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据司月提供的密报,神界派去下界的眼线在南方宝钦城一带见过类似印星城的城池,所以荧惑下了麝香山,立即就往南方走。
他会听从司月的安排,其实连自己都有些吃惊,可是在当时,他一听见“宝钦城”三个字,突然就有了一些触动。他没有忘记,炎樱就是宝钦城的供品。她曾不惜顶上反驳他都要维护怀念的家乡,他很想亲自去看看,是不是当真那么好。
听人说过,南方风光旖旎,尤其是宝钦城,四季如春,树木永远常绿,那里的人从不知道下雪是什么模样。现在想想,他对下界的情况一点都不清楚,只知道北方天气严寒,南方温暖潮湿,而麝香山则永远四季分明,所以他不太能想象“四季如春”是怎生景象,难道宝钦城的樱花树一年四季都开花的么?
出了麝香山,往南方走,一路上用披风将自己身上凌厉的神之气息遮掩住。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想趁这次下界寻找炎樱。虽然不知道她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可是他直觉越往南方靠近,好象就可以靠近她一些。他不知道干吗自己的潜意识里非要将这个女子找出来,可是对于他这样一个一直凭感觉行事的神来说,一天到晚心里想着这样一个人,如果不将她彻底找到,他的心是不会罢休的。
连着走了半个月的路,每天夜里寅时一刻,他都会做一个关于炎樱的梦,梦的内容全部是被他深深放在心底的那些与她相处过的记忆。当真奇怪,这个人从来也没被他在意过,于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照料樱花树的下人罢了,可是为什么他最近总是做关于她的梦呢?而且只要梦过一次,那些记忆就鲜明地存活于脑海里,再也忘不了了。就好象他过了这么久,才终于注意到,他的神火宫里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些记忆好象被一双恶意的手从他身体深处硬是拉了出来,半强迫似的塞给他,不能抗拒,偏偏他居然也没有太多的反感。
南方的天气果然和暖,越是走下去,道旁的树木越是青翠。十月底了,麝香山的树木应该早已泛黄,枝头也该光秃了,可是这里的树木却一棵比一棵绿得欢快,仿佛秋天对这里一点影响都没有。一到晌午时分,热辣得阳光还会让人出一身薄汗,如果不去树阴下歇息,就会闷热到难受。
赶了大半个月的路,他来到了一个叫“巧山城”的比较大的城镇。如果他没有记错,出了巧山城,再翻过一座山头,就可以到达宝钦城了。巧山城或许是因为与宝钦城靠近的原因,道旁种了无数樱花树,虽然没有花开满树的美丽景色,但绿叶盎然,倒也为这个热力十足的城镇增添了一些清雅气息。
城中道路皆由青石大砖铺成,出乎意料的整洁宽敞。两边是颜色鲜艳的各种建筑,举凡红,橙,金,绿,紫……凡是他能想象到的颜色,都能在这里见到。许是南方人喜欢娇小的房屋,这里的屋顶都是很小巧的尖型,上面用各色涂料上了颜色,一块块青灰的瓦片整齐地叠在上面,屋檐上坠着各式风铃,有的连他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城中充满了一种让他茫然的热闹气息,每个人似乎都在很专心很开心地做事,就连平常的路人,眼睛里都闪烁着一种明亮的光芒,那是他从没见过的光彩。为什么?他们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么?饭馆里的人为什么笑语连连?就连街头的小贩也是笑吟吟的,高声招呼着来往的行人。
他愣在道中,颇有些不能适应这种气氛。他突然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他冷漠惯了,此刻看到诸人淋漓尽致的模样,感觉自己仿佛就是突兀的一块石头。他不是没有下过界,但他却从来没有如此仔细深入过民间,原来……凡间是这样的么?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旁边一家旅馆投宿一个晚上,他有些排斥这种莫名的热情,而且他也没带货币。他方才看到了,一个行人在小贩那里买东西时,付的是一种圆形的铜板,他身上没有那种东西,只有几块司月给他的黄金色的“东西”,虽然岁星一再向他保证那在凡间是很值钱的东西,叫做“黄金”,可他还是觉得不对。他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到一个人有用过这种所谓“值钱”的黄金。或许是司月弄错了……
“让开让开!识相的就别挡大爷我们的路!”
