西湖不过西湖罢了,临湖的茶饭铺更算不了什么。

二层楼是茶座,有藤靠椅可坐,有以西园着名的煮豆腐干可吃,更有不费一文的西湖可看,论理说原不推扳,我们偏不甚喜欢它。里边气闷,廊子狭得不舒展,茶客又多,如逢假日则尤多。万一碰见摸鬓脚的女郎,年纪或者已经四十五油头滑脑的少年,眉来眼去肉麻非常,则更加不妙。只记有一回看雪,几乎耀花了眼睛,以外没有什么“烟士披里纯”。

其时馄饨吃饱,回到西园码头来,有两乘包车等着。抬头一看天色不早,又这样阴沉沉,湖边飕飕的风,湖心岂不更要冷他叫两位公子坐车回去。目送哥儿们的车在紫沙马路上绝尘而去,我们只剩了三个人走近马头,去雇划子。那粉红的墙头和两个金字呆呆站着,一点儿异样也没有,我们都上了船。

无论那么想,的确想不出那晚湖风到底怎样的冷法;无论那么想,也想不出坐在船中曾想过什么,说过什么来。一切都是空的,写了万余言以后,到这里只好留下一块空白——简直造也无从造起。好像小划儿慢得可以,老不肯到,天气有点儿冷,有点儿黑,风也有点儿尖。这湖心打桨片晌的工夫从此不再有了,然而也还是一样匆匆地过去,还是一点不觉得,并今天的回忆中都只有一块空白。如此的匆匆,当时还嫌她慢,或者竟催促船家“快点摇罢!”

好容易望见高楼,在柳树下插着桨,船家总归是要争船钱,却不知怎的说出失礼的话来,彦君很生气,骂了几句,愤愤的敲开门,穿过我们的堂屋,连头都不回,快快的几步走上三层楼去。他竟就这样走过去了。这在我不敢说不记得,您也当然更不会得忘呀!而当晚上,听说他就感冒轻微的风寒。

又过了四十天,十一月初九日,清静的小楼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不久棺材冉冉地抬出来了,哭声也隐约地听见了。那日湖上清晨霏霏的雨,大红绣花的“材罩”上,绿色油布蒙着,旗只是旗杆儿,伞只是伞架子,掌扇也露出竹骨子,行列歪歪斜斜的向前走。送殡的亲友们中间有一个我。

雨虽暂时不下,地上是稀湿,本家很周到的替我们预备了洋车轿子,我却宁可着了日常着以游山逛街,有点漏水的破皮鞋,彳亍地跟着零落的仪仗,沉重的柩,这样垂头丧气而走。明知道并无绋可执,他在木匣子里也未必再知道我正同他一块儿走呢,如此说来竟毫无理由;但我偏要毫没理由地走去,而且愈远愈好。老是走着,脚踝上有些儿累了,或者雨水浸到破皮鞋的缝里,袜子湿子,心上都似乎可以松个一松。这“毫没理由”,竟是妙的。

公园门口的糖摊小顽意儿摊照常摆着。上锦带桥再下锦带桥,断桥又在望了,路真熟得奇怪呢。瑟瑟的残柳,渺渺的明湖,万分恬静一如平日。偶然迎面走来的行人,看了我们两眼之后,他悠然自去。处处楼台窗户微雨中嵯峨而立,好像要邀我进去顽似的。脚底下沙子的声音,听听看,和往日徘徊踯躅时有什么不同?一点都没有。少了什么?多了什么呢?也不明白。只是不敢抬头,尤其不敢顾盼,痴痴的跟着抬棺材的人夫走。那儿去?好像不知道。——倒又在回想起什么来了。

二十天以前,晓风残月之下,他悠然回首去了。我走到小平台上仰头看欲曙的天,淡红的曙色,清净的湖山,真疑惑他的魂气正向其间飞散呢。否则他又往那里去了?病榻之前,听他于临命之俄顷,顾念家人,嘱咐后事,丁宁倍至,纤屑无遗,支起瘦岩岩的病骨,怯怯的声调,一个字两个字的勉力迸了出来,断断续续听不真,也有点听不下去。他说我们两个人的将来,他是放心的,又说:“你还是以笔耕口罢。”听到这里,眼泪就忍不住了。有一日他病初深,我走上楼去看看,他说:“心余,你看我这病还会得好吗?”我的答语,自然,你们不想也知道的,可是在最后的问答里我竟欺骗了他。这又如之何?今日更又将如之何?

这些光景和话语,于我的一生里很难得泯灭的。这不但是死生之痛亲旧之情,而且是知己之感。乱头发般的我的思路,他虽不曾完全懂得,其间且有若干的距离;然而我的性情和癖趣,从小他一直知道的,所以至今知道得绝不含胡。论起来,我之所以为我者,岂不多半在性情和癖趣上面。

十月十九日以后他和我们在两个世界上了,而在初七八里还是好好的。亲戚劳君从塘栖带来尺许的红鲢鱼,大鲤鱼,红烧羊肉,他叫K复书道谢,把鱼放在山居的小池中。因为他正顽着菊花,初七的下午我和K船到旗下,从惠兴花圃又买了两盆回来,“姿色均秀,”他亦为之欣然顾盼。灯光之下,菊花堆满了一屋子,他徙倚其间,只不曾下楼去。这又使我想到九月二十八黄昏时,他走上楼的神气来。

正想到这儿,耳傍人声历乱,一抬头,吓一跳,这不是那天我们三个人上小划子的地方吗?揩揩眼睛再看看,一点不错,这是西园,那是船码头,我都认得它们。其时柩已歇下了,一个路祭棚,几位老爷们在上祭。我又闲着哩,闲闲地看南山一桁青得郁郁苍苍,正是平日湖滨散步所习见的,谁又想得到仅仅四十天以后,我就要送他这些地方埋骨去。而其时柩还不曾起。

隔湖的山光招招手,引得我呆呆的直往前看,偶尔回头,突然间,幻灭自身的影子幽灵似的在我眼面前那么一晃。从此以后,无论花朝与月夕,俊侣或良朋,赏心兼乐事,不回头便罢,一回头,这灰色的影子必定立刻扭扭搭搭地走了过来,低低说声:“还有我。”

老早晓得了,这个怪影子决不肯轻易饶过谁,就此善罢干休的,必定要一天猖獗一天,弄到恶狠狠地翻了脸直扑到我的身上来为止,说不定呵是那一天,是明天?还是明年?如果是即时三刻,那没叫呵呀!——并且怕来不及叫阿呀。

然而这未曾阿呀以前,一例一例的都悄等着,甚至于兴高采烈地等着。别人呢不大知道,沈彦君的一生的确如此过去的。老实说,即使沈彦君已确是如此,你如此,他如此,谁都如此,这也全不要紧。最关要紧的我平按,最关要紧的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心余就此掷笔去了。既然他的口袋里并无一个子儿一包的还丹,大约我字以下不见得再有什么好话说出来。凡上所言皆成恶讥,言之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