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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屋子,东南方向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此时正值盛夏,谷物尚未泛金,依然青翠欲滴,如同上好的碧色地毯。田野正中有一道埂子,细长狭窄,似是被无数人踏过,寸草不生。
村长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说道:“先说与两位知晓,到了灵泉之后远观即可,千万不要贸然过去,不然恐怕性命不保。”
非嫣一转念,猜到了一些由头,轻道:“莫非那里有什么妖孽滋生?村长不必过虑,我家相公有降龙伏虎的本领,妖孽奈何他不得。我们必将它收了去,好教求医者不再为难。”
村长却只是摇头叹气,“不不,小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唉!”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再不说话。非嫣镇明心下疑惑,却也不好再问,只得跟着他加快脚步,穿过一片又一片碧绿的农田。
待行到尽头,面前却是两座不甚高的山,上面寸草不生,只有怪石嶙峋,在日光下反射班驳的光线。两座山之间有一条极狭窄的羊肠小道,望不到尽头,只觉里面幽深漆黑,甚是诡异。村长的神情开始紧张,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说道:“两位小心跟我走,千万不要贸然出声或跑去前面。切记切记!”
小道其实并不长,三人走了不到一刻,眼前便开阔起来。非嫣忽地低呼一声,瞪圆了眼睛,眼前的景色是如此神奇,令他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有两根漆黑的柱子矗立在前方,都是极粗极长的,高耸入云雾里,望不到尽头。而天空中弥漫的雾气居然是五彩的!仿佛有一双调皮的手把彩虹扯碎了溶进去,那色泽忽尔鲜艳如红,忽尔明媚如黄,再眨眼就变做了淡雅的蓝,映得周围的雾气闪烁如梦,仿佛坠身入幻境。而两根漆黑的柱子后方,影影绰绰有两个高大的人影立在那里。有哗哗的水声从前面传出,听起来却又有些不真切。
非嫣赞叹着,不由往前走了两步。村长急忙不顾仪态扯住了她的袖子!“小娘子不能再往前走!”非嫣回头奇道:“前面就是灵泉了吧?为什么不能过去?……唔,这里的景象的确很奇特,五彩的云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呢!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镇明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微微一变,用袖子捂住口鼻,淡然道:“是毒。”天下间美丽非凡的事物多半是有危险的,如此美丽的雾气云彩,仿佛梦幻,想不到里面居然含着剧毒。迎面而来的风里有一股淡淡的甜香,令人心旷神怡,谁能想象的到这是将人拉向死亡之地的召唤呢?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瓶子,揭开瓶盖在非嫣和村长的鼻子下面晃了晃,一股辛辣怪异的味道顿时让非嫣打了个大喷嚏,奇怪的是,原本有些糊烂的脑袋却突然清明起来。两人回头惊讶地看着镇明,又见他掏出三颗拇指大小的黄色珠子,一人塞一颗放去嘴里藏在舌下。
“别吞了下去,这是避毒的东西。不然如此厉害的毒物,恐怕连我也无法安然过去。”他眯着眼睛仔细望过去,不能确定柱子后面是不是有人,只是如此奇异的景观加上厉害的毒,倒令他产生了好奇的念头,一定要探个究竟。
他拍了拍一脸恐惧的村长,柔声道:“非嫣,你陪村长在这里等一会,我去看一下。马上回来。”话音一落村长就叫了起来,“不可以!你二位是客,我怎么能让你们单独涉险?!官人还是快回去吧!你既觉得有毒,就说明灵泉与你二人无缘,还是不要强求为好!强闯进去只是更加危险!”
镇明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有来求医的人不惧这毒?”怎么可能?凡人只怕一沾上这毒雾便会死去,这个村长是在睁眼说瞎话么?
村长连连摇头,叹了一声才道:“算了,我告诉你们吧。灵泉是有灵的,只肯医治与它有缘的人。倘若无缘者来此,它便会吞吐毒雾,令人无法靠近!所以我才说迄今为止没有几个人成功过。官人还是放弃吧,不然白白送上一条命,岂不是太不值得?”
