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崇山峻岭之间。说“地无三尺平”虽然有些夸张,但平坦宽阔处确实很少。田地都挂在山坡下,屋宇都建在山坡旁。连接屋宇和梯田的,是蜿蜒曲折的小路,大多数地方仅可一人通过。
在外人看来,这儿可能是穷山恶水,但生活在这儿的人却绝不这样认为。比如我的父亲,他就认为我们这儿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空气清新,四季宜人,还旱涝保收。
仔细想想,父亲的话确实有道理。比如我们从电视里经常看到某个地方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某个地方又连降暴雨,山洪暴发,引发泥石流。我的老家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旱情告急,或者洪涝成灾。
去年到紫鹊界参观。紫鹊界因为梯田而闻名,是国家级自然和文化双遗产。紫鹊界的梯田是人类和自然和谐相处的典范。这儿的山有多高,梯田就有多高。这儿的梯田没有水塘贮水,没有水渠灌溉,却能做到大旱无忧,其奥秘在于“山顶戴帽子,山腰系带子,山下穿裙子”———意思是山顶森林覆盖,植被丰富;山腰开垦成梯田,层层叠叠,似巧手描绘的锦绣图画;山脚大片稻田,翠滴田畴,绿漫溪渡。而这儿的土质,是岩石风化后的沙壤土,很松软,透水性和保水性都很好。山顶植被涵养的水分透过松软的沙壤土,像细小的血管慢慢将水渗进梯田里,从而使梯田里的水稻不干旱。
从紫鹊界回来,再看看我老家的田地,发现它和紫鹊界其实是一样的形貌,只是那儿梯田规模大,有八万余亩,而我的老家只是一个小村庄,梯田稀稀拉拉,不成气候。
有山必有谷,有谷必有溪流。凡有溪流的地方,人若要经过,就得架桥。
村里的溪都很小,窄的一两米,宽的也不过四五米。架在溪上的桥,大多数是石板桥。人们在溪流两岸用麻石砌出桥墩,再将平整的两块长条麻石横架到溪流上,一座桥就修成了。
当然也有两座拱桥,架在大河上。大河其实并不大,但两岸的峡谷幽深。在上游没有修水库的时候,据说船可以溯行到高桥———高桥是一座石拱桥,在我们村子的下方,距村子大约一里地的样子。
另一座石拱桥叫车灵桥———我不知道“车灵”这两个字写得对不对,我完全是根据它的读音来写的。距车灵桥的桥头不远处有一棵大枫树,大枫树下有一个村子,那个村子的名字不叫“枫树湾”,却叫“桑树湾”,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桥卧在溪流上,连通东西南北。人们匆匆走过桥去,又匆匆走过桥来。在行色匆匆中,父老乡亲们从不忽略桥的存在,相反,他们对桥充满感恩。
谁家盼得了男孩,希望男孩健康结实,长命百岁的,会提了鸡鱼肉,拿了纸钱,把孩子抱到桥头,让孩子给桥叩头,拜桥做干爹,孩子也取名为桥生,或者石桥。
逢年过节,桥头必定有人供奉的果品,或者几个寿桃,或者几只橘子,偶尔也有糖果和饼干。在供果的旁边,有三根线香,一根红烛。线香还在袅袅冒着白烟,而红烛已经燃过,但烛泪还滴在竹柄上,有几分微温。
人们觉得桥一年年默默承载着人们的脚步,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所以,在辞旧迎新的时候,也来给桥拜个年,表示感谢。
那些叫桥生或者石桥的孩子,一辈子都记得自己有个寄父,它是那样结实强大,而又总是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