一阵粗暴的叫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躲避声,似乎是有很多人横冲直撞地朝他这里走了过来。荧惑还没回身,只听耳后一阵风声,然后一个沉重的身躯就直直地撞了上来,他没防备,给撞得让了几步。
他立即回头,看到了十几个彪形大汉,穿着清一色的黑白相间的古怪衣服,头上也都绑着黑白的布块。而撞了他的那个人,看上去似乎是为首的,正恶狠狠地瞪着他,满脸的横肉,凶神恶煞。
“没事站在路当中做什么?!找死啊!给我滚开!”
那人抬手就要推他,荧惑微微一皱眉,一缕冷光从眼里闪过,刚要小小惩罚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凡人,却见一双手平空伸了过来,捉住了大汉挥出的拳头。
“破浪大哥,算了吧。这里是街上,稍微收敛一些不好么?”
是一个斯文到有些柔弱的声音。荧惑瞥了他一眼,却见他也穿着黑白相间的衣裳,但却是长得斯文秀气,一张脸又白又嫩,和那些彪形大汉站在一起,如同牛群里的仙鹤。
那大汉哼了一声,横了荧惑一眼,嘴里骂了一句什么,然后一群大汉鱼贯而入,一起走进了他方才犹豫着要不要投宿的旅馆。那个柔弱的书生抱歉地对他一笑,秀气的脸上满是亲切温和。
“对不起,他们粗鲁惯了,官人你不要介意。你是旅人么?从哪里来的?”
荧惑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那家旅馆,似乎也有些想进去。那书生一般的人见他如此,也不以为意,笑道:“看来官人也想投宿,不如一同进去,与小弟喝上一杯如何?俗话说四海皆兄弟,有幸在这里结识,也是一种缘分。何况小弟的大哥方才冒犯了官人你,就由小弟我来替他赔罪吧。”
荧惑这才正眼看了他一下,这人与那些大汉打扮有一些不同,虽然都是黑白相间的衣裳,但头上却没绑布块,一头漆黑的长发整齐地束在一起,又是斯文又是温雅。
“名字。”
他冷冷地说道,连多说一个字都麻烦似的。
那人开心地笑了起来,“小弟名叫海阁,官人你肯与我说话证明你已不怪罪于我们兄弟。不如一起进去喝一杯如何?”
说着就拱手让他先行,荧惑只好走进了那家旅馆。刚进去就看到了那几个嚣张的大汉,分了好几个桌子正大声喧哗着。油腻腻的小二立即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地把两人引入座,只听荧惑冷声道:“我要投宿。”
小二愣了一下,立即又笑道:“客官想要什么样的房间?小店有天字号雅阁,价格最高,还有八大间豪华客房,价格低一些,当然还有普通客房,最便宜。当然,茶水热水供应之类另外收钱……”
荧惑没等他说完,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黄金,丢到他手里。
“这够么?就按这个东西的供应来。”
不只小二,连那个少年书生都呆了住。
“这……这……”小二的声音在抖,手也在抖,眼睛直直地瞪着那块足有十两重的黄金,下巴都快掉下来,“当……当然够!客官请!请!”
他的头点成了筛子,嘴几乎咧到了耳朵边上。天啊!看这个人一身破破烂烂的披风,貌不惊人,出手居然这么大方!这样一块金子,在雅阁住上半年都绰绰有余啊!
掌柜的也春风满面地走了过来,恭敬地将他和那少年书生带到了楼上的包厢里,不一会,碧绿芬芳的茶水就端了上来。小二几乎将店里所有值钱的昂贵菜色都推荐了一番,荧惑不熟此道,干脆全部点了来,一时间,红木桌子上放满了各种佳肴,两个人沉默地看着那满桌的菜,都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海阁才笑了起来,拱手道:“原来官人是如此豪爽之人,请恕小弟方才的卤莽!只好叨扰官人一次了。”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里面已经斟满了名贵的竹叶青,碧绿如玉。
“小弟先敬官人一杯!这一杯喝下去,我们就算朋友了!官人可要将姓名告之。前嫌也一并清了!”
