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是喜欢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果真如此?
人的一生,总是充满“结果”,并且喜欢空谈“如果”。
假如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回到过去,面对当年的自己,你会做些什么?改变?祈祷?旁观?还是妥协?
那是2002年10月的某天,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部分教室的黑板在前一晚被人喷了白色油漆,导致这一整天老师都无法在上面写板书,教学计划受到严重干扰。大人们恼羞成怒,孩子们却乐疯了—每个学生都在传诵那个英雄的事迹,并为TA祈福。
但是,那天其实发生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假如说穿越去秦朝就像跑五十米或者八百米,那么我和米几何的穿越,则属于刚要迈开步却摔了一跤,只摔回了十一年前。
是的,我们居然回去了……
1.
2002年。
眼前的两个家伙,是来自M78星云的败类。
打败怪兽、拯救地球,一般只要一个奥特曼出场。但半路打劫这种技术活儿,的的确确需要团队合作:“赛文”挡在正前方,“雷欧”从后面截断退路,左右两边是高大无比的墙。
奥特曼兄弟的猎物——那个中午回家吃饭的小学生,白白胖胖的小脸蛋白皙可人,像是用粉笔灰打了粉底。两个劫匪都只高出他半个头,没穿校服。
“骗谁啊,就这五元?!我刚才明明看见你把什么东西塞进袖口了!”
说话的是“雷欧”,面具后传来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围住猎物时他就站在小胖子后面,看得很清楚。小胖子一下子不敢回答了,站在跟前的“赛文”知道一定有问题,于是抓住他的右手臂就要翻看。
“不对,是左手袖口……”“雷欧”纠正他,走上前去要抓住小胖子的左手。
但“赛文”此时已经放开了小胖子的右手,顿时出现了钳制上的空白。这个小胖子看似猪崽体形,却有一颗动若脱兔的心,他趁机抽身一撤,以意想不到的敏捷身手逃出了包围圈,朝最近的巷口跑去。
人不可貌相。
两个外星劫匪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紧追上去。
不追不行啊。
杂货店买来的两个奥特曼面具,每个花了三元,现在只打劫到五元,净利润为负一元—在巷子里打个劫还能赔本,千古奇谈啊!
两个人边追边骂—
“哼!曹沃你个蠢货!”
“你骂谁?是你自己没看住!”
“你早说左手不就好了!”
“你没看到我眼神往左边指了吗?”
“戴着面具鬼才看得到你的眼神!”
“跑出巷口了,快摘下面具!”
“那不都让人看见了?”
“不摘人家会以为我们刚抢了银行……”
与此同时,在巷子外马路的另一头,那家女学生经常光顾的小礼品店的音响里正传出最流行的《流星花园》主题曲《情非得已》,庾澄庆老师正用晃晃悠悠的调调轻快地唱着—
“什么原因我竟然又会遇见你,
我真的真的不愿意,就这样陷入爱的陷阱。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米几何此刻比庾老师更需要勇气,希望那个店员不要靠自己太近。这家店有三十平方米,两个女店员。胖的那个总爱嗑瓜子看电视剧;瘦的那个却喜欢四处转,警惕地盯着那些时常来光顾的女学生。
初二小女生今天的目标是一瓶指甲油,暗红色,体积比白雪修正液小点。但它的位置很显眼—在中央货架上。这既让她害怕,又更让她满足。米几何不是那种占点小便宜就会欢天喜地的小姑娘。
她不是菜鸟,她身经百战,她也不惧怕失败。
中央货架的另一头,和她穿同样校服的漂亮女孩看到米几何捏了捏耳垂,心领神会,她把瘦子店员叫过来,向她询问神话组合最新写真画册的事情。瘦子店员从米几何身后走了过去,动作轻快得像只猫。
米几何微微抬头,墙头的海报上,花一般美好的周渝民,五官突出的言承旭,长相温暖的朱孝天,眼角销魂的吴建豪,他们正凝视着女孩,就像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一样关注着普罗米修斯的壮举。
漂亮女孩和瘦子店员谈话时不小心碰翻了装水笔的货架,不同款式和价格的笔掉了一地。她连忙道歉并蹲下身去捡,背对着瘦子店员。瘦子店员自然不放心,说:“我来吧,我来吧!”便俯身下去。
就是现在……
“曹沃当心车!”
