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浑一声令下,又累又饿的将士马上停止了前进,原地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各部将领连午饭也没顾得上吃,就纷纷来到了王浑的大帐内。
王浑用冷峻的目光把军中诸将挨个打量了一遍,猛地拍了下几案,气愤地说:“王清为抢夺灭吴之首功,竟然违抗诏命,不受节制,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浑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帐中的好几位将领弄糊涂了,莫名其妙地瞅着的王浑,猜测着令其愤怒不已的原因。只有在横江时曾经苦劝过王浑要赶快过江、进军建业、免得功亏一篑的何恽与周浚,似乎从王浑恼怒的话语里察觉出了其中的缘由,互相对视了一眼,冷静地等待着下文。
王浑瞟了眼陈慎,余怒未消地说:“陈参军,汝把前往建业去见王濬之事如实告知诸位。”
“遵命。”陈慎扫视了一下帐中诸将,瓮声瓮气地说,“在大军离开牛渚之前,慎奉安东将军之命……”
那几位感到莫名其妙的将领,听罢了陈慎的讲述,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王浑愤怒的原因,同时也激起了他们的气愤。孙畴恼怒地说:“我军在版桥大战时伤亡了近两万将士,歼灭了吴军精锐兵马,扫除了进军建业之障碍。夺取建业之首功,本应属于我军,巴蜀水军为何要来抢夺此功?”
张乔忿然说:“前日巴蜀水军途经牛渚之时,并非风大流急,船只完全可以靠岸停泊。可王濬为了与我军抢功,竟然扬帆鼓棹,直赴建业,实在可恼!”
将军薛胜说:“我军浴血奋战却徒劳而无益,巴蜀水军兵不血刃却抢到头功,天理不公!”
将军蒋班说:“王濬不受节制,抢夺战功,国法不容,军律不许。安东将军应立即奏明圣上,言明此事,严惩违抗诏命之王濬,以正国法军律!”
王浑见众将已被激怒,瞥了眼仍一语不发的周浚与何恽,威严地问:“周刺史与何别驾意下如何?”
“这……”周浚既不肯附和那几位将领,又不愿得罪王浑,就模棱两可地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功过是非,自有公论。圣上英明,洞幽察微,定会秉公进行封赏。”
“周刺史言之有理。”何恽也趁机劝说起王浑,“吴国新灭,江南仍处于动荡之中。我军如与巴蜀水军有隙,便会给残余之敌造成可乘之机,死灰复燃。请安东将军莫要为此小事而动怒。”
“小事?”王浑白了何恽一眼,惊异地说,“王濬违制昧利,抗拒诏命,岂为小事!”
“若与统一天下之事相比,首功、次功皆为小事也。”何恽苦笑了一下,继续苦劝着王浑,“《书》贵‘允恭克让①’,《易》崇‘谦尊而光②’。我军破张悌之军后,吴国震惶,若乘胜进兵,建业可不战而克。巴蜀水军藉我军之胜势,顺流长驱,取了建业,论其前后,我军实为缓师。而今若与巴蜀水军竞功,将亏雍穆③之弘、兴矜争之鄙。请安东将军慎思。”
王浑见何恽不仅在为王濬进行辩解,而且还埋怨他屯兵于横江、贻误了战机,不禁大为恼火,狠狠地瞪着何恽,气恼地说:“非我欲与王濬竞功,而是要辨明是非。我必须上表圣上,奏明王濬不法之举,为我军两万伤亡将士讨回公道!”
王濬在石头城下接受了孙皓的投降后,吩咐何攀带领着五百名兵士将孙皓父子押往太初宫软禁起来。又命令李毅率军去接收建业城。然后他才返回石头城,独坐在大堂上考虑着司马仙与王浑率军到来后他该如何应付。可是,还没等他想出个结果,陈慎就带着司马炎的诏书出现在大堂上……
送走了陈慎后,王濬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司马炎命他受王浑的节制,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前天傍晚,他率巴蜀水军途经牛渚时,根本就不知道此事,只是因为担心司马炎经不住贾充、荀勖等人的劝谏与干扰,对伐吴产生动摇,错失战机,致使这场已是胜利在望的战争半途而废。为了造成兵临建业、骑虎难下的既成事实,迫使司马炎把这场战争继续进行下去,直至取得彻底的胜利,他才以“风大流急”为借口,没有接受王浑“过江议事”的邀请,扬帆鼓棹,直奔三山……更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吴国老巢的防御能力会这么薄弱,吴国君臣会这么脆弱,竟然放弃了抵抗不战而降,使他轻而易举就取了建业,俘获了孙皓……本来,他以为在牛渚时所采取的措施虽然有些欠妥,但充其量也不过是对王浑有点失礼,构不成什么大错,只要能擒住孙皓、灭掉吴国,就造不成什么严重的后果。然而,司马炎这道诏书的出现,却把一个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把他在牛渚时所采取的措施由“欠妥”升级为“违抗诏命”,把他对王浑的“失礼”上升为“不受节制”!
