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坐在老屋的门槛上。
四周重重叠叠的山,围出一方蓝天,无限深远。屋旁的竹林里,春笋拔节,新枝婆娑。屋前,白的栀子和红的芙蓉都开了。蜜蜂在忙,燕子在飞。
太阳初升。女孩望望太阳,再眯起眼睛望望蓝天,便发现七彩的球漫天飞舞。
这是女孩玩得最出神的游戏。只要碰上晴朗的天气,她便玩这个游戏。她独自一人,守着满天彩球。她知道那些球是假的,因此,她从来不告诉别人她看到了什么。只要别人不说是假的,她就可以告诉自己是真的。
屋旁有水井。竹梢在水中摇动。碧绿的井丝草从水底往上长,细细的白根浮在井底微红的沙上。孩子提着木桶去汲水。
夜里。几片竹叶落在水井里。女孩将水桶底在井外面的水洼里晃一晃,洗去桶底的泥沙,然后将桶放入井中,旋开竹叶,半边月在井中晃碎了,一团团银光聚到木桶里。女孩提着木桶走上坡。
一个月亮盛在木桶里,一个月亮挂在头顶上。
木桶整夜都放在屋檐下,桶里盛满孩子提回的井水。这木桶是奶奶的陪嫁,爷爷很爱惜它。木桶里是不能没有水的。没有水,木桶就会干裂,就会漏水。
木桶里的水满了,爷爷也给栏里的黑牛牯上完了最后一道草料,奶奶摇着蒲扇,从灶屋出来了,手中还端着一个搪瓷缸,满满一缸茶水是给爷爷喝的。
头顶的银河在滚动。西边的高山上,突然弹出一团两团绿色的火光。
“那是弹鬼子。早年我到乌石冲挑炭撞上过,猛地一下就弹到你的下巴上,用手一挡,是一截骨头。”爷爷说。
女孩感到背脊一阵发凉。屋后的林子“沙沙”响动,门前田野里,庄稼一层层起伏着。有风。那是从遥遥的天边吹来的风。门柱上方的燕子窝里,传来“吱吱”的呢喃,还有一两下翅膀的扑扇。或许是小燕在梦中飞。
夜深了,爷爷奶奶依然睡不着。横堂屋里靠南北两边墙放着两张大床,一年四季都支着苎麻蚊帐。爷爷奶奶每人睡一张大床。屋顶有三片亮瓦,正好把亮光铺在两床之间的空地上,空地便像一方明亮的天井。隔着厚实的苎麻蚊帐,也能看见那一片亮光。有什么野兽从山中跑出,在屋前屋后“呜呜”地叫,叫声短促,仿佛喉咙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掐住。
“鬼叫呢!”爷爷说。
奶奶叹息一声。女孩把头藏进被单下,身子缩在奶奶厚实的腋下。
“还记得刘大死后发丧那天不?棺木往王家冲倒得厉害。”
“棺木上那只飞丧鸡一直又叫又跳,过王家冲山嘴,不晓得为何就死了。”
“听说王家冲王细满病得不轻,在外州外省治了半年不见效,昨天夜里抬回家来了。”
“怕是要应验了。”
声音渐小。他们在说一些从前的事情。说他们认得的谁谁又死了。谁谁死的时候,又有什么蹊跷。
女孩的耳朵竖起来,拼命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又不敢睁开眼睛。怕看见晃动的棺木、飞丧的公鸡、垂死的王家冲的病人。因为就在这天下午,孩子还陪奶奶去王家冲,看到了那个病人鼓鼓的眼睛和纸一样白的脸。
老屋右前方的山坳里有一口塘。水清得泛绿,满得仿佛时刻都会随了塘基上的草漫出来。传说多年前有一个孩子在这塘里淹死了。每当女孩背上草篮往山坡上走时,奶奶总要叮嘱:“不要到塘边去割草。”
那塘阴森森的,塘基上的草特别深,特别嫩。它让女孩恐惧,但又让她不由自主地要靠近它。她一走上那个山坳,就忍不住要到塘边徘徊。
她想遇上那个死去的孩子。因为在传说中,那个孩子非常聪明漂亮。他如今变成了那塘里的水鬼。他一直想找一个替死鬼,只有找到了替死鬼,他才能去投胎。她觉得如果那孩子长年累月找不到替死鬼,投不了胎,实在太可怜了。
“那是我这一世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白净净的,像个小瓷人儿。”奶奶说。
“曾家就数那个孩子人见人爱。果然留不住。太好了,天都妒呢!”爷爷说。
女孩听了有些不服气:“吉婶昨天还说我聪明漂亮,白白净净像个小瓷菩萨呢。”
爷爷奶奶突然不高兴起来:“吉婶脑子有毛病,说的尽是蠢话!”