他仰头一口干了那酒,此人看上去斯文,喝酒倒是豪爽大方,顷刻间杯中一滴不剩。
荧惑愣了一下,见他示意自己喝酒,于是也端起酒杯,学他一口喝干,顿时辣到喉咙里火热,差点喷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凡界的酒都是这么辣的吗?!回想神界那里,酒都是甜中带香,哪里有这般烈性的酒!
海阁不禁笑了起来,抚掌笑道:“好!有幸结识如此豪爽之人,当真是小弟三生修来的福气!敢问官人尊姓大名?”
荧惑放下酒杯,抬手拒绝身边服侍的小二继续为他斟酒。这酒实在难喝!
“荧惑。”
他冷冷说道,“我不擅喝酒,给我斟茶。”
海阁的神情僵了一下,愣道:“荧……惑?官人莫要开玩笑!那不是五曜司火之神的名号么?”
荧惑端茶喝了一口,冷道:“同名而已。”
海阁释怀地笑了,“官人名号不凡,为人果然也不凡!倘若不擅喝酒也无妨,就以茶带酒吧!来!小弟再敬荧惑大哥一杯!”
这人谈吐斯文,气度温雅,与方才那些粗鲁的大汉分明完全不同,也不知他怎的会和那些人在一起。荧惑虽然少言,对这人却也不反感,静静听他说些南方风光人情,倒也觉得挺舒服。那人见识极广,听他言谈间,似乎是去过许多地方,东西南北几个大城镇,他都能说出许多风俗来,甚至还出过神界领地,到过真正的凡界。
不知不觉过了几个时辰,光是听他说话,荧惑觉得自己了解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什么北方之豪爽严寒,东方之人才风流,南方之热情单纯,西方之庄重神秘……不过几个时辰而已,他却仿佛已经在他流畅的言谈里游遍了这些地方,不由有些佩服。
“小弟卤莽,敢问荧惑大哥是哪里人士?听口音似乎是中部那里的。”
酒过三巡,已经微微酣然的海阁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荧惑对这人已经没有开始的防备心,一时大意,差点就脱口而出“麝香山”三个字,忽听楼下一阵剧烈的喧哗,似乎是有人将桌子掀翻了,碟子碗筷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甚是惊人。
两人都愣了一下,只听楼下人声顿时鼎沸,然后一个粗鲁的声音平空炸了开来,听起来正是方才那撞了他的大汉。
“贼鸟!你耳朵是不是聋了?眼睛是不是瞎了?!老子说要住八大间豪华客房,你没听见么?!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然后是周围几个大汉的叫唤声,似乎都在威胁着谁。海阁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即放下了酒杯,张口刚要说话,却听楼下一个颤巍巍的声音说道:“大爷……您……可是,这些酒菜……还有本小店的规矩是住前先给钱……酒菜和住宿的钱一共是八两银子七钱铜板……您看……不先给钱……小的实在不好办啊……就当大爷您疼小的吧!求您了!”
是那个小二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说得很艰难,好象有人在勒着他的脖子似的。
看这情形,似乎是那些大汉吃了酒菜没给钱,又想住豪华客房,仗着人多,身体强壮,在威胁小二的。荧惑皱起了眉头,他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只是吃饭给钱,住宿给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只听那大汉暴喝一声,如同打了一个响雷似的,整个旅馆似乎都要给他暴怒的声音掀翻过去一般。
“你个不长眼睛的狗娘养的臭小子!眼睛是不是瞎的?你不知道我们这身衣服是什么意思么?你们能在巧山宝钦这些地方过得这么舒心,知道是托谁的福么?!没我们这些跑前跑后对付神界的人,你们早就给五曜的那套干瘪统治榨得不成人形了!我们在前面给你们这些小屁崽子挡枪挡天,你不知道感激,现在还和老子我充起大来了?!疼你?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疼!”