镇明忽地朗笑起来,“原来如此!罢了,这点毒我还不放心上,索性做件好事,将它清了吧!即使没有缘分,我也不认。”他回头对非嫣笑了笑,轻道:“反正强人所难的事情,我们一向很擅长。”
村长惊惧地瞪着他,颤声道:“你说这话……你……你们到底是谁?”
非嫣将村长拉后一些,笑道:“当然是真正的神仙,不然哪可能从禁忌之门轻松进来?村长放心,我们不会若麻烦,只是这毒太厉害,害了不少人吧!今日清了它,好教你们再无后顾之忧。”
村长又是惊讶又是骇然又是尊敬,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镇明抓住风尾放去鼻端轻轻一嗅,轻道:“难怪毒气是五彩的,一共有五种毒在里面。我看看……攀枝金霜花为黄,九爪凤尾花为红,青梗草为绿,破面美人草为紫……还有一味是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皱起了眉头。
“是断肠天涯,非草非花,断肠树每日只有子时才会吐出这种剧毒吸引附近的野兽。”非嫣笑吟吟地接上去,又道:“无尘山脚下有一些,每天清晨那里看上去就是蓝荧荧地,漂亮的很,不过从来没人敢接近。那可是一沾就死的毒呢!”
镇明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从袖子里取出几个小瓶子,分别把里面的物事倒在掌心,一共倒了五种,才说道:“孔雀眼,凤凰尾翎,麒麟心弦,龙骨,加上一把黎木宫内燃烧的香灰,五种都是法器,合在一起虽然未必能让灵泉从此不吐毒,不过这些毒雾即刻可消。”
非嫣奇道:“你身上怎的装那么多古怪的东西?岁星宫里的香灰能有什么用了?龙骨和凤凰尾翎不是占卜时才用的东西么?”
镇明笑了笑,“御子身上怎能没有法器?岁星是万木之神,这香是她自己做的,有避万毒的功效,其他的东西,不过是增加效用而已。”说着,他将这五种事物放进随身携带的巴掌大的青铜小鼎内,双手罩上,喃喃念了几句咒文。话音刚落,小鼎内登时窜出万道青光,所到之处五彩毒雾顷刻消散开。
村长瞠目结舌,眼看着弥漫在周围的五彩之光渐渐消失,露出干枯的地面。眼前的景象顿时一目了然,原来这里只是一方极小的山谷,那两座石头山是连在一起的,柱子就立在谷中心,后面两个人影原是两尊玉石雕刻出的神像,遍体雪白,面目体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口说话一般。
镇明收回小鼎,非嫣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两人一起朝神像走过去,一面啧啧称奇。神像足有三人高,威武雄壮,实是从未见过的面容。左边为男,右边为女,都是披着长发,衣着古老,腰上挂剑,男的凶恶狰狞,女的却是面容温柔,似乎还在妩媚而笑。
非嫣低声道:“你见过这两个人么?是什么神?”
镇明摇了摇头,“从未见过,从服饰上来看,似乎比神界建立之初还要早。许是古人崇拜的散仙……”他看了看周围,没有路了,只有这两尊神像中间有一道小小的门,门是关着的,上面没有锁。
他走了过去,刚要推上那门,头顶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惊得他后退数步,却见那两尊神像动了起来,轰隆声不绝,神像缓缓低下头,两双眼睛忽然有了奇异的神采,定定地看着镇明非嫣,一旁的村长早已吓得晕了过去。
“两个问题,答对者入,答错者死。”
男神像平板地说着,“铿”地一声巨响,他居然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剑身光华万丈,璀璨不可逼视,也不知是铁还是铜。非嫣看得呆住,话也说不出来。镇明紧紧攥住她的手,轻道:“没事,看它们有什么动作。”
女神像开了口,声音依旧平板,不过却婉约许多。“生为何物,死为何事?”
