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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村子里住了十七户人家,每家屋前都有一块五亩左右的田地,种一些蔬菜稻米之类,秋来收成可以养活全家人一年。屋后圈起一块地,或者自搭一个棚子,养些猪鸡鸭之类的家畜,过冬或者遇上喜庆的日子,才舍得杀了做来吃,一年到头其实也吃不上几次荤腥之物,甚是贫苦。”
她站在他身边,轻轻地向他叙述着这里的情况,此时天高云淡,极是晴朗,极目望去,尽头一带苍翠山脉,连绵起伏,似乎和天连在了一起,只可惜屋前的田地什么都没有种,空在那里,倒也一块块很是齐整。
荧惑在床上躺了五天,终于恢复了体力。今天一早起来,他就和炎樱出了门,她说要带他在这里好好走一走,亲眼看看凡人的地方究竟是怎么样的。出了房门是一个小小的院子,边上一口简陋的水井,看样子这里的人真是贫困,连围墙都没办法用砖头砌,只围了一圈竹子编的栅栏,视野倒挺开阔。
能看到栅栏外的其他人家,清一色都是简单的青瓦小屋,让他最惊讶的就是屋顶冒的炊烟,开始他还以为是屋子着火了,后来才明白那是凡人作饭时用炉灶烧柴才有的。天空明蓝,炊烟袅袅上升,似乎要达到天顶一般,这样的景色很陌生,却有一种温馨的感觉。一想到那些小小的屋子里,住着好几个人,每个都在忙碌着,他就觉得怪异,但却一点都不讨厌。
许是刚下过雨,地上的泥土软绵绵的,又腻又湿,荧惑很不习惯这样的感觉,脚底沾上了泥,恼的他直想搓干净,却越搓越多。麝香山的道路都是平整的小砖铺成,即使下雨下雪,也有女伶神官整理路面,从来不会有湿泥染脚的尴尬,他从未接触过这种稀泥似的路,只想赶快回去换鞋子,再也不出门。
炎樱也很少走这种路,回头看见荧惑一脸不快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
“春夏时节,农人下田时都不穿鞋子的,赤脚踩在泥土之上,或许是很有意思的感觉吧。”
她引着他走上干一点的道路,从路边拔了一些草,弯腰替他将脚边的泥土轻轻擦了去。
“我们都是第一次走这种从没有修饰过的路,不习惯是正常的。”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种轻柔的笑,很安宁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样没有防备的生活,和天地靠在一起,心里会很安静,什么都不会乱想……衣服不一定要穿绸缎的,食物也不一定是山珍海味就最好,每个人只是安静的,认真的为了自己而忙碌,开心的时候大笑,伤心的时候大哭,活得洒脱没有牵挂……有点羡慕呢。”
她丢开手里染上泥土的草叶,站了起来,回头对正在发怔的荧惑轻道:“不只你们神界,就连以前我作为宝钦城的大小姐,也从来没想过普通人到底是怎么样生活的,似乎他们就应该为权威的人供奉东西。现在想起来,就连我身上穿的衣服,或许也是由他们这些可爱的人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吧,你的也一样啊,荧惑。”
她抬手摸了摸荧惑身上黑色的绸子衣裳,“你说,他们在做这些华丽的衣裳时,心里在想什么呢?是羡慕?还是赞叹?更或者是嫉妒呢?无论他们想什么,都只是对我们这些所谓的上等人的一种好奇罢了……都是属于凡人的正常的心理情感。嫉妒和羡慕,甚至憎恨,都是正常的感情,但只要不想着去伤害别人,去报复别人,那就都是个人自己的事情。向往美好,追求更好的生活,有什么错误?他们用自己的双手生活,我们却只是靠他们供奉的人偶罢了,为什么做实事的人却要被人踩在下面呢?是的,这个世界总是需要用头脑和手腕领导统治的人,可是我觉得我们都是平等的,至少我们都付出了,可是得到的却完全不一样。”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实在无法想象凡人怎么做衣服。他现在才突然发觉,自己真的对凡间的生活一点都不了解,恐怕是凡人看来很简单的事情,在他眼里都很古怪,就像这个——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为着空气里突然弥漫的臭味,他们绕了一圈,回到了投宿的那户人家,屋子后面老是传来“哼哼唧唧”的怪声,夹杂着鸡鸭的喧闹,很是刺耳。
“那是什么?”
他捂着鼻子,皱眉问道,从来没闻过如此骚臭的味道,莫非是什么脏物在那里么?
炎樱摇了摇头,轻轻走了过去。绕过青瓦小屋,后面是一个茅草搭起的一个简陋小棚子,里面影影绰绰,原来养了好几只猪,猪圈旁是鸡窝鸭窝,看样子异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而他们投宿人家的那对夫妻就站在棚子里,一个拿着数尺长的屠刀,一个拿着粗硬的麻绳,正在商量着什么,回头见他们两人走了过来,立即露出了纯朴的笑容。
“炎樱姑娘,你哥哥身体似乎好点了,我们正商量着晚上是杀鸡还是宰猪,给他好好养养!你说呢?”