话音一落,只听一声闷响,似乎是那大汉一拳头打在什么东西上,顿时又传来一阵剧烈的碰撞声,夹杂着小二的痛呼,和碗碟破裂的声音混在一起,甚是刺耳。下面顿时寂静了下来,人人都不敢出声,从楼上的窗户望下去,还有很多人正偷偷从店里跑出去。
荧惑疑心大起,那大汉方才说什么对付五曜,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最近流窜在宝钦城一带的上次未能清除的叛逆余孽吗?听他的口气,似乎他们还是一个挺大的组织,有统一的服饰。可是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他扫了一眼脸色大变的海阁,面前的这个人也是和他们一起的,都是叛徒么?只是如果真是大规模的叛逆份子,司月的眼线早就该有消息才是,何况这些大汉似乎很嚣张的模样。倘若规模很大,麝香山那里又被封锁了消息,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
他的眼神陡然转厉!抬手便要去捉海阁。只有和印星城沾上关系,麝香山那里才会没办法得知情况!这些人一定和四方那里的神兽有联系!看来印星城果然飘流到了南方!
手刚伸出,却见海阁立即站了起来,对他恭敬地拱了拱手,沉声道:“荧惑大哥,实在抱歉,小弟要告辞了!愚兄看来是喝多了酒,小弟要去劝劝他。他的那些胡言,大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他转身就走,一点也没发觉自己差点就给这个司火修罗抓住。荧惑坐在原地,想了又想,还是忍住没追下去。一来他想摸透这些人的底细,好一网打尽;二来……他对海阁并没有恶感,甚至还挺有好感,心里也不知怎么的,不太想杀了他。这种可惜又佩服的心情,是不是就叫做友情?
他怔怔地看着桌上留下的那个酒杯,里面还剩了半杯碧绿的竹叶青。他们方才正说到北方曼佗罗的风土人情,海阁一边说着,一边一口喝了半杯,显然很是开心。
开心……吗?
他抓起酒壶,斟了半杯,一口喝下。
“好辣……”
可是却一点都不讨厌,很新奇的感觉。这就叫做朋友……?
只听楼下传来海阁极力劝阻的声音,最后他听见他们决定住豪华八大间,把酒菜住宿的钱一并付了。
荧惑的耳力好,听到海阁低声对那些大汉说着什么。
“……如何在这里闹事?好不容易被人劝阻了下来,保住了命,应当谨慎行事才是!三万铁骑白白牺牲,现在只剩下我们几个。倘若还想日后图大业,现在就都给我严谨一些!骄慢只能坏事!破浪,今天全是你的错!罚你连做两天看守,不许休息!”
荧惑心里一惊,有一种夹杂着苦涩的情绪慢慢涌了上来。原来他们果然是叛逆的余孽!这个海阁并不是跟在后面的小弟,反而是领导者吗?听那些大汉对他的言语半点都不敢忤逆,被呵斥的破浪只有点头称是的份,荧惑不由又惊又疑。
“惊扰了楼上那位刚结识的兄台,当真好生过意不去!好在人家是豪爽之士,虽然寡言少语,却是个真性情的人,不在意你们卤莽的言行。偏生你们如此胡闹,实在是丢人!”
听到这番话语,荧惑心里又是一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好将手里的酒杯攥个死紧,眼看着杯中的竹叶青慢慢沸腾了起来,他也没注意。
“小主教诲的是!是属下的错,甘愿受处罚!”
是那个方才趾高气扬的大汉,此刻如同一个被戳破的皮球,破败不堪。
听到那些人陆陆续续上楼进房的声音,荧惑也站了起来,丢下手里早已熔化到发软的酒杯,“扑”地一声,杯子塌在桌子上,陶土漫了开来。
那些大汉叫他“小主”,看来是个身份很高的领导者,或许顺藤摸瓜可以探索到一些未知的情报。他转身就走,肿了半个脸的小二急忙迎了上来,絮絮叨叨地将他领入天字号雅阁里。
今天晚上,他或许该去探一点消息。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