这个问题一出,两人都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没过一会,女神像也“铿”地一声拔出剑来,却是细长的,仿佛一道潋滟的水光。“十声之内答不出,就死。”她淡淡地说着,好象在说十声之内说不出也不要紧那样轻松。
一旁的男神像已经开始数数,数到了三。非嫣额上满是汗,张口就要回答,却被镇明按住了。他将她护在后面,仰首朗声道:“生为春花,朝开暮谢。顷刻花开,尚不知其意;刹那即谢,知其意却悔。一荣一枯,生无常时。”
一旁的男神停止了数数,两尊神像,四只眼睛,齐齐瞪着他,好似在等他说下去。镇明松了一口气,捏住非嫣的手,继续说道:“死为长眠,花谢不再荣。死为刹那闭目,睁眼花又开。生死不过花开花谢,世间万物即如是。”
两尊神像良久没说话,非嫣吞了口口水,实在不知结果如何。转头见镇明神色肃杀,她的胸口一紧,捏起拳头,做好了一拼到底的打算。脚下刚一动,却听头顶的男神像又问道:“神为何物,人为何事?”
她差点跳起来,连声道:“你居然耍赖皮!赖皮!不是已经问过两个问题了吗?!”可惜两尊石像根本不理她,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镇明。
镇明吸了一口气,说道:“神为天,人为地。神为日,人为月。神为圣洁,人为****。神为……”他顿在那里,再说不下去,眼前仿佛流淌过之前所有的画面。麝香山,五曜,隐忍愤怒的凡人,如海一般的血,跳跃的火焰,凄厉的哭喊。神到底是什么?结果只是让凡人恐惧苦楚的事物么?人又是什么?只是让神失望却不得不夺的权力么?
他再也说不下去,脑子里一团乱。却不料非嫣笑吟吟轻飘飘地说道:“神就是人,人就是神,大家都是三界众生嘛,这么简单的问题,骗小孩啊?”他吃了一惊,急忙要去阻止她的信口胡言,却听头顶上方那两尊神像飞快收剑,拱手弯腰。
“请进。”
门开了,斑斓流淌的灵泉呈现在两人面前。它从遥远的天崖坠落,落入一个巨大的池子里,水雾弥漫。它仿佛一条斑斓腾越的龙,从天而降,望不到尽头,闪烁着美丽耀目的光彩。虹光万丈,霞气直冲云霄,这般瑰丽神奇的景色,令非嫣忘记了呼吸。
镇明把她往前轻轻一推,柔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想让我继续操碎心肝么?”
她怔怔地回头看他,似乎还没回过神来。镇明携住她的手,把她往池边带。
“非嫣,下去吧。我不想与你只有百年时间,我们该永远在一起的。”他说着,牵着她缓步走向池边,庄严得仿佛一个仪式。非嫣忽地回过神来,目中也不知是狂喜还是什么别的,水雾弥漫,看不清楚。
她慢慢浸入池水里,水冰凉彻骨,冻得她一个劲寒颤。池水比寻常的水粘稠一些,人一下去立即包围上来,缓缓渗透她的毛孔,顺着经脉血液遍布身体各处。她低喘一声,不可思议地抬头看镇明,他也专注地看着她,似担心似开心。
非嫣忽然哈哈一笑,抓住镇明的袖子把他用力扯了下来,镇明不防,被冻得差点跳起来。非嫣也不理他,径自游去从天而降的瀑布旁,站在下面咯咯地笑。镇明急忙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就搭脉,却见脉象平稳,哪里还有丝毫败坏微弱的兆头?
他一阵狂喜,紧紧攥着她的手,眼里一片热辣,话也说不出来。非嫣攀去他身上,一边哭一边笑,“死人!难道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两人在瀑布下闹了好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刚才你那样胡乱说话,下次不可再那样了。差点被你吓死。”镇明替她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埋怨。非嫣笑了笑,却没开玩笑,正色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么?不然我们怎么进来的?”镇明怔住,半晌才叹道:“非嫣,神与人怎会是一样的?如你所说是实话,神界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非嫣笑吟吟地,“本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是你们自己找麻烦立了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享受了权力的同时也要付出相同的代价去保住它,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再说,我说神就是人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我这颗糨糊脑袋哪里比的上镇明大法师明察秋毫?我只不过拿你做例子而已,你难道不是人?你难道不是神?”