店门外一闪而过的这句急吼,像子弹一样击中了米几何的耳膜。她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的闪电动作在那一刻骤然刹车。
曹沃—这么猥琐难听的名字,倒着念骂人,正着念也不正经—不可能是别人了!她想知道这个小浑蛋又干了什么蠢事。好奇心压倒一切,她转身往门外走去。
门外这段马路并不宽敞,加之几个小摊小贩占据了半壁江山,自行车和汽车都行驶得小心翼翼的。曹沃只是被那辆桑塔纳轻轻擦到,并未受伤,但是奥特曼兄弟追杀的那个小胖子却跑远了。这条马路的尽头就是他们学校的大门,再追过去就要露馅了。
曹沃气喘吁吁,为了大口呼吸摘下了面具,正好被走出礼品店门的米几何看到了。
男孩用力地吸吸鼻子,但为时已晚,长途奔袭所产生的热鼻涕已经流到了鼻洞门口,不过还没冒尖。尽管今天上午他和“赛文”刚嘲笑过台湾偶像剧里的弱智情节,说看偶像剧的姑娘就是在抽精神大麻—但此刻他还是硬着头皮朝女孩挥挥手,想露出一种自以为很阳光很温暖很F4的笑容,开玩笑地说:“嘿,真巧,你又在这里干坏事啊!”
玩笑话刚说完,瘦子店员就从里面出来了,深情款款地盯着米几何看。确切地说,是盯着米几何手里那瓶还没来得及塞进口袋的指甲油看。
场面顿时很尴尬。
米几何幽怨地看着曹沃,这下该怎么跟店员解释呢。曹沃倒很想趁此机会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抓住她开溜,但由于刚才跑得太High,现在腿有点发软。
况且米几何的体育课五十米测验很少及过格。
打破这尴尬气氛的是一声怪响,宛如夏日闷雷,附带着科幻电影里霸王龙即将出场时那种地面的微颤。
但仅此一下,不像是地震。
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2.
2013年1月8日,离放寒假还有两个多星期,同时也是这所中学的六十周年校庆日。
真不幸,曹沃和米几何就是在这里重逢的。
在曹沃的印象里,初中教学楼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就造好了的。“阿房宫里有三千宫女,她们需要一间大大的厕所,后来项羽烧了宫殿,带走了那些美人,只留下那间厕所,屹立千年不倒,就是我们今天的教学楼。”他上学那会儿大家就这么说。六十年,学校培养了多少垃圾或者人才?就像曹沃这样的,单身一人,学历普通,无一技之长,啃老死宅,唯一的爱好是打电脑游戏、看日本动漫和英美剧……
相反,那些事业有成或者嫁对了老公的老同学,开着小车,拿着名牌包,像发牙签一样地派发中华、熊猫和烫金名片,出于深厚的感情和你寒暄叙旧,但其实大家再也没有真正的共同语言了。曹沃想:我是该跟你聊最近的房贷政策呢,还是聊当年我们一起比谁撒尿撒得更远的破事儿呢?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那时候的中学生,学业压力没今天这么大,会令人联想到古希腊的划船奴隶,有人拿着鞭子在后面抽你,逼你奋进。
不愿多待,趁别人一不留神,他就悄悄地溜出了接待校友的那间大会议室。星期五下午,学生们都被提早赶回家了。他打算在校园里逛一圈就走,也懒得看什么校庆晚会了。
伐客!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想要躲开却为时已晚,正前方二十米开外的那个女人已经看到了他。
不愿参加老同学聚会的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忽然遇到你多年未见的老相好。那种狼狈的措手不及感,就像你和女朋友手牵着手从小旅馆里出来,刚出门就撞见了你妈,或者更糟糕的是,你女朋友的妈。
米几何看到曹沃的一刹那,就可以从他的表情推断出,对方肯定也默念了相同的英语单词。
计算机永远不能战胜人脑的一个原因就是,它不能帮你判断如何面对眼下这种局面。是心无旁骛地走过去呢,还是用杀人的眼神盯着他,或者微微一笑很倾城地向对方点点头,看似相逢一笑泯恩仇,实则心里在想:羊驼你好!羊驼再见!不,羊驼永远不见。
“真巧啊,你也来这里……”
出乎她的意料,曹沃主动打招呼了,她不得不停下:“嗯……”
赞美语气词,这个“嗯”可以表达任何感情,或者,没感情。大学毕业两三年,从一个人的穿着就可以看出其职业取向。米几何是那种外资企业女强人的穿衣风格,简约、精致,像关在笼子里毛色发亮的斗犬。曹沃就很不好说了,你还真不好说他到底是刚被辞退的大学棒球队教练,还是苏打绿演唱会门口的黄牛,或者是给海鲜大酒楼开车的送货小弟。
“最近在忙什么呢?”
