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一口水井。我家屋场也因水井而得名,叫井湾里。
水井在屋东头竹林的下方。四时有竹林荫蔽,水井的水特别清冽甘甜。
水井四四方方,井沿用粗大的麻石砌成。井壁是用各色碎石堆砌的,有大大小小的缝隙供泥鳅小虾藏匿,而清泉也正是从那些隙缝间流出来的。
村子里也有别的水井,但都不及这口水井的水清澈,也不及这口水井的水流量饱满。井沿有一道五寸左右的口子,满溢的井水从这个小口子流出,流进井旁的水田,四时不绝。因此,这井水是活水,特别干净清洁。
每日清晨和傍晚,是水井最热闹的时候。各家都有人挑了水桶到井边来挑水。来的时候是空空的两只木桶,走的时候是满满的两桶清水。水在木桶里颤悠悠地荡漾,倒映出蓝天白云,倒映出清晨的朝霞万道,暮时的落日镕金。
挑水人的姿态也是不同的。挑水的女人扭着腰肢,迈动步伐,肩上的扁担也晃动起来,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配合女人的步伐吟唱。男人挑水时,昂首阔步,脚下平稳,桶中的水波澜不惊。若是小孩子来挑水,尽管扁担上的绳索绾得高高的,但两只水桶还是不免一会儿碰到地面,一会儿碰到孩子的脚跟,水桶里的水晃过来荡过去,洒一路水花,到家的时候,大多只剩了半桶水。
水井在竹林下方,飘零的竹叶难免会掉落井中。井是清澈的,也只有一人来深,井底的一切泥沙落叶清晰可见。当井底能见到明显的落叶的时候,我们就会把井水斛干,清理井底的淤泥落叶。在斛井之前,家人早派了我们这些小孩子通知各家各户,要预备好水。
斛水是我童年时极热爱的一项劳动。一桶又一桶水从井里飞快地提上来,飞快地倒出去。慢慢地井水越来越浅。终于只留下浅浅的水洼的时候,藏在井壁缝隙里的泥鳅和小虾便无处藏身了,随了线线泉流滚出来,这时候只要双手合起来轻轻一捧,就能将它们抓到。
把淤泥和落叶掏干净之后,爷爷会在井底和井壁上薄薄地洒一层石灰。我们从井底爬出来,看着泉流从岩缝里潺潺流出,因为石灰的缘故,这时候的井水是灰白的。
泉眼里的泉水丰沛,要不了一个时辰,井水又满了,又有水从那个五寸许的浅浅缺口流出来,流进田里。但这时候的水还不能挑来饮用。要让井水这么流淌一个晚上,到第二天早晨,村里的人才会重新来挑水。
夏天坐在井边,清凉舒服。满头大汗的你,若撩起井水洗把脸,再喝上几口,会感到从里到外的清爽。冬天的早晨,井面上会氤氲起缕缕淡淡的水汽,用手捧起井里的水,你能感到井水是微温的。
初时人们爱惜这井水。很少有人会把脏的衣服被褥拿到井边来洗,因为怕脏的水会回流到井里,污染了井水。
但慢慢地,聪明的人想到了一个偷懒而方便的主意。他们在井台上用水泥做了一个洗衣盆。于是,家家户户来挑水的时候,同时也挑来脏的衣服和被褥。女人们一边洗衣服,一边聊着家长里短。洗衣粉泡沫、肥皂液和污黑的脏水混合在一起,翻滚着流向水井旁的水田。
那丘水田几乎和水井齐平。水田也因了水井而得名为井丘。家人担心地看着这一切的变化,无可奈何。于是,只好在井丘挖一条深沟,把脏水引排出去。
后来又有了更聪明的人想出了更偷懒和更方便的主意。他们找来引水管,一头插在水井里,一头引到自己家的水缸里,于是,清澈的井水一年四季,长流不息。人也可以免除挑水的劳役了。
人们纷纷仿效。更多的水管埋进了水井的底部。自从有了引水管,井水已经无法满溢了,它永远只有浅浅的一汪在水井底部,如果想要引到水,就得将水管埋到水井的深处。因为聪明人虽然为自己家里装了引水管,却懒得为引水管装上开关,听凭引水管一年四季不停地流。
然而井水是有限的,无法满足那么多引水管的淘引。现在的水井像一张饥渴的口,黑洞洞的,空空的,看上去有些怕人。曾经用石块砌成的井壁也生了青苔和杂草。
水往低处流,而我家在井的上方。我家水井里的水流向家家户户,却没有一滴能流向我们自己家。
父亲只得在后院另打了一口深井,用手摇泵把水泵上来。父亲在手摇泵的旁边搁了一口大水缸。要用水的时候,使劲摇几下摇柄,水就哗哗地流出来了。不要用水的时候,泉水依然涵养在地下,在我们看不见的地层深处浸润滋涨。
我的童年的水井,它曾用乳汁般的清泉滋养过我的生命。当索取永无止息的时候,清泉枯竭了,那一方美丽的水井也就变成了一张饥渴的大嘴。
因为家人不再到井边拔除杂草,修葺裂隙,井荒废在竹林里,如同一个陷阱。终于有一天,一个赶夜路的外乡人不慎掉入井中,撞得头破血流。
于是,家人便把这口井封住了。只是那些埋在井下的管子,依然存在。但我想那些管子里能流出来的,不再是清泉,而是混浊的泥浆和砂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