最后两个问题颇有点无赖的意思,镇明只好摇头苦笑,算这位大小姐说的对。他捧了一捧泉水,缓缓浇下去,又道:“真不知道那两尊神像是何人所建,何人的法力?莫非在神界建立之前就有如此高人了吗?”那两个问题,一直问去他心底深处,如不是为了救非嫣,他必然一个也答不出来。生与死,神与人,问出这种问题的人,到底会是怎么样的?
两人在灵泉里徘徊了好久,一直到非嫣被冻得直打喷嚏,两人才上了岸,径自往门外走去。出乎意料,村长已经醒了过来,在门口一个劲搓手,急得满头汗,一见他二人安然出来,不由惊喜交加,连声问怎么样了。
非嫣给他一个甜蜜的笑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里面装满了斑斓的灵泉水,笑道:“成功啦,这瓶灵泉水就送给您吧!谢谢您带路。”村长喜不自禁,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感谢之情,双手恭敬地把灵泉接过来,小心翼翼,生怕劲大了把它弄碎。
镇明说道:“毒雾虽散了去,不过门口这两尊神像却是一道最大的阻碍,我也无法。只是灵泉实在矛盾,勘破生死的人如何会来这里?来这里的人,又怎会勘破生死?”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三人转身往深水村走去,刚走得两步,头顶风声忽起,脚下一震,一只巨大无比的黑兽挡在了他们面前!镇明见那黑兽龇牙咧嘴,双目泛着暗金的色泽,瞳仁弯曲如月牙,鲜红如血,不由悚然一惊。
“是暗星的影子?!”非嫣低声说着,将又吓傻过去的村长护在后面。镇明没有说话,只是与那只兽对视着,见它不停地嗅鼻挠地,似在周围急切地寻找着什么,并无攻击他们的意思,于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它的对象不是我们……只是不知道它来这里做什么?”
只见那兽嗅了半天,似乎终于嗅到了什么,急切地转身,在左边的山壁上用力地挠着,张口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间或夹杂着类似哽咽的急音,倒让非嫣他们有些好奇起来。黑兽挠了一会,急了起来,狠狠撞了上去,又是一阵惊天动地。可怜的村长荣幸地又晕了过去,临晕之前还大叫了一声:“妖怪啊!快跑!”
镇明转了转眼珠,拉着非嫣悄悄往小道那里走去,一面轻声道:“看样子它找的人不愿与我们见面,我们先避一下,看情况再说。”
于是两人躲去小道暗处,镇明眼力好,非嫣耳力好,一个偷看一个偷听。不一会,就见一个黑色的影子缓缓从山壁上现了出来,那人长发蜿蜒,肤色如雪,却是清瓷!镇明皱了皱眉头,她怎么会在这里?!
清瓷盯着那只黑兽看了半晌,黑兽见了她只是叫。发出一连串古怪的音节。她笑了一声,轻道:“这是怎么了?暗星被什么人束缚住了么?影子分身竟然连话也说不了,我可不懂兽语。”说着,她转身往灵泉那里走去,不出意料,两尊神像又动了起来,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清瓷想了一会,叹道:“这是什么古怪问题?好容易避开了五曜,又被两块石头挡了去。”她正要开口回答,却听身后那只黑兽突然口发人言,赫然是澄砂的声音!
“生为磨难,不断在希望与失望中交杂,等发现一切其实都是个骗局根本没什么意义的时候,死亡却来了。死为安息,平服所有的伤痛之后,可以选择继续沉沦,或永远睡去。清瓷,我有事求你,请你帮我。”
清瓷愣了一下,回头望过去,身后的神像同时又问道:“神为何物,人为何事?”
她看着黑兽,喃喃道:“神即是人,人即是神,谁也……逃不过自己的心。”
大门轰然开启,黑兽走去她面前,前爪一弯,跪了下去。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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