米几何第一句话就击中了他的要害。
曹沃明白她的用意,他太了解她了。两个人初中三年打打闹闹,高中三年相扶相携,大学四年却战况惨烈,毕业后老死不相往来。双方都为这段感情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为了对方而考了不想考的大学,念了不喜欢念的专业,做没前途的工作,遗落希望,丢失梦想,出过洋相,更不用说彼此心灵上的千疮百孔了。
十多年的恩怨交往,今日偶然重逢,只换来一句看似关心的刁难。
“米几何,你不用这样吧?”
“嗯?我怎么了我?”她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曹沃摆了摆手,米几何就是这么好强,当年该吵的都吵了,骂也骂够了,就差没动手了。因为之前相隔两地,现在见面又是在公共场合,曹沃当即决定牺牲自己来换取和平,说:“没有女朋友,没有工作,宅在家啃老—您老满意了?”
说归说,曹沃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她敢针对“女朋友”这个话题多说一句刻薄话,自己立马转身就走。
果不其然,米几何笑笑:“我以为你从来都不缺女朋友呢,想当年,谈笑间多少妹子都灰飞烟灭拜倒在你的牛仔裤下,大学里的优良作风哪儿去了?”
曹沃倒吸一口凉气,刚要跟她说再见,却感到脚下微微一颤,好像大地只是一条毛毯,被人轻轻地拉扯了一下。米几何趔趄了一下,她没经历过地震或者霸王龙来袭,从没有过这样诡异的感觉。
“怎么回事……”米几何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整个人踩空了,然后就陷入了失重状态。没有依托,没有支撑,她的身体正往看不见的深渊坠去。
失去知觉的瞬间,她看到原先曹沃站着的地方,空无一人。
他消失了。
紧接着,她也消失了。
恢复宁静之后,一切事物都停止了运转,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人动,米几何惊慌失措中掉落的苹果手机还悬在半空中,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装在了一块无色透明的琥珀里。
3.