从政已经五十多年的王濬,深知官场的险恶与无情,意识到“违抗诏命、不受节制”会给他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他为官数十年所取得的政绩可能会因此而化为乌有,他为巴蜀水军所耗费的心血可能因此而付之东流,他与全军将士在这场战争中所立下的战功可能会因此而被一笔勾销!这时,他又记起了“狡兔尽则良犬烹,敌国灭则谋臣亡”的古训,记起了邓艾家破人亡的前车之鉴。邓艾一生的政绩与战功皆要大于他,但在灭掉了蜀国后照样没能逃脱“兔死狗烹”的下场!他今天的处境与十六年前的邓艾是何等相似啊,那么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什么呢?曾经发生在邓艾身上的悲剧会再次重演吗?莫非他要重蹈邓艾的覆辙吗?难道这种在历史上曾反复出现的、似乎带有规律性的现象就真的无法避免吗?他越想越害怕,不由得不寒而栗起来……
①允恭克让允恭,信实而恭勘;克让,能够谦让。
②谦尊而光:尊者谦虚而显示其光明美德。
③雍穆:和睦,融洽。
王濬正在大堂上烦躁地转着圈子,苦苦地寻找着解脱的办法,何攀与李毅兴冲冲地来到了他的身边。这两位至今尚不知情的年轻参军,仍沉浸在俘孙皓、占建业、灭吴国的巨大喜悦之中。正要向王濬贺喜,却忽然发现王濬脸色阴沉,神情沮丧,并无半点喜庆之色。这种十分反常的现象,让何攀与李毅深感惊讶。七年来,何攀、李毅与王濬朝夕相处,无论是在建造战船、操练水军时,还是在东征的过程中,不知碰到过多少困难,遭遇过多少凶险,却从未见王濬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一向稳重沉着的王濬,在短短的两个时辰内变得判若两人?何攀与李毅像见到一位陌生人似的,一脸迷惘地瞅着王濬。
王濬强抑住心中的苦闷,低声地问着何攀:“孙皓父子可已安置妥当?”
何攀小心地答道:“末将已把孙皓父子安置在太初宫内,宫中留下五十名太监侍奉,宫外有五百名兵士看护。”
王濬点点头,又闷闷不乐地问着李毅:“建业之防务可已部署完毕?”
李毅谨慎地回答:“我军三万将士顺利进入城内,接收了建业之防务。其余五万将士仍驻扎在城外,歇息待命。”
“嗯…”王濬应了一声,神情冷漠地坐在大堂上,又呆呆地想着心事。
何攀鼓起勇气问:“我军不战而屈人之兵,完成了统一天下之大业,平东将军本应喜悦才是,为何却如此忧虑?莫非出现了意外之事?”
“唉——”王濬哀叹了一声,把司马炎的诏书递给了何攀,心情沉重地说:“安东将军让参军陈慎转来一道圣上诏书。”
何攀恭恭敬敬地接过诏书,与李毅一起读了一遍,不由得大惊失色,马上明白了王濬沮丧的真正原因。尽管他俩从政的经验没有王濬丰富,但也知道“违抗诏命,不受节制”的严重后果;尽管在邓艾灭蜀时他俩都还没有出仕,但邓艾的下场他俩心中都是很清楚的。历史竟会出现惊人的重复,今日的王濬与当年的邓艾、今日的巴蜀水军与当年的陇右之军,在事隔十六年以后竟然遇到了相似的处境!相似的处境会引出相似的下场吗?