慈祥的大婶笑眯眯地问着,抄起身前脏兮兮的围裙,擦了擦手,热情地走了过来,对着荧惑东看西看了半晌,才道:“官人身子如何了?喜欢吃什么就别客气,告诉我们!这里虽然是小人家,没有好东西招待,但也可以吃个新鲜!”
炎樱正要说话,却见荧惑退了两步,皱眉没有说话,她只好笑道:“麻烦大婶了,我们什么都不介意的。他……我哥哥素来不喜荤腥,你们就不用忙了。”
在那对夫妻奇怪的眼神中,炎樱推着荧惑很快走了开来。
“那么臭的味道,如何可以吃得?”
荧惑回到屋子里,还觉得那股味道沾在身上头发上,怎么都去不掉,偏偏这里不像麝香山,神火宫内就有一个天然湖泊,可以让他将身上怪异的味道洗去,简直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都丢了才好。
炎樱笑了笑,“活的家畜自然是有味道的,难得我今日也才知道……不过从前吃进嘴里的时候,从来也没想过臭不臭的问题。”
荧惑将外衣脱了下来,塞进床底,一边扯开头发,冷道:“我要沐浴,吩咐他们烧水。”
炎樱愣了一下,轻道:“你既是火神,自然也不畏惧寒冷,屋中沐浴终是不方便且给别人添麻烦,外面有一条山里流下来的小溪,你若不嫌弃,就去那里沐浴吧。”
荧惑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了下来,回身问道:“你难道不觉得臭么?”
“虽然说了不介意,可是……” 她点了点头,眼睛笑得眯了起来,极难得地露出了一丝顽皮的神色,“真是很臭呢。”
荧惑顿了顿,转身打开了门,半晌才轻声道:“这里……挺有意思的。”
与麝香山完全不一样的安宁和谐,仿佛活着就是很有目的,很有意思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
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炎樱愣了一会,才微微笑了起来,笑容维持不到一瞬,慢慢又凝滞在脸上。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封薄薄的信,上面用狼毫细描了一朵樱花。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代表宝钦城的记号。信昨天就收到了,当那只燕子轻轻敲窗户的时候,差点把她吓坏了,生怕惊动了荧惑。
信是海阁让燕子送来的,那只燕子从不记路,只记人,只要见过一次的人,无论那人在任何地方,它都可以顺利将信送到。看来海阁以为她已经死了,信纸上满是泪痕,开头就写着并不认为燕子能找到她,炎樱心头一酸,眼睛又开始发热。
她匆匆读完了信,却是满身冷汗,嘴里又苦又涩。
“海阁……”
他居然投顺了麝香山!信里面交代他只身前往麝香山投顺时,司月得意之极,很顺利地就让他进入了神火宫。
“……外界传言司月之神刻薄狡诈,从不容人,却也不过如此。欲往神火宫做下人赎罪是我自己提出的,姐姐,荧惑杀害了我们最后的三百族人,我便是死了也不能饶他!如果你还活着,能看到这封信,就为我祝福吧!倘若你不能看到……”
墨迹在这里有大团的模糊,显然是他的泪水浸透所至,炎樱心头酸楚,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倘若你不能看到,我便对着神火宫内的炎樱树起誓:海阁有生之日,必要将修罗的胸口贯穿!为我宝钦族人报此血仇!若果不行此誓,必然天打雷劈,散魂而死!……”
“……只恨荧惑下界尚未归还麝香山,我每日在宫中只做些杂役,倍感屈辱。现在我才能体会到姐姐你在麝香山数百年,究竟过了怎样的日子。想我宝钦城乃为南方最富饶的城镇,你我人中龙凤,却落得如此下场,岂非诸神暴虐横行之过?我若不做些什么,怎能咽得下这口气?!你且安心,无论如何,宝钦之仇,永世不敢相忘。待我报此血仇,天上人间,再无牵挂,也可以放心去找父亲和姐姐你了。不孝弟海阁泪上。”
她急忙展袖将信放在案上,习惯性地就伸手往右,要拿笔给他回信,可是右手却摸了个空,微微一怔,才突然想起原来自己早已身处偏僻山村,哪里有纸笔可用?