说说你和她的不幸吧。
那时候你们俩念初中二年级,正宗的中二时代,活得跟小傻×似的,仿佛看透了世界,急切地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挑剔、犀利,缺乏宽容和深度。她是文艺少女,看多了高帅富为了五分女屌丝抛弃青梅竹马的白富美的系列丛书。她十四岁就有了校园言情和青春偶像剧的双学士学位,却一肚子坏水,等着厚积薄发。你鄙夷她的品位,却从不说出口;你酷爱恶作剧,成绩很烂,但看了韩大哥的事迹后相信自己将来能天下无敌,只要到高中能顺利退学就行。
那个年纪,你们对周边的一切都有意见,但无力改变,只能图个嘴爽。后来你们发现只要和对方在一起,世界如何糟糕都无所谓。你们做了最蠢的事,那就是为了对方改变自己,想把两个人的未来捆绑在一起,却不知那根线其实并没那么结实。你们低估了世界,高估了自己,向对方注入了太多的期盼。
于是,你和她相约考同一所大学,最终却落了个分隔两地。你没有成为《魔兽争霸》的著名职业玩家,她也没有考进朝思暮想的编导系当导演;她让你没能退学创业,加入那个时候刚创建的社交网络团队,富则妻妾成群,穷则有个好履历;你让她在学生会的前途尽毁,多年的打拼付诸东流。你为她丢过梦想,她为你进过医院;她因为你拒绝了三个高帅富的追求,你因为她成了人人网的红人,最后却不得不注销账号……
你们俩的事说不完,反正结局是剑拔弩张。
你有时会想起,大学时,她在学生会忙得焦头烂额,你坐火车去看她,她只和你见了半个小时面,就被团委老师紧急Call走。毕业后,她必须每天早上六点醒来,忍着例假和低烧,一边挤地铁上班,一边祈祷不会有人跳站台自杀害自己迟到……而你呢,在市郊工业园区那家月薪一千五的物流公司干了两个半月,见识到了可以让仙人掌三天内嗝屁的空气环境,结果实习期刚结束就被老板炒了鱿鱼,剩下的半个月工资也没拿到,最后只好回家当宅男……
她有时会想起,高中三年,你们同桌三年。你们在KFC里被班主任看到,她问你们俩在干吗,你底气十足地回答:买早点。
那么,初中呢,你们最早认识的年纪?
—米几何,你还记得,第一次和异性有肢体接触是什么时候吗?
—记得,初二那年,我在店里顺东西被曹沃那个笨蛋拆穿了。他拉起我的手就跑,就为了一瓶指甲油,我打破了自己五十米短跑的纪录,结果还是被逮住了。送到学校,被父亲关了一个月的禁闭。那时候他个子很矮,力气倒挺大,我的手腕都被他拽疼了。
—曹沃,你还记得,第一次和异性有肢体接触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哦,那个,好像是小学春游和女生手拉手走路吧,老师让我们那么做的,不关我的事。
—那米几何呢?
—你说指甲油那次吗?我也很纳闷。她跑也就算了,为什么偏要拉上我?我只不过随便开个玩笑,没想到竟然被我说中了。她却非要把我也拉下水,至于吗……
—为什么你们俩的这段记忆不一样?
—嗯,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
—喂!你到底是谁?我怎么会自言自语?这不科学啊!喂?哼……
从虚无之中缓过来,那种感觉比陷入虚无时还要糟糕。就像你喝酒喝多了,醉过去,其实还好,但等到第二天中午醒来,那种感觉,会让你悔恨为什么昨晚没失足掉进河里一了百了!米几何进大学之后醉过不下十次,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感觉糟糕透顶,而且还是被人叫醒的。
“侯老师?侯老师?”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就是这样纯洁的颜色让她看了头晕,只能再度闭上眼睛。两耳却听到室外传来的学校特有的那种喧闹声,类似养鸡场和菜市场的混合音效。
她感到既熟悉又奇怪,难道校庆当天他们又把初中生给叫回来了?她无所谓自己现在躺在哪里,哪怕停尸房也行。她觉得此刻头痛欲裂,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需要再眯一会儿才能缓过来,不然连眼睛都睁不开。
“侯老师,醒一醒。”
这声音似曾相识。
米几何皱了皱眉,她这辈子只知道一个侯老师—侯汐,初中教她英语,也是她的班主任。可是,侯老师在她初三开学前就出国了,据说再也没有回来过。米几何睁开眼睛,转动脑袋,然后脖子就像突然断了一样卡在那里,动弹不得。
房间里除她之外只有一个人,正站在她身边,是个表情一筹莫展的男人,三十岁上下,穿着土得像是刚从盗墓坑里爬出来似的,还有标志性的四六开头发。他正是曹沃的历史老师,也是他的班主任苏易无疑—但苏易在她初三的时候调去了区重点中学,再也没见过面,据说现在貌似还当上了副校长。再说了,十一年过去,苏易的形象怎么还和当年一样?他用的是什么护肤品啊?难不成他私底下一直在喝少女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