何攀与李毅正面面相觑,王濬忧心忡忡地问:“二位可有化解之法?”
“化解之法……”何攀沉吟了好久,才无可奈何地说,“以末将之见,我军如把孙皓父子与印绶一起送给安东将军,由其进行处置,或许可化解此事。”
“不可,不可。”还没等到王濬表态,李毅就很不服气地说,“我军最先抵达建业,这灭吴之首功非我军莫属,为何要拱手送与他人?”
“此乃迫不得已耳。”何攀顾虑重重地说,“安东将军乃皇亲国戚,在朝中宗党强盛,今圣上又授予其节制我军之权,我军就只能委曲求全。若不如此,只怕安东将军不肯善罢甘休,恐要生出祸患。”
“圣上虽命我军受安东将军节制,但我军事先并未接到诏命,此非我军之过。”李毅仍旧想不通,很不情愿地说,“安东将军屯兵于横江,畏缩不前,致使灭吴之首功与其擦肩而过,并非我军故意与其抢功,何必要委曲求全?”
何攀又息事宁人地说:“我军此次挥师东征,是为了灭掉吴国,统一天下。今既如愿以偿,则可告慰平生也。至于灭吴之首功,事实俱在,绝非他人所能私吞,将来朝廷在议功之时,会有公论……”
何攀与李毅正议论着,陈信来报:“琅邪王已率大军抵达建业,在城东五里扎下营寨,遣人送来一封书信。”说着。双手把司马仙的书信捧到王濬面前。
“琅邪王遣人送来书信?”王濬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一种恐惧感蓦然袭上了心头,双手颤抖着接过司马仙的书信,好一会儿不敢拆开。手捧着司马伷这封薄薄的书信,他感到异常沉重。司马仙是司马炎的叔父,也是司马炎最敬重与最信赖的人,其权势与威望绝非王浑可比。这封书信虽然很轻,但却足以决定他与巴蜀水军的命运。若是司马仙也和王浑一样,他又该如何是好……
王濬正手捧着司马伷的书信愣怔,李毅已经猜出了王濬的担忧,破罐子破摔地说:“事到临头,怕亦无用。平东将军尽管拆阅书信,看看琅邪王究竟意欲如何?”
何攀还算冷静,沉稳地说:“据攀所知,琅邪王为人宽厚,克己恭俭,从不自矜骄满。再者,琅邪王贵为皇叔,爵位已极,不会为争灭吴之功而自损威德,留下话柄。”
在李毅与何攀的劝说下,王濬硬着头皮拆开了司马仙的书信,提心吊胆地阅读起来。书信中写道:
喜闻平东将军已获孙皓、取建业,伷深感欣慰,特致书表示祝贺!平东将军不负圣望,率巴蜀水军顺流长驱,势如破竹,摧枯拉朽,风卷残云,使大江南北归于一统,让先帝含笑九泉。对平东将军与巴蜀水军之丰功伟绩,伯深为敬佩!吴国已灭,伯亦无意在建业久留,不日将率军返回。平东将军若有闲暇,请来营中一叙。伯虚席以待,盼能尽早与平东将军晤面。
王濬读罢司马仙的书信,笼罩在心头的那层浓厚的阴霾散去了许多,由衷地说:“琅邪王德高操洁,令人肃然起敬!”
何攀与李毅听王濬这么一说,知道事情已经出现了转机,惊喜地问:“琅邪王在书信中有何教诲?”
“琅邪王向我军贺喜,并请我去营中晤叙……”王濬把司马仙的书信向何攀、李毅读了一遍。
“好!”何攀听罢书信,脸上的愁云立即消失了,马上向王濬建议道,“琅邪王襟怀宽阔,心胸博大,非安东将军所能比。以末将之见,何不将孙皓父子与其印绶一起献于琅邪王,以消除忧患。”
“对!”李毅也从忧愁中解脱了出来,高声地附和道,“琅邪王不仅是宗室至亲,而且爵位、官职、品阶皆远高于安东将军。将孙皓父子与其印绶献于琅邪王,安东将军便无可奈何矣。”
“二位参军所言甚是。”王濬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尽了,当机立断,“汝二人速去准备,半个时辰后带上孙皓父子与其印绶,随我前去拜见琅邪王。”