女孩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恼火。
下回再看见吉婶,奶奶还是对她笑,夸她能文能武,一个人把家都挑在肩上,这多么不容易。因为吉叔说话走路都浑身颤抖,像打摆子,不能干活,成了废人。
岩家屋场一个老太太死了。开追悼会。天冷极了。苦楝树掉光了叶子。但满坡红草绒绒的,像着了火。
女孩刚刚还和吴家小哥在那儿玩过家家。突然就听得鞭炮响,铳响,听得岩家屋场有人在号啕大哭。
“我们也去吧?”
“好,我们也去!”
女孩和吴家小哥站在一起。听见村长在念一篇文章。村长的声音拖得好长:死者万王氏,十岁入万家当童养媳,含辛茹苦……
正听着,耳边有哭声,有非常伤心的抽泣。女孩看见奶奶站在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中间,奶奶手中拿一块洁白的手巾,正往脸上擦。她还看见爷爷的脸木木的,有一滴清亮的鼻涕挂在他的鼻尖。
那天,天真冷啊。
夜里女孩躺在床上,牙齿咬得咯咯响。她冷得发抖。雪子在屋顶敲打瓦片,木窗已经关上,但风还是拼命往里挤。
奶奶将女孩紧紧抱在怀里,将她冰凉的脚捂在胸窝。
在一个亮极了的夜里,女孩失去了小妹妹。
在失去小妹妹之前,她还失去了一个弟弟,但她一点也不记得了。后来村里修水库挖出了一具小棺材,人们说那是她弟弟的。棺材里除了一把棕,什么都没有了。她想:我的弟弟投胎到别处去了。
小妹妹生下来就得了一种怪病。女孩很少见到小妹妹,也很少见到父母,因为他们长年抱着小妹妹在外地求医问药。
在一个夜里,女孩和堂兄妹们捉迷藏,女孩躲在奶奶的大床上。屋里点着油灯。灯光将一道黑线投在蚊帐上,极像是一条上坡的小路。女孩突然看见有一个人沿着那条路朝上走。她呆呆地看着。因为她知道那是蚊帐,蚊帐上是没有路的,那人怎么能一路朝上走呢?
就在这时,她听见妈妈的哭声,听见妈妈在叫她:
“你来看看你的妹妹呀,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女孩从蚊帐中钻出来,猛然间觉得房子里亮极了。木匠正在钉一口小棺材。她听得锤子在叮叮咚咚。
妈妈扑向棺材,不让人们把棺材盖上。大婶拼命扯住她,对她说:“不是你的崽女,你想留也留不住。她是来讨债的。你尽心尽力带了她快一年,你对得起她。”
女孩没有哭。她想对妈妈说:“我是你的女儿。我不是来讨债的。”不知什么东西哽住了她的喉咙,她没能说出来。
小妹妹葬在屋后的山坡上。她的新坟依着山路。家里人上山打柴,种麦子,挖红薯都将经过她的新坟。爷爷把坟边的茅草修得干干净净。
“入土为安吧,孩子,不要再哭了。”爷爷说。
小妹妹不到一岁,但她打过的针,吃过的药品,比许多人一辈子还多。这不公平。小妹妹也许愿意死去。
小妹妹死后的第七天,黄昏,女孩跟着爷爷,提一盏镜灯,拿几张纸钱,还有满满一茶杯妈妈挤的乳汁,来到了小妹妹的坟头。
纸钱燃烧起一团黄黄的火焰。在那个阴暗的黄昏的山头,女孩看见山下人家屋顶的炊烟一缕一缕,看见有人站在场院里,伸直腰看他们。
爷爷把乳汁倒在坟上。坟上的土是新的,很松软,乳汁一会儿就不见了。
“娘的奶是血呢。你别看现在白得米汤一样,干了,就是红的。”
从此女孩知道:娘的奶是血。
下山时天已全黑。女孩提着镜灯高一脚低一脚,走在爷爷身后。两旁的树叶簌簌跳舞,似无数精灵。女孩子回头看看那些精灵,发现小妹妹是其中最美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