她思前想后,狠了狠心将手指放在嘴边,张口便要咬下。他只身一人处在麝香山,又心怀不轨,倘若给人发觉,那她连最后一个亲人也保不住了!荧惑现在给她暂时困在南方,她决心要用自己的力量感化神,不想再提杀戮之事。总之,她要阻止海阁的行为!谁都不是该死的,谁也没有资格说自己要杀了谁……
忽地手一抖,青鼎山峰,三百族人的鲜血在凄冷的月光下凝聚成河。那河困住了她的神思,寒冷刺骨,渐渐将她没顶,耳边仿佛还流淌着他们痛苦的哭喊声,“海阁小主,大小姐……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她只觉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蹦出胸口,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种血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日光渐渐灿烂起来,已是晌午时分,窗前的烛火还在灼灼跳跃着,她忽地站了起来,无声地走过去,将那封信置于火上,眼看着它慢慢燃烧起来,闪烁出妖艳的火焰,火光映在她幽深的眼睛里,“卒”地一声就灭了,灰烬散落在眼底,将眼神也蒙成了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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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星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神的威严了。
从他跟着曼佗罗开始,他就发觉了一个事实:这个半妖丫头从来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过!对于她而言,好象他是不是神,是不是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者说,只要是能让自己开心的人和事,哪怕是吃人的妖怪,她也会津津有味地注意好久;倘若是不能吸引她注意力的人和事,哪怕五曜全部站在她面前哈哈大笑,她也不会惊奇太久。
该说她聪明还是天真呢?
他只能说,自己从前在麝香山的那些威风伶俐,在她面前完全没有用。她就像一个充满好奇又没什么耐心的小孩子,对于自己是个女子的认知为零。有时候,他都忍不住想恶作剧一下,让她得意洋洋的脸露出惊骇的表情也满有意思的。
这个卖艺班子每天在曼佗罗城的繁华之所占着地盘,班内的人轮流上场表演,从舞刀弄枪到各类杂耍,小道消息的说书再到歌舞,几乎什么都玩。跟着他们过了三四天,他终于知道凡人中也有厉害的,不需要什么法术,全凭真本事,雷班头那么样一个大汉,一把大刀舞得却是轻盈之极,还有那些每天在青瓦大屋里流汗排练的人,玩命一般的杂耍动作,给他们做得仿佛猴子摘桃似的轻松。
他从先前的不感兴趣,发展到每天蹲在后面看得不眨眼睛,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他知道曼佗罗每天都会在特定的屋子里排练功夫,却从未见她上过场子,听雷班头的口气,似乎是她姐姐不在,便要她替代着做什么。想象她那样一个少年似的女人,每天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他觉得必然是什么耍枪飞镖之类的蛮横功夫。
哼,她那样一个没女人味道的小孩子,能舞点刀枪也算不错了!暂时就让他抱一点点期待咯。
“喂!你又在偷懒了?马上是天善大哥的场子,快去准备青砖和刀山啊!”
曼佗罗嚣张的声音在他背后响了起来,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啧!又来了!每天必催的讨厌鬼!人家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
他懒洋洋地动了动,做出马上就要去的姿势,一双眼睛却片刻不离场子上精彩的杂耍。
曼佗罗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冷道:“又给我装模作样了!快去干活!不然晚上没你的饭吃!”
辰星苦恼地回头看着她,到底是他没有了神威,还是她太张狂?他怎么感觉自己根本就成了班子里面专门给她使唤来去的小二?好歹他是个神好不好?这点面子也不给?
他也没说话,嘀咕着就站了起来,去库里搬早就准备好的青砖和刀山。天善练的是硬功夫,也算是班子里的招牌人物了,每次只要他一上场,围观的路人呼声就极高,其实他也在等着他出场呢!
喔……等他将曼佗罗城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干脆把这个班子也带回麝香山算了,每天专门给他表演。司月那个女人黑起脸来的样子,好久都没看到了呢!气气她才好!
“当然,曼佗罗这个女人就算了……让她吃自己的去吧……看她以后怎么一个人拽!”
他偷偷地咕哝着,搬了青砖放在后台,等杂耍场子一完就送上去。
“你又在嘀咕我什么?!”
曼佗罗的声音阴魂不散地绕了上来,他无奈地回头,却见她叉着腰,人虽然生得娇小纤细,气势倒不弱,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上去与一个普通男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耸了耸肩膀,一脸无辜纯洁的表情。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曼佗罗“哼”了一声,走到他面前,点了点他的肩膀,沉声道:“是你自己说要跟着我的,也是你自己说会努力在班子里工作的!可别忘了!偷偷在背后说恩人的坏话,神就这种德行?”
对着她这样的人,他除了苦笑没有别的办法,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以前的那些冷面具就是没办法在她面前戴上,什么高雅圣洁之神的仪态,在她面前好象一点意义都没有。
“每天看你排练得那么辛苦,怎么从不见你上场子?该不会你根本就是做做样子,其实什么都不会?”
他笑眯眯地问着,似乎根本没觉得自己是在讽刺她。
曼佗罗瞥了他一眼,说道:“说到上场子,恐怕还需要你帮个忙了……不过还早。我可不像有些人,根本就是打着做监视的幌子,分明是被神界踢了出来回不去。唉,有真本事的人就是不一样呢,和你没说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留下只能苦笑的辰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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